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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伊始的头一天早上,苏韵锦独自走进新教室。她被分到了理(四)班,一眼看去,教室里快要坐满了,但熟悉的面孔没有几张,而且基本上都是男生。原本的班级全被打乱了重组,她之前都没有特别亲密的同学,站在讲台附近停留了片刻,一年前刚转学时那种面对陌生环境的不知所措好像又回来了。
由于来不及编排座位,所以先到的同学也都随意找位置坐下,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找空位的过程中,苏韵锦看到了之前和她同班的孟雪,正靠在一张课桌旁和周围几个男生熟稔地说笑,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孟雪在她们之前的班级里担任班干部,很是活跃,但苏韵锦和她并不算熟,没说过几句话。从身边经过时,孟雪看到了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你也选理科。听说以前我们班的女生里就咱俩分到理(四)。”
苏韵锦没说什么,朝她笑了笑,心里光顾着懊恼自己在宿舍整理床铺耽误了时间,现在教室里连空位都不剩几个了,只得边走边左顾右盼。
孟雪也没有入座,她倚着的那张桌子旁并排有两个空位,但她并没有邀请苏韵锦坐下的意思,打过招呼后扭过头继续和那几个男生聊了起来。
苏韵锦也不做那不识趣的事,很快眼尖地发现在后排的角落里有一张空桌子,忙不迭走了过去。
她身旁坐着个女孩子,身材微胖,面孔平凡,身上的校服衬衫和苏韵锦一样,也洗得发白了,正在低头默写单词。勤奋的同学苏韵锦见过不少,可开学第一天,在闹哄哄的环境里还能争分夺秒学习的着实不易。她觉得这女生有点面熟,恍然想起好像昨晚在新宿舍里见过她一面,于是有些羞涩地主动搭话:
“我叫韵锦,你呢?”
“莫郁华。”那女生回答,连手里的笔都没停。苏韵锦以为自己已算寡言,现在发现居然有人比自己还要惜字如金,也就不好意思再打扰别人学习。
这时已经进入早读时间,可迟迟不见老师进来,苏韵锦沉默地坐着,不由自主想起昨天爸妈送她上车来学校时的情景。妈妈舍不得她,眼圈都红了,爸爸一个劲地叮嘱她认真学习,好好照顾自己。暑假里,她向他们坦白了自己糟糕的成绩,爸妈都没有过分责骂她,爸爸更是找她长谈了一次,说把她送到省城读书不容易,让她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丧失了信心。看着爸爸消瘦得厉害的面颊,苏韵锦想要转回县中学的念头怎么都没有勇气说出口。这次回去,她发现爸爸气色越来越差,人瘦得都快脱形了,她和妈妈都想让他到省城的大医院做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爸爸没有同意,他说没必要,在家吃吃中药就好。苏韵锦知道爸爸是怕浪费钱,总想着还要攒钱给女儿上大学。爸妈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如果她进入高三后成绩依然如故,那就真的再也没脸见他们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难过,暗自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说服爸爸去医院看看,还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
苏韵锦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觉间,教室安静了下来,原来是老师出现了。他们的新班主任姓孙,是个大学毕业不到五年的年轻人,教的是数学,看上去比之前那个秃头的班主任要和蔼得多,脸上始终挂着笑。他简单地介绍完自己,便扔出了一个有些新奇的决定—让大家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座位,自由组合,美其名曰“以人为本”。位置确定下来之后,如需调整,只要征得调换双方的同意即可,不需经他同意。按他的说法,这样可以在黑色高三紧张的气氛下创造相对人性化的学习环境。
苏韵锦觉得这新班主任的做法有些扯淡,大家都是在旧班级里打乱了分过来的,刚开学第一天,彼此都不了解,又能“自由组合”到哪去。然而她想错了,就在孙老师话音落下不久,挪桌子、人走动、相互召唤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她发现大多数人之间并没有她想象中陌生,他们兴奋地你朝我招手,我朝你走来,很快教室里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就连身边的莫郁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单词默写,收拾东西抢先在第一排占了个位置,只留苏韵锦悻悻地留在那里。
很快,有几个看上去很闹腾的男同学大呼小叫地来到她所坐的角落。
“你能换一下位置吗?”其中一个问。看来这最后一排在某些人眼里也是块风水宝地。苏韵锦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们,反正她也没有特别熟悉的人,这么大的教室总有容纳她的地方吧,不如等到大家都各归其位,她再随便找个空位坐下就好。
等到混乱渐止,大多数人都坐定了,供苏韵锦选择的座位也不太多了,而且几乎都在后排。她惊喜地看到倒数第三排正中央有个空位,坐在旁边的是宋鸣,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老同学之一。宋鸣是个深度近视的小个子男生,以前坐在苏韵锦前面,人挺好相处,话也不多,而且成绩不错,英语尤其好。假如同桌是这样一个人还真是不坏的选择。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苏韵锦走过去,试探着问宋鸣。
“啊?”宋鸣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愣了愣,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空座位的后排已经坐了人,是个男生,苏韵锦并不认识,这时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课桌,连头都没抬。
过了几秒,宋鸣才迟疑地开口,“应该没有吧。”
苏韵锦松了口气,打算就此安营扎寨。她刚坐下,就听到后面有人大声提醒道:“喂,刚才孟雪过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不让女生坐你前面?”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个位置又不归我管。再说,这附近有女生吗?”接话这位的声音倒没有刻意压低,说得理直气壮。
苏韵锦起初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有点耳熟,细细一消化,又觉得他的话怎么听上去这么不对劲?她不明所以地转身。
坐在她身后的人正好也有意无意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程铮,你睁眼说瞎话吧。她不是女生?”说话的是苏韵锦后面那人的同桌,长得还挺周正的,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我怎么没发现她是女生?”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疑惑,现在苏韵锦基本确认对方嘴里那个“她”指的就是自己。
她莫名其妙地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那个叫程铮的男生满脸无辜。
“你说谁不算女生?”
