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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宽听怪人自称峨嵋“弃徒”,脸上露出疑惑之sè。许青铉瞅他两眼,道:“你们别害怕,我虽已被逐出门墙,但矢志未改,这没用的残躯,早晚要为峨嵋粉身碎骨。”
他语调平淡,却隐然有种忠直的豪气。桃夭夭深为感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安慰道:“张大叔,大娘,许前辈绝非妖邪。他多年隐匿身份,想是有难言的苦衷。”
陆宽慢慢坐回凳中,暗想“贤弟xìng情耿直,讲话太武断。咱们跟这姓许的初次相遇,怎知他的底细?他处心积虑装成老头子,恐怕连姓名也是假的。”唐多多见经此一闹,再没人逼他喝药了,对许青铉倍生好感,连称“许老爹”是好人,不是妖怪,否则早被“降魔咒”吓出尾巴了。
众人神情各异,而那许青铉坦然自若,似乎早已习惯旁人猜忌的目光。他放开手中蒙鸠,目送怪鸟蜷缩于墙角,默然不语。
张富顺挤眼努嘴,示意大娘和儿子躲进里屋,倒了杯热茶,放到许青铉跟前,勉强笑道:“许……许…..咳,我们白住了多少年,竟没认出活神仙,呃…….你岁数也不大,我,我还是叫许老爹吧。”
许清铉道:“你叫我许老爹不吃亏,我是前朝生人,今年一百三十六岁,外表瞧着年轻,实为刚才服下仙草所致。”
众人闻言骇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sè。张富顺两个儿子年少好事,斜身趴住门框,从里间探出头张望。
许青铉续道:“止观法界是峨嵋仙客成道的圣境。那里一草一木,皆为神物。其中‘移星茱’能令真气重生。我离开峨眉时散尽全身真气,数年间老迈不堪。今rì服下仙草恢复神通,jīng气完足,自然变回身强力壮的模样。”他口中解释,表情落寞,殊无半喜sè,抚膝叹道:“凌波已能进入止观法界修炼,真是后生可畏。重振峨嵋的重担,大约要指望她了。”
陆宽挨近唐多多,悄声道:“这人口气好大,师兄,他真是峨嵋派里的前辈吗?”
唐多多才五岁,对于同门师兄师姐,多半只识其面不知其名,如何认得本派前辈?当下起劲儿的摇头。许青铉并无多言,从腰带中掏出一条白布条,展开放在桌上,只见布条里写着两行字——
“铉叔尊鉴:今有桃陆二君拜山求仙,余意试其志量,特遣两人赴白露坪降妖。若得其便,偏劳设法辅成。”落款是“凌波顿首”。文句虽简短,语气极为恭敬。
许青铉道:“自我驯养蒙鸠成功后,常常纵鸟北飞,期望鸟儿代我多看几眼峨眉山。半年前蒙鸠飞回,我发现鸟腿绑着布条,却是凌波的亲笔信,嘱咐我好好保养身体,待时机成熟重归师门。呵呵,老夫罪孽深重,此生休想重返峨嵋,凌波虽然xìng子宽仁,也不敢违背门规,只是画个饼子安慰我这孤魂野鬼罢了。”
他伸手一揽,将白绢收入怀内,接着道:“从那时起,我经常借助蒙鸠传书,向凌波打听峨嵋派的近况。前天她传来此信,让我帮新收的弟子捉妖怪。嘿嘿,老废物还能降妖?太看得起我啦…….但细读信里‘若得其便’几个字,令我好生纳闷。若得什么便,能够帮忙捉妖?今rì方知,凌波这丫头鬼jīng灵。她托你们带来‘移星茱’,意思让我服用后恢复元气,三rì内消除白露坪的厄难,也帮助你们完成入门的试炼。”
桃夭夭道:“三rì内除妖,那么三rì后怎样呢?前辈仍会真气尽失?”
