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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一战的所有细节。我把这个晚上的决斗,看成与群狼的第一战。前一天中午的初次交锋,因为师父王大的突然出现,使得情势轻易逆转,有惊无险,因而此次交手对我而言意义不大,除了杀死两匹狼,并没有让我更勇猛,也没有使我更坚强。
在许多年后的回忆里,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初次交锋,记忆之书一开篇,便是这个深夜那场残酷的争战。
我一直认为,这一战是我一生中所有勇气和力量的源泉。
我号称大侠许多年,在此之前其实并没有实战经验,一直活在大侠的浪漫错觉中。这一点后来总是让我羞惭。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不管在哪一片江湖上,苟延残喘或随遇而安的生活,只存于人们的想象里,真实的江湖世界,你要么变得更坚强,要么过早地面临死亡。这就是江湖上通行的生存法则。
当然,在离开荒原踏入真正的江湖之前,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回到那个深夜,大侠王二和大侠的师父王大,向黑暗的狼群走去时,表现得那么义无反顾。我无法揣度师父内心的真实感受,黑暗中也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我自己而言,义无反顾实属无奈之举,因为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跟在师父身边,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虚张声势,或者说是狐假虎威,我内心还残存着很多无法消除的恐惧。出发前师父的一席话,只不过让我稍感心安,他的自信,从一定程度上消弥或者阻挡了我的退缩念头。
我们离火堆越远,群狼的眼睛就显得越明亮,一地绿豆变成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我迈着不太坚定的步子走去,看到这些星星在迅速地移动、换位,很明显,它们内部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并没料到我和师父竟敢离开火堆,自动自发地迎向它们。这并不是它们等待的结果。
我还看出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师父王大的理论,与眼前的实际情况并不相符。
我脚步顿了顿,问:“师父,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理论可能会不管用?”
师父冷笑:“大侠,现在退缩是不是晚了点?”
我提高声音道:“师父,你把我王大侠看成什么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
接着我又压低嗓门说:“狼的攻击武器主要是爪子和牙齿,对吧?可是,你现在放眼望去,看得清一双爪子或一对门牙吗?黑糊糊的一片,你让我怎么料敌先机?”
师父笑道:“你不需要压低嗓门,它们听不懂你说什么,干脆大声一点,你要知道,虚张声势也是一种声势,有时更能取得意料之外的效果。另外,所有的方法或经验,都不能这么死板地理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又表示不满:“师父,你这毛病很不好。我请教你怎么理论联系实际,你倒好,关键时刻还越说越玄乎,让人听不懂。我读书不多,麻烦你就别给我掉书袋子行么?”
师父大笑:“大侠,你还知道‘掉书袋子’,算是有点文化。”
我说:“我猜的。以前我娘老是叽哩咕噜说些我不懂的话,事后我问她,她就说是掉书袋子,她说是从她爹那儿学来的。她还说,这是种很不好的习惯。”
师父不再与我斗嘴皮子:“你看不清它们的四肢和嘴巴,它们也同样看不清你的。黑暗对决战双方是公平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像绿星星,而你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肯定不会发亮。所以,归根到底还是你占了便宜。”
我说:“我倒是希望它们的眼睛不发光,闪闪烁烁,晃得我头都晕了。”
师父说:“现在可不是晕头的时候,你得打起精神观察它们,一旦你发现哪双眼睛突然静止不动,那就是它要攻过来了。”
兔子或狐狸往前窜的时候,总是先向后一顿,静止片刻才猛然向前发力。这种现象我再熟悉不过。原理大概就相当于弩箭射出之前的拉弓和瞄准动作,只不过时间不需要那么长。
我问:“师父,你从没跟狼打过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师父说:“举一反三。所有的动物,包括人,在攻击之前都有一刹那是静止不动的,因为呼吸的调整和肌肉的收缩都需要时间,尽管这个时间很短。”
我叹道:“如此说来,黑暗对我们两个还是不公平的。”
师父:“如何又不公平了?你小子怎么有时候一点就通,有时候却又这么拧巴?”
我仍然叹气:“恶狼大多数时候昼伏夜出,眼睛早习惯了在黑暗中观物。因此,我出手前的预备动作,它们看得清清楚楚;而它们的攻击瞄头,以及身体各个部位的分布,我却只能凭感觉判断。很显然,在时机上至少慢了一拍。”
师父不满:“我刚才不是告诉你要隐藏自己的攻击意图吗?”
我:“眼神视线可以隐藏,呼吸的调整也能让它们看不出来,可是,肌肉收缩的一刹那停顿,恐怕怎么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况且,现在周围有几十双狼眼,我们身上一根毫毛的抖动,都被它们尽收眼底。”
师父已经不耐烦了:“你不是自吹在它们中间排名第一吗?你可是绝顶高手呀。王大侠,难道你没听说过什么叫‘收发自如’?”
