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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活着就是为了活得更好。已重新焕发容光的马题也如此想。一年前海洋、小飞这两个莽撞后辈,让一向德高望重爱惜羽毛的马题在耄耋之年颜面尽失。马题如马宗一样,生得刚强、活得挺直,他用结束自己生命这种悲壮方式来捍卫自己无比珍视的尊严。置之死地而后生,马题的刚烈重新赢得村人的尊敬。
马题不仅如此想,并且想得更为深远:活着的人要活得更好,死去的人也要死有所值,如果活着就忘了死去,那生死还有什么区别?我们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我们不会忘记。
马题不计前嫌,他来到马桂劝说马桂重新成个家,好为马宗一支延续香火。马成活着的时候,马桂的作用可有可无,现下马成死了,马桂责无旁贷。马桂想了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是天经地义的,否则人类岂不早就只能存在化石之中了。
但延续香火并不一定要成家。马题没有听出马桂的弦外之音,他很为这个孙辈能听进自己一言而高兴,一高兴他就有些忘形。马题对马桂说,如果将来生的是男孩子,待他长大后,就由马桂先帮他娶一个媳妇,再由族人出钱代马成出一份钱再娶一个媳妇,你帮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就归你,马成帮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就归马成。
马桂诧异地看着马题。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为弟续后,那就是封建迷信了。不过马桂不怪马题。马题在新社会已生活四十几年,好不容易记住的繁文缛节早随着历次运动消弥怠尽,偶有些死灰复燃,也不过是回光反照罢了。过去的时代终究是过去的,不管你如何留恋。而马题今天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他豁达地认为自己再身康体健,离大限之期也不会久远了,因此就有了身后事的想法。马桂不怪马题,也只是同情和理解而已,他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领养一个孩子,不管男女。话语虽轻但声调坚决,一如面对苦难时的波澜不惊。
马题听了,蓦然觉得自己的自私了,其宽容与磁祥第一次和年龄相符。领养就领养吧,孩子就是希望。马题说完起身告辞了。
马桂做事不再象以前那么高深莫测,他果敢迅疾地让人吃惊。事隔一天,马桂就在家里摆上酒席,邀请马题、海洋、小飞几个族人,还有贺发、朝正等村上的头脸人物,来为他做证认养义女。
朝正刚到镇里工作,各方环节尚未理清,因此来得耽搁了些时间,当他来到时,一桌子人已就席,就等他了。朝正和马题、贺发等挨个打着招呼,问好海洋时,海洋讪讪地应答一句,就低下了头,将满头的黑发对着朝正。朝正看着海洋面上的羞涩都映红了脸庞边的空气,笑了笑和余下的人打完招呼就坐下了。
八仙桌上摆着八只小盆,数小但量大。正中一盘红烧鲤鱼,头北尾南,北面并排坐着贺发、马题,南面独坐着朝正。
那鱼活象个辛苦万分的庄稼汉,深色的皮肤衬托它半张的嘴,似乎要流下的口水反应了它的劳累,伸在盘外的鱼尾鳍分叉着象两条姿势不雅的腿。鱼嘴左侧正对着一盆香气怡人的红烧肉,透明猪皮折射出的食欲仿佛诉说千年权贵的鱼肉百姓。
鱼嘴右侧,一只鸡光溜溜地坐在热气萦绕的陶瓷盆中,双腿蜷缩,两翅撑在盆沿,脑袋舒服地耷拉着,一双迷离的眼就表现出了享受。清蒸鸡的边上比翼着咸水鸭,光洁白润的躺在浅盆中似贵妃出浴卧香图。
再往右,青椒炒着一颗牙也能塞牙缝的藉片,油腻的散子炒着牵枝扯蔓裙带关系盛行的丝瓜,醇美的牛肉藏匿在纠缠不清的豆芽中几片独秀,最后一盘是独受青睐的懒散与清脆兼有的猪耳朵。
马桂见众人坐定,从身后拿出新版的桃林酒,挨个给斟上了,然后说了句“请”就先干为敬。马祥在边上站着,见众人不言不语的喝完第一杯后,从马桂手里接过酒瓶挨个又满上了。事先都打好了招呼,大家心知肚明,专等马桂说话。
