晚秋

北珂先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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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01?破碎的花瓶

    “啪嚓”一声,花瓶坠落置地,支离破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站在电视机旁的妻子心里一颤,举过头顶的扫帚缓缓地放下来,往角落一扔,匆匆地靠近沙发,然后坐了下去。

    “晚秋,我们离婚吧!”

    话中夹带着颤音,眼泪默默地流出来。我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妻子。

    尽管我知道,此时此刻的我,亦是狼狈不堪。

    这已经不是我和妻子一次两次的争吵,从四年前结婚到现在,我们吵过大大小小的架已经无法用两双手来数清了。

    这一次,两个人吵到争休不止时,一气之下我把花瓶砸了。其代价孰轻孰重,我俩心中自然有数。

    花瓶是两年前搬新家的时候一位做瓷器生意的朋友送的,原本一对。其身长约一米三,宽约七十厘米,价格自然不斐。

    但这对花瓶入错了家门,跟错了主人,命运多坎坷。在一年前的一次争吵中,其中一只被妻子一气之下砸得支离破碎。而如今,剩下的那只则被我砸得支离破碎。

    两年间,一人砸碎一只花瓶,多荒唐可笑的戏码。

    我和妻子之间,好像扯平了。

    然而,每次吵架的矛头无非就是:结婚四年,我和妻子至今没有孩子。

    结婚后,妻子就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但生孩子并不是一个人的事,所以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便深深地埋在心底。

    有多少次,妻子在我面前抱怨——我的人生怎么就这么苦,连要个孩子都成了莫大的奢望!

    一开始,我们去过几家知名的不孕不育医院检查并接受治疗,但结果均不甚理想。

    起始的慌张,而后的担忧,最终的心灰意冷让我在恍然中感觉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

    我本以为只要两个人够相爱,有没有孩子、他人的舆论都不重要。但我错了,婚后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与我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没有孩子”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和妻子的生活。每次回老家,面对乡里人的各种舆论,让我和妻子感觉尤为的诚惶诚恐。

    我像精神失常一般,恍惚好久,最终跟妻子淡淡地道了一句:“你说离,那就离吧。”

    “心如刀绞”这个词已经不能用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了。更多的时候,我会谴责自己——我怎么这么不像男人!

    chapter02?病危的祖父

    妻子起身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接完电话,我才体会到“雪上加霜”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惊涛骇浪。

    妻子望着一脸惨白的我道:“你就别装了,离就离个干脆!”

    之前提到离婚,我是死不要脸的装过几次。但这一次,我没装。

    “祖父他祖父他快不行了!”

    妻子停住脚步,转身走向我“真的?”

    我低头不语,妻子没有再问,也没有做任何的事情。

    我们彼此坐在沙发上,面对诺大的房,沉默了许久。

    妻子先开的口:“离婚的事就暂且缓一缓吧,先回家看祖父。”

    我明白,这些年来,妻子默默地为我承受了很多苦楚。

    但在婚姻面前,一昧的天道酬勤是没有用的;一旦感情转淡,随时都有结冰的可能。我懂这个道理,但很多时候,我却无能地像个懦夫。

    “好吧。”

    我依了她。

    这次回老家探望病危的祖父,由于走得太匆忙,所以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我发动车子准备出发的时候,坐在副驾座的妻子突然道:“等一下。”

    我望着妻子,看到她从副驾座下去,尔后猛然地把门关紧。我以为她改变了主意,不跟我回去。却没料到她随即拉开后座的门阀,然后坐在后座上理了理头发。

    我侧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副驾座,心里不免触生一阵寒意。

    我的老家在南方边缘的一个小镇,从城里回去需要花上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因附近的小巷路窄,车子无法直接开到家里,所以要徒步行走一段石子路。

    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妻子跟我回老家是什么时候了,我并不怪妻子。因为每次经过小巷,左邻右舍都会对妻子暗自议论一番,说什么结婚四年还未能生出一儿半女。

    这些话在妻子心中,自然带着刺,难听至极。归根究底是老家仍存严重的封建思想,不仅如此,就连“重男轻女”的遗风至今仍旧无法根除。

    受外界困扰,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有时真的很累。

    我和妻子回到家,便匆匆地走进了祖父的房间。

    这时候,父亲凑近祖父耳旁道:“晚秋和楚菊回来啦!”