许青铉淡淡一笑,道:“兄弟思路敏捷,有些资质。‘移星茱’长成时通体呈纯白sè,凌波给我的那颗sè泽青蓝,品质幼嫩,神气尚未发足。只令元气暂时复原,三rì内我仍会变成废物老朽。嘿,峨嵋叛徒须废掉全身修为,终生不得再入山门。凌波想出这个法子,实是权宜之计。”
桃夭夭恍然大悟,暗忖“我和陆宽屁本事没有,哪能对付妖魔?先前雪还当大师姐故意刁难,白白让我们送死,岂料她暗地里早作了安排!——峨嵋弟子碍于门规不能帮我们,所以大师姐请峨嵋派的弃徒援手,咦,既有稳妥的法子,她为何不早告诉雪?”转念一想,顿时明白“我们若知此行必然成功,由此萌生惰意,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师姐所指的‘考验’,其实是测试我们的胆量,如果中途畏缩,品xìng的高低自然分明。”
念及此节,不禁对大师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到“这位许老前辈气度磊落,怎会是峨嵋叛徒?嗯,内中详情慢慢的弄清楚。假如许前辈没有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可要投桃报李,尽全力助他重回峨嵋派。”
陆宽看了凌波的手书,寻思法宝随身,又得强援相助,捉妖还不易如反掌?他满腔欢喜,凑拢套近乎:“许前辈,您是仙家高手,如何屈尊作庄子的村长?”
许青铉喝了口茶,道:“十年前我流落此地,恰逢恶霸横行乡里。我虽没了法力,武艺倒还使得,寻常二三十人不能近身,一顿拳脚将恶霸打跑。乡民感念保境之功,推我为耆老。兴文县县令闻讯传召,要参我当乡里的保长。老夫宁可打铁度rì,养鸟遣闲,不愿为官府卖力。但此后乡邻们有事都找我裁夺。天长rì久大伙儿喊顺了嘴,送了我这非官非民的衔头。”
这时氛围融洽,众人重回堂屋待客,望向许青铉的目光中,交织着敬重和好奇的神sè。张富顺连称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真龙当泥鳅;两个儿子满面兴奋,嘴里嘀咕不休;大娘收拾饭桌,道:“咱家刚到四川那会儿,各地正严查流民,全仗许老爹劝服村里的甲长收留,我们娘儿**才能安身活命。这些年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许老爹心里装着老百姓,办事行得正,讲话摔得响,比那些官家差役强千百倍!”
许青铉抱了抱拳,道:“富顺,老妹子,两个大侄子,拜托拜托,今晚的事切勿泄露给别人,只当是报答往rì的恩惠罢。”
陆宽赞道:“老前辈大仁大义,更难得虚怀若谷,行善不计报偿。”
许青铉瞅了他两眼,道:“要成为峨嵋弟子,须是德才兼备的贤士。看你哥言谈轻浮,好象没什么德行。莫非是名门之后?要不凌波怎会派你们前来?还特意嘱托我相帮。”
陆宽红了脸,道:“晚辈姓陆名宽,这位名叫桃夭夭,均是良家子弟。因先父和乱尘大师……”唐多多抢过话头,叫道:“我叫唐多多,我大哥是唐连璧,风雷门的美男子!全峨嵋派的师姐都这么夸他呢!”
许青铉面sè稍和,头道:“连璧那孩子我认识。唐门遭遇惨祸,他是……”话没完,忽而象想起了什么,盯住桃夭夭,道:“你,你叫桃…..桃……”
桃夭夭道:“让许前辈笑话了,晚辈叫做桃夭夭。”名字被人取笑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也不太难为情。
但是许青铉却没有笑,皱着眉头反复念叨“桃夭夭”,脸sèyīn晴变幻,抬头问道:“是你爹取的名,还是你娘?”
桃夭夭道:“我……不知道,我自幼和我娘相依……”
许青铉道:“那你爹呢?”话音已经发颤,右手端起油灯,借灯光端详桃夭夭的脸。刹时气氛凝重,众人望向桃夭夭,瞧他脸上究竟有何怪异。
桃夭夭微现窘态,道:“我出生前爹就死了。老前辈打听这些干嘛?”