而马桂只在第一杯时说了个“请”字外,就再也不吭声,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端杯,不一会两瓶桃林酒见了底。在座八人,只有贺发和马题年高岁长,但他二人一个沧海桑田,早习惯了冷眼旁观,一个红尘看破,也宠辱不惊了。
他们二人不说话,朝正新官上任也低调做人,别人就更无话可说,如此一瓶桃林酒又要见底。海洋小飞沉不住气了,他们拿眼瞟向马题。马题心中有数,只是假装没看见,仍然滋滋有味的品尝着小酒。总要有人说话吧,海洋就打算以小充愣,假装不知何事的地问马桂。海洋还没问,马桂开了口:“阿祥,搬张凳子坐在我边上吧。”马祥听话的解下围裙,搬来一张凳子,紧靠着西北角马桂身边坐着。
待马祥坐好,马桂将杯中酒也不再相邀众人,一饮而尽。朝正看着马桂郑重其事的一幕有些眼熟,心想这酒又没法喝了。
“诸位长辈、庄邻。”马桂终于说到正事了,众人心中一松,终于可以放开喝了,这是桃林酒啊。“今天把大家请来。”马桂继续说,“是让大家给我做个证,我认马祥为义女了。”
整个屋子内鸦雀无声。
半晌,马海洋开了口:“阿桂兄弟,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合适不合适。马祥本来是你女儿啊。”朝正看他额上的青筋暴出,显然正极力忍耐着心中的愤慨。
马桂是个人精。领养个半大记事孩子,多数情况下等于养了只白眼狼,一旦他翅膀硬了,胳膊宽了,那是十之八九要回去认祖归宗。领养个啥事不懂的婴儿,那一把屎,一把尿的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三九伏天,你就小心侍候着吧。而领养马祥,那就是白捡了个女儿。
十八岁的丫头,早过了操心费事的年纪,更何况从小看着长大,那份近似于天生的亲密更不是后期磨合所比。再等上几年,稍准备点嫁妆或者根本不用准备只管收些礼金,就可以打发出门,啥事也不用管,干等着女儿来赡养。
“我同意被领养,我本来就是领养的。”马桂还没说话,马祥开了口,养母严慈死时,她就知道了自己非亲生的女儿。但她在马家生活多年,早就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亲生不亲生,还不全在一片心。人,要知恩图报。
“只要他们认为合适,就合适,我们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贺发见气氛有些紧张,忙打着圆转说。
“可,那也要经过一些法津手续啊。”马海洋见无人响应自己,口气软了许多,但心赶里仍是不赞同。
“法津?法津还规定九年制义务教育呢。”贺发偶尔为老不尊,他反唇相讥道。马海洋虽然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但赚钱就笨得很。也是中年得子的他快负担不起小孩的上学费用。
“那,那也要考虑下我们,我们这些做亲戚的感受吧?”马海洋没有什么可仰仗,唯有族人的一点脸面。
马桂听了这话,本来一副平静的表情瞬间狰狞了,“你逼走我妹妹时,可曾想过我这个做亲戚的感受?”
马桂、马祥这对兄妹从此后就以父女相称。
一个人是孤独,两个人就是家庭。有人相依,会感到温暖。而做了父亲,更有责任,责任让人活力永存。马桂在田间地头劳作之余,重新燃起了对文学的喜爱,只是不再投稿。他自嘲工作不累无需小零钱,爱好高雅总是大道理。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不管发生了什么,光阴还是不声不响地从身边溜过。
每天清晨,当孩子们还在被窝里保持素心禅意的不动,大人们已在庭院里六根不静地进出时,一声声“卖豆浆”的清越叫声空谷里传递一样,幽幽着耳膜。卖豆浆的是一位妇女,时常穿着一身已不常见的灰布蓝裳,沟壑纵横枯纹遍布的脸让人觉得她六十有余,而娇小但不佝偻的身材,灰白交加并稀疏的头发,让人又一时琢磨不透她的年纪,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时而少女般欢快灵动着青春的光芒,时而亡灵般阴气摄人飘忽着惨惨的冷惧。
妇女在土路街巷上,缓慢地东西行走、南北穿梭,“卖豆浆”的叫卖声就和狗叫、鸡鸣、麻雀喳喳的吵架声以及穿过柳树柔软温暖照耀在院子中的晨曦,一起组成了乡村安宁温馨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