    父亲挪了半个身子,我和妻子走近床边。祖父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白发稀疏,脸色失去光泽,显得尤为老迈;他的神志似乎已经很混淆了。

    “什么,卫秋回来啦?”

    “不是卫秋,是晚秋!”

    父亲解释道,我和妻子揪着心望着祖父,半天插不上一句话。

    祖父口中的卫秋是我大哥,今年三十有八,至今尚未娶妻——这无疑是做家长的一块心头病。

    “卫秋啊,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祖父试图把手抬起,却似乎使不上力气。

    我蹲下身子附在床边,握着祖父苍老的手,感觉失去了恒温。

    “爷爷,我是晚秋,不是卫秋。”

    祖父有些耳背,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可我不是卫秋,我无法让他焕发精神。

    我走出屋子,一阵瑟瑟秋风吹过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chapter03?事情的真相

    我站在屋子外面想了很多事情。

    有些事是永远的痛,有些事是这辈子再也不想提及的。

    父亲说祖父叫我进去,我便又匆匆地走进祖父的房间。

    这一次,他总算知道是我和妻子回来了。

    我靠近床边的时候,他正问妻子:“楚菊啊,生小孩没有不要等到我死了都见不到重孙!”

    一句话祖父说了好长时间,妻子低头不语。我便把妻子拉到一旁,然后对祖父说:“我们还年轻,生孩子的事想晚几年。”

    “晚几年,晚几年,每次都说晚几年也不知道娶得什么媳妇,连个蛋都不会下!”

    母亲的话打破了屋子的宁静。妻子夺门而出,我想追上去,可眼下却是重病在床的祖父。

    “讲话也要注意场合,再说了生孩子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吗?”

    父亲倒是很明白事理。但因为一些事,我却对此颇有疑虑。

    继尔,祖父抓着我的手,慢吞吞地对我说:“晚秋啊,帮我把卫秋叫回来,我想见他。”

    同样是孙子,心中的分量却并不相同。

    过了而立之年的我,早已没有了责怪之意。只是事实摆在眼前,自己不得不加以分辨罢了。

    “好,好,好我尽快把大哥叫回来。”

    话刚落,我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离开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晚秋,别怪妈说话太冲,你也老大不小了,孩子的事自己掂量着虽然你”“好了妈,我知道了!”

    我打断了母亲的话,有些话我不想让她说的太透彻。

    妻子坐着我的车一起离开,这次她倒是坐在副驾座上。我想,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坐我车子的副驾座了。

    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妻子苦苦地笑了一阵。

    我不解地问:“笑什么?”

    “笑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妻子的话在一瞬之间戳痛了我的脊梁骨。

    急急地刹住车,拉下车窗之后,我点燃了一支烟。

    是的,妻子说的没错——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这就是为什么命在旦夕的祖父见到我的时候,没有半点想念之意,一个劲儿地问是不是卫秋回来了,还要我把卫秋找回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孩子,面对明白事理的父亲,我心中颇有疑虑。

    我知道,这些年来,母亲倒是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平时她说话冲,但刀子嘴豆腐心,一切都表现的那么引人注目。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这事你就不能不提吗?”

    妻子把头靠在座位后垫上,长长的头发略显凌乱,她也懒得去梳理。我知道,她是被母亲的话深深地戳伤了。

    “晚秋,我想我们真的没有必要一起再生活下去了。”

    我沉默,直至吸完了最后一口烟。

    开着车子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两件事情:一是我的身世;二是离婚。

    chapter04?深秋的天空

    我把妻子送回家,来不及提离婚的事情,就匆匆赶去找卫秋了。

    卫秋在同城的一家知名广告公司当高层,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男人重于事业,便会自然而然忽略婚姻。这些年来,追他的女人倒是不少,但他都看不上眼。总以工作忙没有时间谈感情的事而拒绝她人。

    所以现今,卫秋仍旧单身。

    去找卫秋之前,我打电话欲想跟他谈祖父病危的事。但碰上他立马要开会,所以来不及提那事,他便匆匆地把电话挂断了。

    这次约在咖啡厅,卫秋倒是来得很准时。

    卫秋还没来得及坐下便问我:“祖父怎么样了?”