许青铉怅然若失,念叨:“死了……死了……真的死了?”忽道:“你娘的闺名,是不是有个‘瑶’字?”
桃夭夭大吃一惊,霍地跳起,道:“你,你怎么知道……”旧时母亲的闺名是自家**,除非至亲好友,绝少向外人透露,作儿子的更须刻意避讳。大诗人杜甫因母亲名“海棠”,平生不做海棠诗,礼法谨然,由此可见。当时桃夭夭惊疑不定,忽见许青铉站起身,嘴里嘟囔:“阿瑶,阿瑶,是,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难怪凌波这般重视……”
“当啷”一声,油灯掉落桌面,许青铉掩面掉头,拉开门板夺路而去。三只蒙鸠“咕咕”啼鸣,也随主人飞入夜sè。桃夭夭疾步冲到门口,急道:“许前辈!快回来,我有几句话请教!”
天空银蟾皎皎,四周没半个人影,蓦地凉风拂面,送来许青铉苍凉的嗓音:“贤侄无须多言,请暂歇一夜。明rì降妖,老夫舍命相助。”桃夭夭愣了片刻,转身走回屋中,暗想“他称我贤侄,那定是我父母的故交,为何这般惊慌而去?”
他怏怏的坐回桌边,回忆往rì和母亲的言谈,何曾提到过姓许的亲朋?陆宽朝外张望,嘀咕道:“阿瑶?闺名叫得这么亲热,老相好么?……”
桃夭夭抬起头,脸sè发青,道:“陆兄!你什么?”
陆宽自悔失言,忙道:“贤弟别误会,我是许老前辈,呃,他是令堂的老朋友……”
桃夭夭双肩微微发抖,似乎强抑怒火,实际内心惶恐万分。他自没了爹,大人们他是遗腹子。但每当跟同龄孩子打闹,却总被骂作“野种”“私生子”,此恨刻骨,历久弥深。今晚听闻许青铉道出母亲闺名,忽而想起母亲素有美名,年轻时倾慕者必多,儿女情事难免错综纠葛。那许青铉慌态中满含羞愧,称呼“阿瑶”口吻亲密,连陆宽也瞧出端倪,其中隐情又何须深究呢?
越想越郁闷,桃夭夭垂着头发呆。张家几口人浑然不觉,仍议论今夜的奇遇。不多时唐多多困了,大娘将他抱入里屋安睡,返身回来接着聊天。老少三代谈兴愈浓,从初来白露坪,讲到蒙受许老爹的照顾,又他身怀仙术,定是天神转世。
桃夭夭不愿再谈此人,岔开道:“张大叔,我们此来专为捉妖的。这儿出了什么妖怪?你能讲讲么?”
张富顺道:“这件事来话长。咱们这里盛产丝料——用乱丝织成的料子,拿去县城卖给布匹店。平常男人忙农活,婆娘们cāo持家务带孩子,织布洗布的活计由姑娘来做。沿着大路往西有条白水河,就是洗丝料的地方,姑娘们白天纺织,太阳落山后洗布料,一向来去平安。两个月前村后王大成的二女儿到河边洗丝,一去便再没回家。从此隔三差五的丢失人口,全是各家未出嫁的闺女。”
大娘道:“真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哩。沿河上下方圆几十里找遍了,头发丝也没找着。”
老大接口道:“官府派捕快查案,差官来了只管吃喝要钱,混账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后来村里张端公白水河妖气重,大概是妖jīng作祟。大伙儿请法师驱邪,邀得泸州松鹤观的黄天师出山。结果河边守了两天,妖jīng没捉着,一发连黄天师也踪影全无。”
大娘又道:“女孩儿仍是接二连三的失踪。若叫她们别去河边吧,丝料不洗会打结坏掉,如今又卖得起价,若没了此项进帐,明年青黄不接时怎么办?‘开chūn断粮,熬断肝肠’,眼下秋收农忙,汉子媳妇们都要下田割麦,没奈何,为了全家的生计,只好让女儿们行险。近些rì子她们成群结伴,趁大白天干活,倒也再没出事。可以前丢失的姑娘怎么办?那可是十多条人命啊!”
