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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端午那晚之后,我觉得去看屈贵人之前,我还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上策。我听说屈贵人就算已经进宫多年,但当年的好身手还是没有搁下,有时候她嫌御膳房的膳食吃起来没劲儿,还会逮几只鸡来亲自拔毛,在院子里烤鸡肉吃。
葳蕤到下午,左想右想,还是要走一趟。
我就请柳昭训陪我一起去探望屈贵人。
柳昭训很高傲,“您要不怕我和贵人吵起来,我就陪您走一遭。”
柳昭训生平服气的人第一个就是我姑姑,而整个紫禁城里,最喜欢说我姑姑不好的,也就是屈贵人了。
“好吧。”我只好接受现实。
忽然想起来太子爷的那句话,赶快和柳昭训分享,“柳叶儿,柳叶儿,你知道吗,太子爷今早说我有时候特别像姑姑!”
柳叶儿二话不说就要拧我的耳朵,“娘娘,人而无耻,不知其可啊!您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啊?说这话您不脸红吗?”
我只好红着脸落荒而逃,顺便拽了二百两银票在手上,逃出了东宫。
又不死心地去露华宫,想找陈淑妃陪我去。
瑞王正好在陈淑妃宫里说话,我想他多少也能帮我说几句话的。
结果,喝过一碗烫而且苦的茶,我才一道明来意。我表姑就轻盈地跳起来,敏捷地伸出手,要拧我的耳朵。要不是瑞王掩护我,我恐怕是很难保全双耳,平安无事地逃出露华宫。
唉,想来也是,除了我倒霉,摊了王琅这个夫君,而王琅竟又更倒霉,摊了屈贵人这样的亲娘之外。后宫里还有谁愿意和屈贵人这样的丧门星扯上关系?再怎么说,可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谁愿意在屈贵人这种一言不合,拳脚相加的侠女身边呆着?
一气之下,我索性也不回东宫去找小白莲、小腊梅了,就这样孤身一人,袖着手进了西六宫。
虽说天气暑热,但到了这个时候,顺着西六宫的墙根,走在长长的墙影里,也有一种阴冷的感觉,直往脊背里钻。我不禁跺了跺脚,走到了日头里,东绕西绕,远远地绕开了重芳宫,取道咸阳宫,往未央宫而去。
经过咸阳宫的时候,忍不住就静下来远远地望着暮色中的宫宇。
这座曾经极尽辉煌奢华,凝聚了整个紫禁城所有欢笑,所有快乐的地方,已经暗淡了下来。
尽管皇上依然殷勤地派人逐年粉刷宫墙,修缮建筑,但六年没有人居住,咸阳宫的颓唐之气,透过紧闭门扉,已经直逼到了我跟前。
姑姑去世两年后,我曾经央瑞王和我一道偷进咸阳宫里,取回一件我很看重的小东西。咸阳宫里的所有摆设,都和我姑姑去世的那天一模一样,甚至连她忽然病发时拽掉的一张桌巾,都还原样垂落在地上,没有丝毫改动。
可即使将咸阳宫维持在这样的旧观里,皇上却还是不敢进来看一眼,他不肯祭拜我姑姑的陵墓,不肯提到我姑姑的名字,好像只要这样否认下去,这样将咸阳宫紧锁,我姑姑就能一直活在咸阳宫里,张扬肆意地过着她的日子。
虽然皇上这一生好色纵酒,宠幸了无数美人,在我姑姑去世之后,更形放肆,百日没过,就已经提拔了三四个选侍。但我依然很羡慕我姑姑,我知道在皇上这一生中,他可以继续拥有无数个美人,但却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甚至可以触到我姑姑的脚后跟。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能在王琅心中有这样的位置……我是不是情愿做到我姑姑做过的一切。
我姑姑花过陪嫁,为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皇上养小老婆;我姑姑不顾身体孱弱,为皇上筹谋国事,才四十出头就已经耗干了心血;我姑姑为了皇上,和皇贵妃斗了小半辈子,她容忍着这个手段称不上高明的女人,纵容她扶植自己的娘家,甚至默许皇上抬举苗家和苏家抗衡;我姑姑到死都不忘嘱咐太子,“照顾好你爹”。
王琅也有走眼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像我姑姑。如果王琅能够那样的喜欢我,我想要的,只会更多。
还好,王琅并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一点都不喜欢王琅!