    “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我的语气里夹杂着悲伤之意。

    卫秋不语,脸色沉重,我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难道祖父病危,抽空回家一趟的时间都没什么吗?

    “大哥,你跟我回去一趟吧祖父他很想念你。”

    本来这话我不想说出来的,见他迟迟不肯开口,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下来。

    “最近有个大单子,我走不动啊!”卫秋的话,让我和他都陷入了僵局。

    我自然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什么,他该往哪走,该去哪,回不回家全然由他自己做主。

    但是作为子孙,在权量工作与亲人的重要性的问题上,我觉得他做的太不应该了。

    在迫在眉睫节骨眼上,我似乎有些恨自己。

    ——恨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恨自己无法取代卫秋在祖父心中的地位;亦恨自己把婚姻弄得一团糟。

    这些恨意像一堆解不开的线团,综杂交错,完全找不到源头。

    “回不回去是你的事,话我已经带到了,我也该走了!”

    我转身的那一刻,卫秋突然叫住我:“等等,我现在跟你回去一趟吧!”

    走出咖啡厅,我望着深秋的天空,乌云翻滚,灰暗一片,令人诚惶诚恐。

    chapter05?晚秋的意义

    祖父见到卫秋,消除了心病,但体肤之病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卫秋单独在祖父房间时,我和父亲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我递过一支香烟给父亲“抽支烟吧!”

    父亲推辞“我已经戒了。”

    “戒了好,身体重要。”

    说完,我便摸索着火机,准备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

    一阵瑟瑟的秋风吹过来,我一连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

    这时,父亲却突然开口:“晚秋,你有心事?”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心事。

    如若不是这次跟妻子闹离婚、祖父病故、母亲话唠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关于我身世的事情。

    好像从出生那刻起,我就是多余的。

    ——在三十年前深秋的一个傍晚,我现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养母,在小巷的一个角落发现了我。

    据养母回忆,当天傍晚,天很黑,她同养父从城里回来,经过小巷的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喊声,便好奇谁家把婴儿抛弃至此。走近时,才发现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的我,几乎已经被晚风吹拂堆积的秋叶覆盖了整张脸。

    养母心肠好,便把我带回了家,并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

    等到我长大到明白事理的年纪,便会模糊地听到街坊邻居在暗地里对我的身世加以议论一番。

    一开始自然无法接受。

    后来听养父养母回忆,说我是弃儿;也不知道我亲生父母的生活是如何地窘迫,才会狠下心来抛弃我。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事实上,就算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想知道他们是谁,也无从找寻了。当年他们狠心将我抛弃的时候,除了裹在我身上的棉布,就没有再留下任何东西。

    年少对此事陷入深深的挣扎时,我常想,就算我找到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养育我,给予我温暖和爱的是养父养母。在我心里,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那般,并没有丝毫不同。

    起初我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也不是没有恨意,只是年龄渐长,恨意也慢慢地消逝,最终被平淡如水的时光抹平。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愿提及关于我的身世。

    我只当它是我人生的一个小插曲,而不是左右或者改变我的生活。

    但毕竟我不是亲生的,在祖父心里,我无法继承家族的香火。大哥卫秋是亲生的,所以卫秋在家族的分量永远比我重。

    对此,我并不在乎,但时常被他人左右。

    这和生活是一个道理:在生活中,我们也时常被他人左右;到最后,我们甚至忘记了最初的自己。

    如今我也不想对过往多加回忆;回忆让人悲伤,而我这个年纪不适合悲伤。

    父亲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又问:“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我不苦,苦的是命运本是如此。

    我把烟熄灭,然后问父亲“为什么给我取名‘晚秋’?”

