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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记错,自从被吴智下毒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天。这八天里我解开了一些谜团,却滋生了更多的谜团。八天里,我也接触到了形形的江湖人物,包括美女和枭雄,不乏大侠与败类。为了解开江湖谜团,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在这场风波中获取最大的利益,所有人或真或假地以我为目标。有人希望我活着,更多的人希望我死去。
甚至连朱玲和阿红,与我亲密接触的目的,似乎也不那么单纯。我从不怀疑她们两个对我的感情,有些感觉和行为,是无法伪装的,但我也无法否认,她们两人最初接近我,带着某种神秘的使命。我并不怪她们,只能怪自己的身份太过特殊。特殊到成为一场江湖事件的符号。
总而言之,这么多天里,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验证着阿红第一天对我说的话:来到秀水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老疯子何不仁。
认识老疯子之初,我并不完全信任他。就像审视秀水镇上任何一个江湖人物一样,我以阿红的话去仔细审视老疯子,但是一无所获,要么就是他深不可测,要么就是他浅白如纸。疯子通常都是最难猜度的一类人。情感上,我感觉他对我毫无恶意,理智上,我却一直对他猜疑不定。
最终,老疯子用生命打消了我的猜疑。他毫不犹豫地替我挡下了所有的刀剑,无声地告诉我,他接近我没什么目的,如果说有,他的目的就是让我好好地活下去。为此他甚至可牺牲自己。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老疯子的一切行为,并非用侠义心肠可以解释的。
现在,他坐在床沿上奄奄一息,我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伤,而他看上去则是无比的淡然。如他刚才所言,替我死亡是一种宿命,没有痛苦,无需悲伤。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在死亡之前,讲完心中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就是他死亡、我活着的最好注脚。
我其实最希望他活着,否则我此生就要背负一个沉重的包袱。现在看来,希望成了绝望,退而求其次,我必须坐下来,认真地听完他的故事,这大概就是对他最好的尊重与回报了。
外面强敌环伺,我只能置之度外。
我又倒了一大杯水,端给老疯子。但他只喝了一口,舔舔嘴唇无声地笑了,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坐到床沿,离他只有一尺之遥。
他问我:“知道我为什么认识你吗?”
我一愣,强笑答道:“这几天以来,江湖上就没有不认识我的。”
老疯子笑道:“你错了。我所指的,并不是你的江湖形象。”
我奇道:“除了江湖形象,我还有别的形象供人认识吗?”
老疯子道:“你娘和师父所认识的你,并不是现在江湖上的王大侠吧?”
我茫然应道:“前辈此话何意?”
老疯子道:“在你十岁那年,我见过你一次。你现在的相貌虽然改变很大,却还没到我认不出来的地步。尤其是有些神态和动作,带有很深的野外生存的烙印,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一见就知道是你。”
我吃了一惊,急答:“这不可能。”
老疯子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我认错了人?”
这是我初见老疯子时的判断。我踏入江湖没几天,没有亲人和朋友,如果有人刻意接近我,不是别有用心,便是认错了人。老疯子与我尚未见面,便指使万方成将我引入万方客栈的地下室,试图让我避开江湖人目光,安心地养伤;我出来之后,老疯子又亲自现身救了我一命,然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纠正我武功招式中的一些瑕疵。
所有这一切,我找不到任何别有用心的苗头,只能认为,老疯子疯疯癫癫不正常,把我当成了别人。
现在,我只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老疯子不是一个如此糊涂的人。他并不是个疯子,嘴上玩世不恭,实际上大智若愚,有时候的机敏程度,根本非一般人可比,武功之高也是世所罕见。他绝对不太可能认错人,更不可能为这个错误付出生命。
我叹道:“你真的到过我生活的那片荒原?”
老疯子也叹道:“你和你娘住在一个狼洞里,洞口用树枝编了一道篱笆门。狼洞左边二十步有一口水井,右边五十步是一块平整的大石板,上面光亮如镜,大概是你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
我再无怀疑,这些细节,除了娘和师父以及我自己,没人知道。
我颤声问他:“你是怎么找到那里的?又怎么可能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老疯子笑道:“以你王大侠现在的武功修为,我尚且有办法在你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跟踪你,何况在你十岁的时候?那时我若不想见你,你怎么可能发现什么痕迹呢?”
这是实话。在江湖上,有这种本事的人不多,老疯子恰恰是其中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再次问他:“那么,你到那片荒原上去干什么?”
老疯子道:“只为了看你们娘儿两个一眼。”
我问道:“这是个理由吗?除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按我娘的说法,我父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具体什么死因,娘一直讳莫如深,甚至连父亲姓甚名谁都不告诉我。我曾经猜测,也许父母当年在江湖上结下了什么仇家,父亲为仇家所害,而娘为了躺避仇家,才来到这片荒原上离群索居;而什么都不告诉我,大概是不想让我涉及江湖上的那些是非恩怨,安全地活下去。
老疯子的行为如此古怪,难道,当年我父亲之死,是他一手造成的?许多年以后,又良心不安,千方百计找到我,以一种我所无法理解的方式,了结以前的恩怨?
