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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传说,解解闷——”我对她说。
“不会又是你们那儿什么羊头军师的传说吧?”她说。
“不是,是一个城市传说,我刚收集来的。”我说。
“你们过来,包思水同志要讲故事了。”她笑着对教室里的其它几个女同学叫道。
“不会是某某专利故事吧?”她们围了过来。好像女生特别喜欢听故事,她们听我讲过不少我们老家的故事。
“你们少给我制造什么舆论导向。”她笑着骂道。
“是一个传说,一个城市传说——这次倒是讲你们老家的。”我笑着说,我听说,她们几个都是来自我国一些有名的大城市,我们班男同学叫她们“摩登秀”
她们哈哈大笑,一齐克隆道:
“那么,有故事快说,有激情快放。”
“那我快放。”我说“我先声明:驴肝肺者——不宜。”我们称没好心的人叫驴肝肺者。
“典型的后街男孩腔。”她们一起说“我们的农民兄弟包思水同志也抖派了。”
我笑笑,开始讲我的故事——虽然我自称是农民的儿子,但听她们叫我农民兄弟还是有隐隐的不悦——我赶紧开始讲我的城市传说:
有一个城市的市郊有一个皮鞋厂,生意非常好,那些划料、复底、夹包的工人都知道,因为,它过一段时间就要招一批工人,而且工资又特别的高,一个月总有好几千。
有一天,又有一批新工人被招进厂。他们按分工住在不同的宿室里。其中十二个复底的工人住在一个房间,上下铺。
过了没几天,奇怪的事发生了。睡在下铺的那六位,每天晚上深更半夜都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说:
“兄弟背靠背,兄弟背靠背——”
那声音有时高有时低有时粗有时细,听起来有时像一个年轻人,有时像个中年人,有时又像个女的。开始大家都不在意,以为是自己复底累了多梦。要知道,一个人一天要粘两三千双鞋底,的确是够累的。可是,天天晚上这样,大家就觉得奇怪,觉得有点不对劲。更让大家害怕的是,后来当大家互相一说,发现下铺的六位天天晚上做同样的梦,而上铺的六位却没有一个人做到这个梦。
这就怪了。
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六位还是天天晚上做同样的恶梦,那个声音还是不屈不挠地在说:
“兄弟背靠背,兄弟背靠背——”
下铺的六位都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提出和自己的上铺换床。上铺的笑笑,同意了。可是,当上铺的那六位躺到下铺之后,他们也开始做这个怪梦。
“兄弟背靠背,兄弟背靠背——”
刚一入睡,他们就在梦里听到这个奇怪的声音。
这一回,轮到这六位说自己要崩溃了。他们和别的车间的工人一说,有些老工人就说这个房间一直都闹鬼,上一次也有几个工人做同样的怪梦,后来他们好像就全都走了,可能是实在受不了。
有一天,这当中有一位特别机灵的突然说,会不会是床底下有什么东西?要不,为什么只有躺在下铺才会做这样的怪梦啊?