    父亲朝我使了使手指,他还是忍不住想抽烟,或者说只是为了迎合此刻的我。

    我给父亲点燃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浓烟“你知道我和你妈没什么文化,当年把你抱回家时值深秋,而你大哥又叫‘卫秋’,于是便给你取名‘晚秋’。”

    晚秋。晚秋。

    这两个字跟了我三十年,至今我才真正懂得它的由来:它是我亲生父母抛弃我的季节;它是为了迎合大哥的名。

    “哦。”

    对于这些早已成为定论的事实,我只能轻轻地应上一声。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也别无他求。

    chapter06?刮过的秋风

    祖父当晚辞世,他活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和卫秋有关:他希望卫秋早日结婚生子,为家族添香火。

    至此我不禁想起每年回老家一趟,祖父总爱问我有没有孩子了,每当否认时,祖父长叹息:晚秋啊,老婆不能生育,也不知道你上辈子欠了什么债。

    我不懂祖父哪来的逻辑,他们一辈人的封建思想像病毒入了骨髓。

    但结婚四年我没有孩子,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办完葬礼,卫秋便匆匆地赶回公司。而我注定也要走,妻子还等着我办离婚手续。

    离开的时候,母亲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提着一篮子土鸡蛋,恋恋不舍地对我说:“晚秋,别太辛苦了,这些年来苦了你别怪妈说话直,我都是因为心疼你。”

    母亲眼里含着热泪,我能从晶莹的眼泪里辨别出什么是爱,什么是骨肉情;尽管我不是她的亲骨肉。

    “妈,我知道了,外面风大,你还是进屋子去吧!”

    我扶着母亲进屋,她把那一篮子鸡蛋递给我“你从小就爱吃土鸡蛋,这些你带回城里去吃。”

    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鸡蛋,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得——这些年来,真正爱我的人,是母亲。

    我提着一篮子鸡蛋朝小巷离开,听到左邻右舍在为我的祖父叹息:活到八十岁,还没能见到自己的重孙;然后是说我和妻子感情是如何如何地好,尽管妻子没有生育,我也对她不弃不离。

    深秋的风在小巷里一阵阵地刮,有些话就算我听到了,也当作一阵秋风凛冽而过,瑟瑟的、苦苦的,但终究还是刮过去了。

    另一种真相

    妻子没有参加祖父的葬礼,这次她是铁了心要跟我离婚。

    我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从民政局出来,她长叹一口气,像如释重负一般。

    而我却感觉这几天如同做了一场朦朦胧胧的梦。

    争吵。祖父病逝。离婚。

    ——这些事来不及让我去悲伤,我便深陷进“没有孩子”的死胡同里。

    “没有孩子”是我和妻子争吵、离婚的根源;“没有孩子”是母亲的一块心头病;“没有孩子”是旁人讽刺、嘲笑的焦点

    现在想想,就算我有孩子,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父母亲生的,祖父始终关心的是卫秋,而不是我。

    这些无法解开的结在我心里翻滚着,甚至已经到了千疮百孔的程度。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得如此糟糕?

    为什么我们要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让别人的思想左右我们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我无数次问自己,但是我仍旧找不到答案。

    因为,至始至终我都忘记了一件事情

    “晚秋!”我缓过神来,才发现是妻子叫我。

    我想,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叫我了。

    “什么事?”我倒是很客气。

    我望着妻子复杂的表情,最终听到她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这些年来,我替你背了这么大一黑锅,今天走到这步田地,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嗯。”我不想说任何话,也不想提任何事。

    可妻子却较真起来“你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你就不能认真一点你要知道,从始至终没有生育的——是你,而不是我!”

    妻子转身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件件事情的真相被揭穿,而这次揭穿的,却像是我身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令我生生作痛。

    我蹲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忽而吹过一阵瑟瑟的秋风,随即满地的落叶在空中打转

    ——像卷进了旋窝,像丢失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