我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你看,我们之间互相不喜欢,都已经闹成现在这样了,要是互相喜欢,事态肯定越发不可收拾。
屈贵人似乎每天下午都会在未央宫门口和小宫女们掰活她当年跟她爹杀猪卖肉的事。
“想当年老娘那个身手,十二岁我爹教我杀猪,那么二三百斤的东西,死到临头也知道到处乱跑。我爹不慌不忙啊,手一挥,捆上——”她一边说一边撸袖子,一只手来回飞舞,好像握了一把看不见的屠刀。
我才走到巷口,就很有些后悔了。
实在是应该多带几个人来的……
还没有来得及回身,屈贵人一抬头就看到了我。她暴跳起来,“你又来干嘛!你害老娘还不够惨?”
我的心一提。
难道皇贵妃是真的迁怒到屈贵人头上了?
可不对啊,临行前我特地去见表姑,表姑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如今这西六宫中,说话算话的也就只有皇贵妃和我表姑了,余下的妃嫔们,有儿子的还好一些,没儿子的只怕死了都没有人过问。难道还有人敢帮着皇贵妃,把消息瞒下来不成?
我赶快走近了一点,冲小宫女们摆了摆手。“都忙你们的去吧。”
不知不觉,当着屈贵人的面,又作出了十成十的高贵来。
小宫女们很巴不得我这一声,一下做鸟兽散,屈贵人狐疑地打量着我,一时也没有做声。我含笑问她,“贵人不请我进屋坐坐?”
她哼了一声,扭过身进了未央宫,我就当作她是许了,厚着脸皮跟在屈贵人身后,进了未央宫正殿。
我公公实在是很风流的人物,东西六宫里他临幸过的妃嫔,虽说不上三千,但前前后后七八十人,那是有的。被皇上临幸过,一般是不会放出宫了,他大概赏过两三个才人选侍给一些功臣们,余下的妃嫔则听其四散,这些年来有的死了有的被打发到冷宫去了,剩下在东西六宫居住的还有五十多个。
紫禁城虽然大,但有很多宫殿庙宇根本不是给后宫佳丽们住的,所以西六宫深处,多的是三五成群共聚一宫的情况,最多的一处宫里住了二十多个选侍,简直和大杂院没有任何区别。屈贵人能以贵人的身份,独自住在未央宫里,不能不说是看在太子爷的生母份上,给她的特殊待遇。
不过我觉得,也是因为……实在不会有人愿意和她住在一起的。
一般人爱热闹,在宫里养几只猫狗解闷,这是有的,可我肯定没有人会和屈贵人一样,在后宫里养鸡!
一进宫门,一股鸡屎味儿直冲我脑门,我一下屏住呼吸,绕过这群叽喳作响的小东西,跟在屈贵人身后逃一样地进了屋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未央宫里来,赶快先环视一圈,物色一下可以藏身的地方。一会要是和屈贵人谈得不大畅快,还可以夺路而逃。
未央宫里的陈设很简单,几乎和我到田间地头玩耍的时候,在体面些的地主家里看到的摆设一样,东里间是卧房,临窗一个大炕,靠着墙边一张大床,两个大柜子一张桌子。正屋里一套红枣木桌椅,西里间一个八仙桌几张凳子两个橱柜,没了。
“皇贵妃娘娘也未免太苛刻了。”我不禁打抱不平。“连个屏风都不给您安置。”
屈贵人挥了挥手,居然还不知从哪里给我倒了一杯茶来。“那玩意我早说了,不用给我,我粗人,用不来。娘娘赏我的摆设我全退回去了,我说我就要银子,有就给,没了就拉倒!”