他刚才说过,替我挡刀,是他的宿命。这似乎本身就是一个暗示。
老疯子答道:“不是难言之隐,而是一言难尽。我说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叹道:“你似乎心里有很多故事。”
老疯子慈祥地说:“你错了,孩子,我心中只有一个故事,我这辈子只为这个故事而活着。只不过,这个故事绵延的时间太长,我不知从何说起。”
我说:“昨天,你给我指点完武功,本来要讲述如何与我师父诸葛神甫结怨的,可惜被少林amp武当的梦得大师和无聊道长打断了。现在,你不妨就从此处说起。”
老疯子笑道:“具体点,我昨天讲到哪儿了?”
我说:“许多年以前,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剑客有三个:诸葛神甫,李开心,还有一个就是你何不仁。你们三人齐名,却从未谋面,因为各自活动的地域不同。我师父在蜀中,李开心在中原,而你主要活动于江南。”
老疯子叹道:“当时我虽与他们两个齐名,实际上剑法上比他们差一截。只不过我最年轻,又生于剑术世家,所以最为心高气傲。生活上的优裕和心理上的优越,掩盖了武功上的差距,这种情况直接导致了另外一个结果。”
我问:“什么结果?”
老疯子说:“生活的糜烂与堕落。”
我说:“能够花十数年的心血,去研究别人剑法上的漏洞,如此执着的人,很难想象会和糜烂、堕落之类的词沾边。”
老疯子惨笑道:“你看看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就知道,那是早年生活在我身上的报应。”
我安慰道:“何前辈,每个人年少时都有点荒唐事,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再说了,再大的罪过,你几十年的忏悔,还不足以弥补或淡忘吗?”
我心想,假如此人真与我父亲之死有关系,事情已过去十几二十年,最终他又为我挡刀剑而死,这场恩怨也可以一笔勾消了。我说这番话,目的是让他临终前稍微安宁一些。
老疯子笑道:“你又错了,傻小子,我一直就没有忏悔过,否则也不会与老魔头争强斗狠十几年了。而且,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或淡忘的。”
一听这话,我又迷糊了,只得试探性地说:“何前辈,现在没必要对你年少时的行为作道德评判。如果你愿意,就从你所谓的堕落生活开始,继续说你的故事吧。”
老疯子道:“当年的堕落生活,既不堪回首,也难以启齿。简单地说吧,我当时年少成名,在江南一带,几乎无人不知,差不多就成了那里一代人的偶像。……”
为了活跃气氛,我没等他说完便笑道:“我以为只有我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原来当年前辈比我更风光。只可惜我无缘一睹前辈年轻时的风采。”
老疯子笑道:“你照照镜子,就可以想见我当年的风采了。”
我讪笑道:“我现在这副尊容,基本就是一个丐帮的八袋弟子,怎么能跟一个江南的世家子弟相比?再说,我那点江湖名声,其实是心怀叵测的江湖人物所刻意塑造出来的,哪像前辈你当年货真价实。”
老疯子不再与我调笑,黯然道:“我当年并不知道如何珍惜这个名声,现在想来,其实应该说,我当时并没有那个智慧,无法撑起头上巨大的光环。于是,我很快便在这种名声中迷失了自己。当时,诸葛神甫暗中筹备组建诸神教,李开心踏遍中原,寻找名师高手较技,而我却迷上了声色犬马,与一些狐群狗党每天喝酒猎色。不但利用自己的名声,对一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来之不拒,还流连于歌楼伎馆,夜夜笙歌,夜不归宿。我当时以为,那就是我想要和喜欢的生活,更以为自己半生辛苦练剑,应该得到这种生活作为回报。却完全不知道,我是在消费自己的下半生。”
我讪笑道:“你那种世家子弟的生活,靡烂是靡烂了一点,但还谈不上多大的罪过,毕竟没偷没抢,更没有杀人放火。甚至谈不上对别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坏影响。”
老疯子说了这么一大段,其实是老生常谈,而且我觉得根本没说到中心,因为这些事都跟我没多大关系,所以我适时插嘴,一来结束他说教式的悔过,二来提醒他不要太过啰嗦,直接拣重要的事情说。我们可没多少时间,巨细无遗地回忆前半生。不知躲在何处的黑衣人,估计已经处理完自己的伤口,正在调兵遣将搜索我们两个。
老疯子不理会我的话外之音,继续沉湎于自己的回忆当中:“我个性固执,加上名声在外,剑法上也确实有一定的修为,家中的长辈根本就约束不了我。所以,我在那种混乱不堪的生活中,整整沉迷了三年有余。直到遇见了一个女人,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这个女人,就叫秦娥。”
我心想,这又是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一个男人阅尽群芳,也历尽沧桑,突然之间遇到一个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子,对他死心塌地,终于将他彻底融化,于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与她一起私奔,消失人前。这种故事,情节大致如此,乏味得很。
老疯子顿了顿,突然抬眼看着我问道:“你好像对秦娥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我愣了一下,想了许久,才反问道:“怎么?你认为我必须对这个名字有很大的反应吗?天下姓秦的人这么多,取个‘娥’字,并没显得多特殊啊。”
老疯子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她不姓秦,而是姓贺,名叫秦娥。”
我心头大震,颤声问道:“她是江南贺家的人?”
这一回我不得不有很大的反应,因为我娘说过,她生长于江南贺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