“说你呀,你是吗?”
就算是苏韵锦这样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都有些生气了,她完全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的新同学,并且招来这样的嘲笑。
“我怎么不是?”她憋着一口气瓮声反诘。
“你要证明吗?”对方靠向后面的桌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同桌,还有附近好些男生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苏韵锦头一回发现,一张人模人样的脸也可以让人如此生厌。
她冷冷回答道:“我是不是女生跟你有什么关系?”
看到座位格局基本已经定下来,孙老师用粉笔擦在讲台上敲了几下,“同学们静一静,我再说几句。接下来一年里,大家都是同班同学了,在此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互认识一下?我建议从第一排起,大家轮流上台做个自我介绍。”
这下苏韵锦的不安压倒了刚才小小的不愉快,站在台上她总觉得特别别扭,可是也没有办法,前面的同学陆续走了上去向台下的人介绍自己,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像莫郁华,依然是言简意赅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了事;而孟雪这样活泼的姑娘则活灵活现地说了个关于自己名字来由的小段子,逗笑了不少人。苏韵锦坐在后排,越是惴惴不安,就越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宋鸣就从讲台上回到了座位,她甚至都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下一位同学。”孙老师提醒道。
她认命地走上讲台,深吸了口气,竭力装作台下空无一人。
“我……叫苏韵锦,来自……”
“等等,我想问你名字里的那个‘韵’字怎么写?不会是怀‘孕’的‘孕’吧?”
又是一场大笑,苏韵锦轻而易举地从讲台下的好几十号人里辨别出那个声音的来源,又是他!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双手不知所措地扶着讲台,那些笑声就好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程铮,说话要注意点!”孙老师皱眉呵斥那个出言不逊的男学生。看来老师之前是认识他的,大家都认识他,唯独她这个倒霉蛋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个瘟神。
程铮闭嘴了,然而苏韵锦的自我介绍也没法再继续了,她顶着发烫的脸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宋鸣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自我介绍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被打断。他说他是“程门立雪的程,铮铮铁骨的铮”。看来他不仅浪费了一具好皮囊,还浪费了一个好名字。果然,人的表象和本质是有差距的。而他的同桌,那个笑起来最卖力的“帮凶”叫周子翼。
等到一轮介绍终了,临时的班干部协助老师把新课本发放完毕,早读时间也结束了。苏韵锦回到位置后想了很久,能够得出的唯一解释就是程铮不高兴她坐在他前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鼓起勇气一连问了好几个同学,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和她交换位置,包括孟雪在内。孟雪听到她的建议只是撇了撇嘴道:“那位置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苏韵锦又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去麻烦老师,一时气结,只能说服自己忍耐。
可有人好像看不得她片刻安生,她才刚回到原位,认命地抽出下一堂课的课本,忽然发觉有人用笔一个劲地戳自己的背,一定又是他。苏韵锦扮作浑然未觉,可他的笔却更加不依不饶。
“干吗!”她咬牙转身。
“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就是个座位,大不了我跟你换?”程铮握笔的手都没收回去。
苏韵锦冷冷道:“用不着,坐在你后面天天看着你我会想吐。”
“想吐?是因为你名字里有个‘孕’字?再说你
干吗要天天看着我?哦,我知道,以你的身高,坐在我后排恐怕连黑板都看不见!”
“程铮,我没得罪你吧?”苏韵锦的脾气终于被激起,她用力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程铮。她只是想有个安安静静的学习环境,从不愿意惹是生非,难道真的是越想避开什么就越会遇见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碴?