她口中絮叨,望向墙角的红木箱子,叹道:“那里面装着新娘子的衣裳,本是给隔壁杨三妹做的嫁衣,未得一试,三妹就出了事。唉,多好的闺女,我家丝料全是她帮着打理,可怜……”喉咙里呜咽,眼圈微微发红。
众人轮番讲述,只道乡邻的遭遇何其不幸。桃夭夭纳闷,问道:“既然遭受了祸害,为何倒象没事似的?我们来时遇着几位乡亲,还笑呵呵的打招呼,全无忧苦神sè,莫非他们家中没丢女儿?所以不愁?”
张富顺摇头道:“村里农户都沾亲,一家丢女儿全村着急。哥如果早来半月,看到的就尽是哭丧脸了。最近几天大家高兴,是因为…….”
老二抢着道:“是因为萧花神要来抓妖,咱村的灾祸算是化解了,那些女孩子很快便能回家,大家还有啥好愁的?”
桃夭夭奇道:“萧花神?那是什么人?”
老二呆了一瞬,大为忿然,道:“咦,你活这么大,萧花神也没听过?”
张富顺忙道:“乡下娃子村野嘴刁,哥莫怪。但提起‘萧花神’的大名,天底下的穷人那是无所不知。”
他坐直腰板,眉间神采飞扬,讲述道:“早先黄河两岸遭灾,老百姓年年走西口,奔关外,天南海北到处流浪。不知从何时起,民间出了位‘萧花神’,那里有灾情,那里便有他的救济,或是钱粮,或是器物用具,总能及时送到灾民手中。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无不感念萧花神的恩德,奉为万家生佛。连孩子的歌谣里,也有颂扬萧花神的字句呢。”
老大接着道:“听村头贩货的江货郎讲,前年朝廷发兵征讨岭南蛮子,几百辆运粮的车子从湖北出发,不知怎地却运到了苏北,救济了当地闹粮荒的饥民;还有浙江陈总督的‘千秋纲’,三十多万两的金银珠宝哟,原本送往京城他老丈人家,半途却被散发给安徽的穷苦农民。这些事全是萧花神做的。官府没处拿办,又追不回钱粮,只好‘哑巴打落牙齿,苦水往肚里吞’,单是咱们老百姓得了好处。”
大娘道:“别的我不知,亲身经历的事可假不了。前些年白露坪闹瘟疫,得病的人周身生疮,皮肉烂的露出骨头。全仗萧花神送的灵药,村里百十口老幼才死里逃生。”
她挽起衣袖,现出胳膊上斑斑的旧疮疤,以示所言属实,又道:“曾有陕西亲戚来我家探门,讲起老家光景,黄河修堤工程得到萧花神两百万银子的资助。河道总督林崇泊大人也是大清官,使用善款不徇私,慢慢的水患根除,每年chūn天再没人逃荒了。唉,要是萧花神早些施恩,咱家也不致流落他乡。”
张富顺道:“您老是鸡蛋里挑骨头。人家无量功德,倒换来您几句埋怨。”大娘略显惭sè,打个哈哈,连称自己老糊涂。
桃夭夭听他们的起劲,心里半信半疑,沉吟道:“嗯,看来萧花神是位仁侠君子,他出身豪门么?竟有普济万民的能力?”
老大道:“这话来可怪了,怪就怪在从没人见过萧花神,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发是‘包黑子的脸,谁都弄不清白’。”
桃夭夭更觉离奇,正待细问。忽然陆宽插言道:“你们受‘萧花神’救助前,可曾收到他的预示?比如名贴,告示之类的东西?”