师父语气里的嘲讽意味非常明显,但“收发自如”这个词,却瞬间激发了我的渴望和想象。尽管身处狼群中间,战争一触即发,但我的思绪仍然不可遏制地流淌开来,像洪水般漫无边际。
据说,武功存在内外之分,外功怎么练都有个极限,而内功却是无边无际,永无止境。武学的最高境界,不是手脚力大无穷,也不是招式迅速无比,更不是心理强大到无坚不摧,而是内功修为到一定高度,再加上机缘巧合,打通了“任督”二脉。
传说中,这二脉神妙无比,可惜的是,没人闹得清二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听上去是武功进入化境的一道界碑,或者说一个极难跨越的门槛,而在我看来,应该是当初上天造人时,心情不好,故意在人身上设置的一道障碍。总之就是,只需跨过这道界碑或障碍,人便能随心所欲,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
师父口中的收发自如,难道指的是这种玄而又玄、打通了二脉的内功?
我忽然来了精神:“师父,依你所说,高手的攻击,难道不需要肌肉收缩的配合?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内功,以气御力,杀人于无形?你既然做了王大侠的师父,那就应该赶紧先教我御气之法呀。”
师父严然道:“胡说八道。”
我大为泄气,但来不及再说什么,因为突然发现有两双眼睛一动不动。我们已经走入狼群深处,它们经过一番评估之后,开始发动攻击了。
师父立即简短地命令:“你左我右!”
话未说完两双眼睛同时直射而来。根据眼睛的位置,我在心中大致还原了狼的体形,剑随心动,剑尖直向左边两颗星星下面三寸处刺出。
我成功了。而且,冲过来的四颗绿星星几乎同时停止,落地,光亮消失。师父的出手在后,却与我同时得手。两匹试探性攻击的狼被我们一击杀死。
师父赞道:“小子,没想到你的立体感很不错。”
我得意地说:“哼,你真以为我这个大侠是浪得虚名么?我只不过比你稍微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师父说:“大侠,如此不经夸,你就不能谦虚一点?你这种感觉还只是低级阶段,稍有天赋而已。真正的高手,凭着印迹和影子,甚至只听到一点风声,就能准确判断敌手的位置和身体各个部分的状态。出手和防守都靠这种感觉,不能依赖眼睛。”
我不信:“你说得也太神了吧?”
师父尚未答话,又有四双眼睛突然停顿,紧接着直射而来。四匹狼差不多将我们两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分四个方向攻击。
我与师父刚才是肩并肩走进狼群,现在变成背靠背站着,这样就露出了一个破绽。因为师父只有左手,而我是右手用剑,所以我的左边便没有防卫力量。
师父再次发令:“左转,出剑,得手后蹲下。”
我依令而行,将左边一匹狼刺杀,同时蹲下。师父将右边一狼杀死后也蹲下。另外四只眼睛恰好从我和师父的头顶越过。
我听到狼群起了一阵骚动。然后更多的狼眼就像流星,又像箭尖,密集地向我们射来。这一次我根本没数清有多少匹狼发动了攻击,心下一凉,觉得这阵势无法破解。
师父大喊:“前冲。”
我立即朝前跨出数步,剑尖刺杀了迎面而来的一只狼。铁剑再向右一挥,将另一匹狼劈为两半。
我左手一阵火辣辣的痛,从肩膀到手腕,估计已被抓得鲜血淋漓。但就在这时,我恰好脱了群狼攻击的中心,前面有十数双眼睛,大概没料到我与师父会突然分开、前冲,在我的冲击下后退数步。有几匹反应快的狼立即猛窜过来。
师父再次大喊:“左奔,中间会合。”
我向左狂奔,剑尖前指,刺进了一匹狼的两眼之间。回手再将左边挡路的两只眼睛劈开。我看到左前方有另外两双眼睛落地,左肩感觉一紧,与师父靠在一起,心里顿感安全。
师父问:“怎么样?”
我答:“我左臂被抓伤了。”
师父问:“撑得住吗?”
我答:“没问题,伤口应该不深。”
师父说:“必须主动出击,打乱它们的阵形。沿地呈圆形滚出去,原地会合。”
我向前一扑,有一双狼眼被我击落。另外两双眼睛仓促之间后退两步,立即一左一左合拢。我滚向右边,刺尖上指,一双狼眼睛立即闭上了。另一匹狼前爪在我左腿上一划,又是一阵钻心的痛疼。我回剑一挥,感觉到两只狼腿落地,同时听到一声哀号。我再次向右前方滚去,混乱中一剑斩断一颗狼头,刺穿一匹狼的肚腹,但自己背部被另一只狼抓破。
就在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双脚碰到了师父的乱发。我一跃而起。
师父问:“如何?”
我答:“我又添两处伤。”
师父下令:“撤退。上三路,分头冲击,火堆边会合。”
我与师父一左一右,呈半圆形分头杀出,我手中铁剑又刺又劈,杀死三匹狼之后气力渐渐不加,招式开始失去章法。我将力气集中在脚下,朝火堆跌跌撞撞奔了过去。
回到火堆边,我右肩再添一处抓伤。还没喘上一口气,师父也已抵达。
我不顾大侠的仪态,把剑一扔,一屁股便坐在火堆边。自从做大侠以来,今晚是受伤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狼狈的一次。虽然活着从狼群中走出来,但我心有余悸,实际上心跳比刚才冲杀时更为剧烈。
师父浑身上下,只有右脚裤子膝盖部位被抓破一个大洞,并无血迹,看上去没有伤到皮肉。形象上,他一头灰发比较散乱,而且满身灰尘,那是在地上翻滚的结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