大家一听有道理,就决定在床底下挖挖看。大家偷偷借来铲子,一到晚上,大家就开始挖了。因为这些厂房都是些简易房,地面还是泥的,所以挖起来也不怎么费劲。他们先挖靠窗口的那张。挖着挖着,他们开始闻到一股臭气,然后,就看到一个人的后背——是一个趴着被埋的人。他们吓坏了,赶紧掩上土。后来,他们又在另外五张床下挖出背朝上的尸体。
“怪不得他们说:兄弟背靠背,兄弟背靠背——”大家说。但大家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床底下都埋着死人。
“还是打110。”最后,还是那个机灵的工人说。
警察一来,就把事情弄明白了。原来这个厂的老板复底用的胶是一种国家明令禁止有剧毒的挥发性极强的化学胶,但这种胶效果却极好,价格又便宜。用这种胶,复底的工人不出半年就会有生命的危险。床下那十二位——警察经过深挖,发现每张床下面都有两位——不知是哪一批复底工人。
“怎么听起来有女的声音——我记得好像你刚有这么说。”一个女同学插话问道。
“对了,这我忘了交待。因为复底这个工种,只招男的。但这个工种在做皮鞋里,工资是最高的——因为他对身体有一定的危害,就是国家允许使用的化学胶,也有不同程度的危害,而且它需要好手劲。后来警察发现,在那十二个死人中,有一个是女的,可能她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太吓人了。”她说。
听她这么说,我还是挺得意的。
“兄弟背靠背——”她们比着怪脸,捏着怪腔互相吓唬,然后大家叫成一团。
“兄弟背靠背,兄弟背靠背——”后来就成了我们班吓人的话,晚上走在校园里,远远地就对女生喊:
“兄弟背靠背——”
女生尖叫着推推搡搡,好像脚下就是背靠背,躲也没处躲的样子,但动作和声音是那么夸张,让人感觉撒娇多于害怕。
“包思水,再讲一个。这是哪里听来的?挺刺激的。”她们一回到教室,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又忍不住缠着我要听。她们总是对我连名带姓,这使我稍稍不快,但她们想听我的故事,让我稍稍忘了这份不快。
“在老家收集来的,要听,还有的是。”我得意地说,没想自己这次收集的东西这么吸引人,甚至,后来大家都称我为“恐怖分子”甚至有人直呼我“包拉登”——敝人姓包。
“你老家?我好像听同学说是在西部的什么地方。”一个女同学很好奇地问。
“陕西眉县。”我淡淡地说,现在,好像西部成了我们家乡的代名词,听了总让我们这些西部来的同学有点不大自在。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大家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的不自在,快活地叫道。
再讲一个,准会吓你睡不着觉,我说。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给他们讲我收集来的这些故事,甚至可以说,她们的喜欢比老师对我的评价还重要,也许,作为一个西部的学生,我太少有机会让她们把我围在中间了——除了讲讲我们老家让她们一惊一乍的故事。所以,我又给他们讲了所谓的城市传说。
在沿海一个开放城市,一段时间有一种叫“仙人指路”的药酒十分热卖,就像有一阵张爱玲热一样。电视天天打广告,各种专家、各种营养、医疗机构都纷纷出来证明这种药酒含有人所必需的多种元素,简直就是人类所需元素的大全。医生们还证明,这种酒尤其对关节炎椎间病有奇效,差不多可以说是药到病除。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在酒瓶里喝出了指甲,再一查,这些酒真的是拿人的手指来泡的。你知道这酒为什么叫“仙人指路”吗?就是因为泡在酒里的东西看起有点像人的手指——没想到它真的就是人的手指。
“哇。”女生们杏眼圆瞪,红唇乍放。
“那,那么多的人的手指哪儿弄来的?总不会为了要造这酒而去剁人的手指吧?”
“我开始听的时候也这么怀疑。原来,那些开放城市的许多工厂,几乎每一天都有许多工人的手指被机床冲了下来。据说,他们把所有工厂的这些断指都收购了,一天可以装满一箩筐。”
“啊?不会吧。”
“我倒听在广州打工的同乡说过,有这么回事。一个手指,老板赔五百块钱——有的工人实在没钱维持不下去了,就故意把自己的未名指给冲了下来。”一个也在听的男同学印证说。
我真的打心眼里感谢他。
“可是,我们怎么都没听说啊?”好几个摩登秀说道,她们的言下之意是她们就生活在这些大城市里,她们怎么反而会没有听说呢。
“会不会是你老家的一个什么故事大王坐在田头编出来的啊?”她说。
我笑笑。