张富顺头道:“对啊,萧花神行善必有预兆。十天前,本村但凡丢女儿的人家,屋里都发现了木牌,上面刻着字……呃……”
陆宽道:“是刻着‘潇湘花雨’四字么?”
张富顺连拍桌子,道:“对对对,我不识字记不住,但萧花神的记号谁都认得。既然他出手,咱村定能逢凶化吉,那还用的着担忧?你们看大伙儿都喜滋滋的,正是这个原由。”
陆宽笑道:“呵呵,我明白了。哪里是什么‘萧花神’?这人的事迹我知道。我们广东的百姓也受过他的恩惠哩!乙亥年闹海啸,琼州,雷州民居倒塌无数,事后遭灾的住户均收到一笔银子。随着‘潇湘花雨’的署名帖子,白花花的银子悄悄送至身边,那真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钱!很多百姓不识贴中字迹,以讹传讹,误作什么‘萧花神’显灵。”
既有陆宽证实,传闻必属真实。桃夭夭念道:“潇湘花雨,潇湘花雨,名字可风雅得紧…….”
陆宽道:“此人乐善好施,不分贵贱,‘无以善而不为’,非但赈济大灾难,寻常人家的疾苦他也解救。我父亲的好友杨士诚先生是番禺大盐商,年逾花甲生了个独子,岂料三岁时害了场怪病,眼看行将夭折,多亏‘潇湘花雨’暗中施药救活了孩。杨老先生感激涕零,发誓耗尽家产也要找到恩公。寻访好几年,才知各地无数的盲女,寡老,病夫,孤儿,都曾受他救治抚恤。寻找他的人成千上万,但除了‘潇湘花雨’几个字外,再无丝毫线索,似乎那人千方百计隐匿身份,不愿让受惠的人报恩。杨老先生万般无奈,只好捐资修建‘潇湘花神祠’祭祀,祠堂落成时抱着‘潇湘花雨’的神位大哭,还捶胸痛呼‘今生无缘面谒恩公,老朽死难瞑目。’”
众人悠然神往,想象“潇湘花雨”的风采,只觉和张老先生深有同憾。桃夭夭仰面嘘气,头道:“真乃大丈夫所为……”
陆宽道:“贤弟,跟你讲两句掏心窝的话——愚兄胆子,爱吹牛,但对英雄的羡慕是真心实意的。记得咱俩初会时的谈话么?陆达远常怀宿愿,若学成仙术扶弱济贫,象‘潇湘花雨’那样为万人敬仰,哪怕只有一天,我这辈子算没白活。”桃夭夭默然不语,盯着地面呆呆出神,
老大忽道:“‘潇湘花雨’是神仙,要不单凭他两只手,怎能救济那么多百姓?依我看,十有**就是许老爹!”
众人均有这个念头,但许青铉是“潇湘花雨”的话,怎会坐视白露坪的百姓遭难?何况许青铉形貌粗豪,跟“花雨”这类绮丽字眼可全不搭边。
陆宽沉吟道:“可能是江湖帮会吧……”话没完便知无理——若许多人用同样的名号行事,绝不可能这样毫无形迹。张富顺摇摇头,道:“反正许老爹叫咱们保守秘密,今晚的事过了就算了,谁也别再提起。”最后的话是对儿子的。
大娘也瞪眼道:“听见没有,人家不愿显露身份,我们也别乱嚼舌头。往后你们再要谈什么‘潇湘花雨,萧花神’,当心我拿锥子戳屁股。”言下之意,竟将许老爹视作“潇湘花雨”了,伸手推两个孙子,道:“赶快睡觉去,明早跟你爹下田呢。”两少年起身往里屋走,老大兀自嘟囔:“要能给他提鞋跑腿,比抡锄头强十万倍,挖了我的眼睛也愿意…….”