我顿时无话可说了。
想到王琅小时候就跟着屈贵人在未央宫里过着世外桃源,宫中村的日子,我就觉得很好有几分好笑。
“皇贵妃没有怎么难为您吧?”看屈贵人深吸一口气,似乎准备开口说话了,我赶快问她。
屈贵人怔了怔,倒是很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她又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
我赶快又问,“您肯定?端午那天晚上,您老人家一句话说出了那么个场面,她要是心胸狭窄个一分半寸的……”
屈贵人满不在乎,“贱命一条,她有胆子就来拿嘛!”
我顿时无语了。
的确,屈贵人说起来是太子的生母,皇贵妃也不可能随便安个罪名就把她打死。她也从来不巴望着得宠,皇贵妃无从为难她,顶多是扣她的年例……
我不禁不寒而栗:皇贵妃要是敢扣屈贵人的年例,屈贵人肯定就敢堵住重芳宫门口骂街!
这样说来,皇贵妃要为难她,也挺不容易的。
眼看着屈贵人又要开口,我一下站起来,问她,“平时银子还够使吗?”
再三要说话,又被我打断,屈贵人美丽的脸上皱起了好可怕的波澜,让我开始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出乎意料,她居然又吞下了咆哮,竭力平静地回答我,“够!”
我也不管她的回答,从袖子里抽出银票扔给她,“够不够都拿着使!”
一转身就要溜走。
“且慢!”耳边就想起了炸雷一样的喊声,屈贵人的手——那么白皙,那么纤细,又他娘的那么有力的手,一下就揪住了我的肩头,把我一按,就按回了圆凳上,钉在了上头。
我呜咽一声,苦中作乐地希望屈贵人至少不要打我……
如果打我,也至少别打我的脸。
屈贵人又深吸了一口气,娟秀的脸上,现出了毫无疑问的怒气。
然后她就开始吼我。“你算计着老娘,让老娘在蓬莱阁里出丑,把皇上和皇贵妃都得罪了,还得罪了小六子!这都他奶奶懒得说你了。看你这弱不禁风地小鸡仔样,揍你——”
嘤,我忍不住缩起肩膀。
“揍你,小六子肯定要和我过不去!”屈贵人竖起柳眉,气得一脸红晕,越发明艳。“你这只狐狸精,一辈子就迷住小六子一个人,是你的福气!现在以前的事,我都不和你计较。我就问你,你什么时候给小六子生娃!”
我转动着眼珠子。“嗯……正在……正在努力?”
屈贵人哼地一声,伸出手……捏了捏我的……我的胸……又捏了捏我的屁股。
“没个二两肉,一看就知道不是生养的料!”她嫌弃地说。
我忍不住反驳她,“贵人也是纤弱的身子,还不是生了王琅?”
“还敢顶嘴?”屈贵人又是金刚一怒,我立刻缩起身子。“我告诉你,你们年轻夫妻,肯定是玩得花样百出,要生儿子呢,什么观音坐莲,花开蝶恋、学骑竹马……都是华而不实的把戏,你们就老汉推车!在你腰下垫一个枕头!别的姿势一概不许,最好完事了你拿个大顶……”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一下放声大笑起来,“拿大顶!也要我能拿得起来嘛!”
“不能就叫小六子帮你!总之今年年末,我一定要抱个孙子!你要是生不了了,就让马姑娘、李姑娘、姜姑娘,你身边那个柳小贱人都好,让她们生!”屈贵人的话,掷地有声。“你要是不答应,就别想出这个门!”
他娘的,我真是后悔死了,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好心,送银子送银子,送上门来给屈贵人折腾。
我看屈贵人桃花一样的脸上,又起了一大朵红晕,似乎更多的唠叨,酝酿着就要喷涌而出,一时恐慌之下,脱口而出。
“行!今年年末没有怀上,我就断了她们的避子汤,行不行?”
屈贵人哼了几声,还是没有放开我。
“断了避子汤有什么用?”她不屑一顾。“五个人个个都是处.女,还不是你在后头捣鬼?不行!你答应我!到了年末还怀不上,你不能再拽着小六子,不让他上别的床!”
这句话,倒是比什么都管用,让我一下就呆在了当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