“传说毕竟是传说,我们不必当真。”有几个摩登秀看我笑笑着不说话,赶紧出来打圆场“民俗学的王副教授怎么说来着?传说是一定愿望的曲折反映——还真够曲折的。”最后,她们笑着说。
今年我们好多同学选了王副教授的民俗学概论,后来我发现,选这一门课的,不是像我一样来自己农村,对民俗现象有着切身体会的,就是一些生活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看过民俗表演从而对民俗现象感兴趣的同学。
国庆长假来临前,王副教授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求我们利用国庆长假收集一些有关民俗学的材料,算是这个学期的作业,也当作期中的成绩。我喜欢北京的这所著名大学,它选课非常自由,只要你要学习,整天有好课听——当然,你也可以除了拿规定的学分,其它什么课也不去上,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这里的考试方式我也喜欢,期中考就是一篇小论文,期末嘛,一点笔试加个人的看法。教授们以上课不点名,考试不用学生死记硬背而自豪。
我刚好有点想家了,便决定回家一趟,顺便到乡亲们当中收集些民俗材料。后来,我所做的作业是收集流传在乡亲们当中的一些有关城市的传说。从民俗学角度来讲,传说属于散文叙事型,有神迹传说、迷信传说、地方风物传说、人物传说和城市传说等类型。以前,我们家乡多的是前面四类传说,但现在,城市传说却开始出奇地多起来。也许是因为西部开发,多少也开发了一些乡亲们的见识,也许,一些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人带回一些钞票和奇怪的病的时候,顺便也带回来一些关于城市的传说。于是,我决定收集城市传说。没想到,王副教授还给我的作业以很高的评价,有一次在课堂上说我收集的有些传说简直是太有意思了--令人深思了,他晃着脑袋说。
王副教授“令人深思”一说启发了我,我这个人平时也喜欢写点小说,我想,把这些有意思的城市传说凑在一起,也许会是一篇不错的小说——至少我这么认为。我这次收集的城市传说,除了上面讲的两个,还有一些。下面,下面这一个,我觉得也是挺有意思的。
主题:城市传说-人造怪盐
收集时间:2002年10月2日
收集地点:陕西省眉县流沙沟
当时情景:下午两点多,我来到我们村人称为大树下的张大爷的家。我们村一片黄土中就这一棵大树——是棵大榆树——所以,一说大树下就知道是哪。而且,大家平时也以大树为坐标,一说大树的上手下手,就知道是哪里。张大爷是我们村的百事通,也有人叫他张广播,好多故事好多新鲜的东西都是从他那开始广播的。谁有新鲜事,也乐意对他说。他是个老干部,现在退休了,什么事也不干,就当他的广播。张大爷一听说我是来听故事的,他就高兴地又是泡茶又是叫座。他说,听故事,找他算是找对了,现在这个社会,故事真多啊。他就坐在他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给我讲下面的城市传说,他称之为故事。十月的太阳还有点劲头,我们不得不时不时地随着树影的移动而移动我们的位置。
收集内容:有一个大城市,管理得非常好。比如说,它的米是政府从一个产粮区用专列运来的,盐也只吃某一个大公司出售的高级精盐。但是,令这个大城市的官员们头疼的是,最近几年,他们的市民变得越来越怪,或者说,怪人越来越多。比如,常常有一些青年男女身上什么也没穿——连根线也没有,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大盖帽给他们披上报纸——警察自己穿的衣服也不多——他们居然还扬言要把大盖帽送上法庭,说是大盖帽侵犯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这样的怪人五花八门,就像现在电视里女人们穿的衣服,张大爷笑着说,不知是为自己的话得意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一个老头子居然说到电视里的那种女人。
有好几对夫妻用铁链把各自的脚链在一起,把钥匙丢到河里,说是要一直这样生活到铁链生锈了烂了断了为止。他们一到街上,就是在白天,也哗哗啦啦地一片乱响,后面又跟着一串看走新鲜的人和他们的崇拜者,就像古代的英雄好汉上刑场,非常壮观;晚上楼下楼,更是像发生了泥石流——邻居们耳朵都捂痛了。片警们常常不断收到投诉电话。但是,糟糕的是,这样的夫妻越来越多,很多人谈恋爱的时候就说好了,要做就做这样链在一起永不分开的夫妻,甚至,这成为某些年轻人求偶的条件。而且,这个城市还成立了一个叫“链爱的人”俱乐部。
我倒觉得这并不坏,这样的夫妻就不会说分开就分开了,张大爷笑着发表他的看法,笑得很天真的那种,你说呢?