桃夭夭望着他们近乎虔诚的神情,仿佛“潇湘花雨”是神圣仙佛,丝毫不容亵du。他既惊且佩,暗叫道“为人若此,夫复何求!我常为自己身世忧闷,气量何其狭窄。比起那个普济万民的潇湘花雨,简直是沟渠对大海。嗯,陆兄讲的好啊,象他那样人人崇拜,出身卑贱又有何妨?”
转念又想“他连真名都不愿让人知晓,哪里贪图什么‘敬仰崇拜’?文天祥言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毕竟还念着史书留名。似那人作了多少为民造福的大事,竟然甘于默默无闻,此等淡泊的胸襟,古今圣贤也望尘莫及!”他闻贤思齐,好奇心愈重,真恨不得“潇湘花雨”立时出现在面前。
大娘已铺好草席和被褥,让客人在堂屋中宿夜,自己进里屋陪伴唐多多。片刻灯灭人静,窗外月sè如水,而屋内气氛并未平息。陆宽讲了几句豪言壮语,胸中气血激荡,翻来覆去睡不着。将近半夜,忽觉后背衣服扯动,扭头看时,只见桃夭夭坐在席边,手中抓着一大包东西。
陆宽揉了揉眼睛,道:“嗯?你不睡觉?”
桃夭夭压低嗓音,道:“惊了陆兄的好梦,快起来办正事要紧。”
陆宽道:“什么正事?”
桃夭夭道:“咦,捉妖怪啊!难道咱们是来走亲戚的?”
陆宽道:“明天许老前辈出马,何须你我费力?”
桃夭夭道:“大丈夫行事自有担当,作善事都要人代劳,那太窝囊了。大师姐交托给咱俩的任务,要么不干,要干就自个儿干!”
陆宽愣了愣,看他神情不似作耍,料想是因为“潇湘花雨”的故事所激,心中也是一阵激荡,喃喃道:“好是好,可……你有把握吗?再,黑天荒地的,哪儿去找妖怪?”
桃夭夭道:“我们有峨嵋派的法宝,妖魔鬼怪手到擒来。至于妖魔在何处……嘿嘿,山人自有妙计引出……”眼光瞟向墙边,红木箱子已打开。他扬了扬手里的衣物,塞进陆宽怀中,笑道:“这是杨三姑娘的嫁衣,暂且借来捉妖。你先拿好,我进屋瞧瞧大娘睡着没有。”弯腰低头,蹑手蹑脚的蹩进里屋。
陆宽检视怀里的物事,几件大红sè的袄裙,绣着凤凰图案,暗自纳闷“用新娘子的衣裳捉妖?稀奇古怪……”正摸不着头脑。桃夭夭弓腰走回屋中,臂弯内躺着唐多多,低声道:“大娘睡得真沉,我抱走娃娃也没察觉。咱们别惊动他们,到外面再理会。”
两人悄悄起身,拉开门板走出茅屋。门外夜空如洗,草木泥石清晰可辨。桃夭夭接过嫁衣,将唐多多放到陆宽肩头,道:“陆兄照管好娃娃,紧要时让他念降魔咒。”唐多多睡意正浓,嘴角口水横流,趴着陆宽的肩头“呼哧”吐气。
桃夭夭解下行囊,递给陆宽,道:“包里装有清风剑和子午锁魂匣,妖怪现出原形后,两样法宝自会收了妖魂。”
陆宽听他话里意思,捉妖重担全推给了自己,忙道:“我和唐师兄对付妖怪,那兄弟你作什么?”