程铮坐着,仰头看她,过了一会儿,露出个嫌恶的表情,“你那是什么口音,我不叫‘陈真’。”
容易省略掉后鼻音确实是苏韵锦老家那个郊县的口音,平时她已很好地纠正了这一点,只不过一着急,自然就管不了那么多,活该又多了个惹他嘲笑的借口。
苏韵锦轻声说:“你不配叫陈真,他是个英雄,你是小人!”
不管苏韵锦如何为不小心坐到程铮前面而追悔莫及,她的高三生活仍然就此拉开了序幕。别人常说花季灿烂,雨季朦胧,苏韵锦的花季雨季都是乌云蔽日,遇上了程铮更像无端被雷劈了一般。从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起,两人就结下了梁子,苏韵锦尽量不理会他,可程铮并未就此作罢,捉弄她、找她麻烦仿佛成了他最热衷的课间调剂。
很多时候,苏韵锦也想不明白程铮为什么特别针对自己,难道只是因为她坐在了一个不该坐的位置?他要是个惯于惹是生非的人也就算了,可大多数时候他正常得很,至少在别人眼里称得上动静皆宜的好学生。老师都因为他成绩拔尖对他另眼相待,在同学里人缘也不错,虽然难免有一点小小的清高,但基本上属于那种你不打扰他,他也绝对不会打扰你的类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别处都无可挑剔的人偏偏对她那么毒舌,动不动就无事生非地挑起事端。
“偏偏对她”,这真是个暧昧的词组。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心中都藏着一个童话般的梦。午夜来临前,白马王子不就是在众人中“偏偏”牵起了灰姑娘的手?可苏韵锦不喜欢这样的故事,王子已经够有钱了,所以他才不需要身世同样显赫的公主,自然是随心所欲地追求漂亮的姑娘。而灰姑娘是什么,是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有的女孩,就连脚都比普通人小几码,可她苏韵锦有什么呢?她和灰姑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样穷。很多次,看着自己那身洗得又薄又褪色的校服和镜子里那张寡淡的脸,她自己都说不出有什么引人入胜之处,再加上性格别扭,成绩平平,就算王子从身边经过也只会想要她帮忙提鞋。再说,任何一个故事也没提到王子会折磨他喜欢的女孩。程铮的一言一行流露出来对她的厌恶是那样明显,他们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别说她心里有数得很,周围也没有谁会误会程铮针对她的举动是出于一个男生对女生的特别在意—如果一定要说特别,那就是他特别不喜欢她。
在宿舍里,苏韵锦也逃不开这样的冷嘲热讽。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周静不止一次暗示她“故意”坐在程铮前面是自讨苦吃,连孟雪都被程铮说太吵,被赶到前面几排,她那么不识趣地贴上去,怪不得别人讨厌。
苏韵锦心想,在选择那个位置之前,天知道程铮是谁,孟雪又有什么样的小心思。可她不愿在周静面前辩解。
周静和苏韵锦、莫郁华一样都是周边郊县和乡镇来的学生,她们班和所有理科班一样“阳盛阴衰”,总共八个女生,其中五个家在省城。本地生源鲜少住校,简陋的学生宿舍里住着的多半是沉默而用功的学生,她们没有城里女生那么活跃,也没有她们见多识广。每当那些走读的城里女孩兴奋地说起电视剧的精彩情节和各自偶像的最新MV,讨论着某家服饰店里的漂亮裙子,或者和男生们讨论当天的体育新闻时,她们只能静静地听着,插不上一句话。她们在那些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晚自习结束只能回到仅有床和墙壁的宿舍,最熟悉的也只是半夜或清晨从被窝里透出打着手电苦读的光。
莫郁华看上去是个眼里除了学习之外容不下任何事的人,解题和背单词于她是跟呼吸一样本能的事,平时不苟言笑,但并不算难相处。周静却不一样,她极度热心公益,班里的活总抢着干,喜欢在老师面前跑动,也爱在那些城里女生聊天时搭话,却往往不得其要。她更喜欢围着孟雪套近乎,哪怕孟雪对她不冷不热的。在周静的逻辑里,程铮离她太遥远,可孟雪明明和程铮那么熟都没能占到那个位置,凭什么轮到苏韵锦?
苏韵锦试着理解周静急切与班上最活跃的女生拉近距离、融入那个圈子的迫切心情,人各有志。可她受不了对方俨然一副孟雪看家狗的态度。且不说程铮在她看来根本没什么好的,她明明提出了交换位置,可没有一人理睬。何况那个座位是学校的公物,没写着谁的名字,老师说大家自由选择,别人可以坐,她也可以坐,程铮管不着,更和孟雪没半点关系。
苏韵锦这个人看起来斯文内向,但心中很是要强。她反复忍让,程铮却一再得寸进尺,再加上周静之流的煽风点火,反而激起了她的倔脾气。程铮有什么资格那么霸道,她偏不怕他,就算如坐针毡,她也横下心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