我笑笑,觉得挺有意思的——不管是张大爷讲的传说还是他天真的表情。
还有一些在读书的青年人,那就更怪了。他们不想吃那些好吃的有营养的东西,他们开始喜欢吃以前60年闹饥荒那阵吃的一些野菜、粗粮;他们也不喜欢穿好衣好料,他们喜欢穿五六十年代的那些粗衣劳动布,衣服越破他们越喜欢,没破的他们也要故意把它们磨破剪破。
有些年青人干脆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就用一个摇头或点头。有的人决定一年不说话,有的人决定只在临死说一句“去死吧!”他们还成立了组织,叫“摇头派”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叫点头派,张大爷停下来喝了口茶,自己先摇起头来。
这样的怪人,反正这个城市多的是,当地一个说法是,窗口的一个安全套扔下来——只说他们白天黑夜都喜欢往窗外扔这玩意——可以粘住两个怪人,套住至少一件怪事。比如扫垃圾的工人,清晨到街上扫垃圾的时候,常常会在一些大厦前的街道上扫到一具安全套覆盖着的摔扁的尸体——昨晚又有人从窗口或楼顶上跳下来了。
看来,安全套并不安全,张大爷笑着说,然后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开个玩笑。
这些清洁工一点也不奇怪——他们见多了,见怪不怪。其实就是白天,也有人从楼上跳下来——一些没有摔扁只摔折了手脚的人说,他们对记者说,他们想飞,很想很想飞出去,从房间里飞出去,从楼群间飞出去。
想飞?一个个吃得肉嘟嘟的,还想飞?跟我的那个兔崽子孙子一样可笑,那个兔崽子也老是张着两只手说自己要飞了,这个兔崽子,张大爷乐呵呵地笑骂着。
头头们可头疼了,时不时有人从楼上说跳下来就跳下来,他们的政绩几乎被这些怪人给跳光了。他们请来了专家——而且是一些国际的专家。专家们经过一个多月的分析和调查——还解剖了一些死人,最后得出结论是因为某种矿物质中毒。
“怎么这么多人——差不多是整个城市的人了——中毒?不可能,总不会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吧?难道是本拉登或老萨来我们这搞生化战?”头头们表示不信。
“这正是我们要解决问题的思路。有没有哪一样东西是全市的人都吃的?”
“那,多着啊,大米、油、烟、酒、盐,都是我们政府统一购买的。”
专家们就对这些东西一一进行化验,结果发现盐是假的,是一些人造盐,其主要成分是尿素。这事就这样被捅开了,当公安部门去找那个卖盐的公司,老板早闻声携巨款跑到国外躲了起来;再一查,很多的头头就在电视里消失了——他们吃了那个公司经理的巨额回扣。
故事完了,张大爷舔舔舌头,好像意犹未竟,又好像是表示点抱歉——他一定看出来我瞪着眼睛傻傻得还想接着往下听。
这就完了,我说,我回过神来,总觉得它应该有个什么结尾。
“你说,这些东西会是真的吗?怪吓人的。”没想到讲故事的张大爷却问起我来“这种又像真的又像假的东西最吓人。对了,你在哪儿念书?”
“北京。”
“北京不会有这样的事吧?那是天子的脚下,一定不会的。”
“北京还是挺好的。”我说。
“大家好,我来自上海。我觉得传说毕竟是传说,但就是真的,也不奇怪,城市里什么事都有,我们只管自己。”当王副教授把我收集的这个城市传说让我讲给大家听,要大家讨论的时候,一个来自上海的同学说。
“要说,你们西部——”一个女同学站起来说——大家说她那件名牌的亮点就在腰部那儿,但她也许意识到自己用词有点不妥,所以赶紧说“sorry,我没别的意思,我听说有些地方,有的女人一生就洗三次澡——出生、出嫁、去世,真的不可想象。”好几个女同学跟着她耸肩缩颈,做毛骨悚然状,好像她们正浑身不胜鸡皮疙瘩——也许,她们还有一层深意,她们想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向我们大家委婉地暗示,她们时髦衣服下的身子,是绸缎一般光滑,舒肤佳一般洁净、幽香。
前面我说过,我们叫她们几个摩登秀,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来自一些大城市的小资家庭,听说事实就是——当然,我知道的并不具体,虽然我和她们同学一年多了——包括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