桃夭夭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你等一会儿,我稍作准备。”怀抱新娘子的衣服,疾步奔向茅屋后边。陆宽不及拉住细问,只得站在原地等待。良久没动静,几缕冷风刮起,脊梁中凉飕飕寒意森然。唐多多做梦跟吊死鬼捉迷藏,搂住陆宽的肩膀,嘴里嘟囔儿歌:“舌头红,头发长……牙齿亮光光…...呼呼呼,人肉吃得香……”
陆宽两腿打颤,刚才生出的勇气,一的消磨,寻思“桃兄弟怎么回事?半天不出来。”想寻到屋后去打探,刚迈出两步,忽感树上有东西窥视,猛然抬头,树枝间“扑棱棱”飞起一只猫头鹰,眼睛灼灼发亮,如同坟地里的磷火。陆宽吁口长气,抬起左手擦拭额角的冷汗。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道:“玄夜风冷,陆公子徘徊不眠,敢问所为何人?”语气柔婉,俨然是少女的腔调。
陆宽霍地转过身,只见面前站着位红衣女子,青丝飘洒,螓首低垂,月光掩映中肌肤胜雪,浑然不似活人。陆宽汗毛倒竖,一颗心差从腔子里跳出,张大嘴巴要喊,却发不出半声音。
红衣女见他惊吓过甚,几乎要瘫倒,忙道:“陆兄当心,别把娃娃摔了。”嗓音转而低沉,分明是桃夭夭在讲话。
陆宽愈加惊惶,结巴道:“你……你…..你是…..”
红衣女笑道:“我是你桃贤弟啊,认出来没有?”
陆宽瞪大眼凝视“红衣女子”,发觉果真是桃夭夭扮的,只当他故意戏弄,不由怒火上冲,破口骂道:“他……他妈的,你,你搞什么鬼!”
桃夭夭双掌扶腰,盈盈道了个万福,道:“陆公子息怒,只因妖怪单掳洗布料的少女,故以此扮相诱其现身。待捉妖大功告成,女子自当赔罪。”
陆宽转怒为奇,仔细端详桃夭夭。看他相貌依旧,而身姿婷婷,神态端庄,宛若侯门千金姐。本来桃夭夭长相谈不上俊俏,但他换了女装立显三分气质,配以七分仪态,竟然十足的形神兼备。最难得是发音拿捏准确,莺啼燕啭极尽女孩儿韵致,如果施以水粉胭脂,恐怕无人能看出他是男子。陆宽大感惊讶,道:“兄弟,难为你,还有这手绝活!”
桃夭夭苦笑道:“弟自幼迫于无奈,经常扮成女人,个中门道已是驾轻就熟。先前羞于相告,今为除妖救民,方才作此丑态,陆兄莫笑。”
陆宽道:“这哪是‘丑态’啊!兄弟身怀绝技,令人叹为观止!倘若登台演旦角,包你红遍大江南北……”两人边边走,沿大路西行,约莫走出两里多地,前方竹林葳蕤,水声“哗哗”。一条白练似的河川流林间。
走近河边,桃夭夭掏出一条白布,笑道:“我扮西施浣纱,你扮钟馗捉鬼。咱俩相隔几步远,只等妖怪出现,你让唐多多念降魔咒,盒子里的法宝自会生效。”
陆宽叮嘱道:“贤弟仔细些,切莫大意。”桃夭夭头应允,提起裙子轻移莲步,真有鸟惊庭树的风韵。河岸两侧生满杂草,只余两尺来宽的沙滩。桃夭夭低头看岸边有块石台,中间凹两头翘,正是村妇们捣衣用的砧石。他猫腰屈膝,蹲在石头旁边,将白布条放入河水里来回荡涤。
他决意学那“潇湘花雨”,要为百姓消灾解难,暗想“蚕妖我遇见过,狐狸jīng也打过交道。早先我怕妖怕鬼,其实妖魔也没啥可怕。何况有雪的清风剑保驾,更是百无一失……哎呀,就怕是sè魔作祟,见了我这美女来个硬的,那可糟糕。”想到此节忍俊不禁,双手轻捋白布条,轻轻哼唱:“红裙翠袂谁家女?半轮新月,一川疏星,浣纱人影娉婷……”
陆宽蹲在草丛中,两眼紧盯桃夭夭的背影,闻听他唱起曲,不由暗暗摇头“桃贤弟太过托大,妖jīng真给引出来怎么办?唉,但愿或凶手只是些毛贼;又或他的法子不灵,引不出妖怪。反正半个时辰后没动静,我拉他回屋睡觉。”打定主意,心绪稍平,默数呼吸计算时间。
哪知仅过半刻钟,怀里的唐多多醒了。孩扭动身子,“咿咿呜呜”嘴巴微扁作势要哭。陆宽用手指压住嘴唇,低低的道:“嘘,嘘,嘘,师兄别闹,咱们在捉妖怪哩。”
唐多多睡眼惺忪,道:“我要撒尿。”
陆宽道:“啊,现在不能乱走动,师兄你忍忍吧。”他口中答话,眼睛凝望河边,唯恐妖怪忽然出现。
唐多多道:“不许我动,你干嘛又勾引我尿尿?”
陆宽道:“我勾引……我何时勾引你。”
唐多多道:“你,嘘嘘嘘的干么?嘘得我差拉裤子里!”
陆宽心不在焉,支吾道:“那你就拉裤子里。”
唐多多肚里正不舒服,又被陆宽堵了话头,登时顽xìng发作,扭糖似的左右挣扎,念叨:“撒尿,撒尿,尿呀尿,冲到外婆桥……”
陆宽手忙脚乱,道:“好,好了,师兄莫吵,你要尿就尿罢,我给你解裤带。”
唐多多摇摇头,手指远处的竹林,道:“我去那边林子里。这儿风大,我脱裤子会着凉的。”眼看陆宽面带迟疑,又发狠道:“你再罗唆,我就拉屎!让你给我擦屁屁!”
陆宽无可奈何,思量再不依从,顽童又会闹出新花样,只得道:“师兄的是,咱们去那边。”抱起他憋住气,一路跑来进竹林中。唐多多走到竹子旁,解开裤子便,扭动脑袋东张西望,迷迷糊糊的问:“这是哪儿?婆婆呢?我跟她睡的呀……”陆宽不应声,侧耳听桃夭夭仍在唱曲,料想一切正常,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
等了片刻,唐多多撒完尿系好裤带,仰头道:“我回屋和婆婆睡。”
陆宽道:“不忙回去,咱们正捉妖怪呢。桃兄弟装成女人引妖怪出现,待会儿师兄念降魔咒,我包里的法宝收了妖,就算大功告成。”
唐多多板起脸,道:“我要睡觉!睡觉!你们两个大呆瓜,屁都不懂还捉妖哩,叫妖怪捉了你们去!”
陆宽yù待分辨,转念一想,索xìng顽童唬住桃夭夭,大伙儿就此罢休算了。笑道:“师兄所言正合我意,你要劝劝桃兄弟,教他别胡闹了。本来嘛,半夜三更穿女人衣裳,学旦唱曲儿,旁人见了只当傻大姐发痴呢!”一边着,一边牵他循原路而行,耳闻曲声依旧,寻思妖怪虽没捉着,所幸平安无事,到底没遇到什么危险。
可越靠近白水河,越感觉不对劲。陆宽眯眼凝望,夜sè中景物朦胧,似乎和方才的景象大不相同。他走到原处屈膝蹲身,拔开草丛往外望去,霎时瞪眼吐舌,恍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只见河边那石台分外显眼,而桃夭夭却已踪影全无。石边仅剩那条白布条,随风飘摇,仿佛坟头插的招魂幡。陆宽浑身气血直逼脑门,一时忘了害怕,拖着唐多多狂奔而出,放声呼喊:“桃兄弟!桃兄弟!桃……”
喊声嘎然而止,他直愣愣的瞪视脚前,眼珠凸出眼眶。原来前面乱石嶙峋,哪里还有河水?幽光映照石头,干涸的河床延伸远处,白sè的亮斑驳晃动,究竟是白水河凭空消失?还是白水河根本就不存在?陆宽越想越觉诡异,惧意由心底萌发,瞬间透彻四肢百骸,恍惚中,只觉桃夭夭唱的曲仍回荡半空,与寒风相混,逐渐化作凄厉的笑声。
他心神大乱,腹一松,一泡热尿撒进裤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