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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娘去世以前,我一度以为自己无所畏惧。
娘曾经回忆,我小小年纪便一个人在荒原上到处晃荡,天不怕地不怕,不管遇到什么危险事,不逃跑不躲避,也不求救,更不哭泣。娘说,不知道我是真不害怕,还是不懂害怕,但无论如何,我都让她担惊受怕。她说,人活着其实不能这么无所畏惧,必须心怀恐惧,才能学会躲避。
而躲避,是一种重要的生存法则。
我当时对娘的说法不以为然,心想,堂堂男子汉,野外那些蛇虫狐兔之类的小动物,从小看到大,有什么好害怕的?应该是它们怕我才对。我一直与动物为伍,手脚练得比什么都灵巧,什么样的恶劣地形也摔不死我,所以翻山越岭我更不会害怕。你说,在这片以为我王的荒原上,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当时,我睥睨众生,气吞天下。躲避,一直是我引以为耻的事。
娘死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所畏惧的。我最怕黑暗,特别是寂静的黑暗。许多个孤独的夜晚,如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万籁俱静,我就被悲伤和恐惧所包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通常这个时候,我都要为自己点上一堆火,才能安然入睡。
后来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不能太黑暗,也不能静,否则就活得生不如死。黑暗和寂静如果以一种极致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人就等于走出了时间,走入了死亡。
娘死后的许多年里,我慢慢学会了躲避。躲避黑暗,躲避寂静。于是我偏爱所有发光和发声的东西,比如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地上的萤火虫,群狼的眼睛,虫鸣,鸟叫,狼嚎,乃至闪电雷鸣。我欣赏这一切,也离不开这一切。我的眼耳鼻舌等所有感觉器官,也因偏爱和欣赏这一切,而越来越敏感和精巧。
后来师父说,我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能,他不知道,那其实是我害怕和躲避的结果。
尽管学会了害怕和躲避,我仍然时时受着黑暗和寂静的侵袭,直至师父到来之后,我才摆脱了这种苦恼。因为我不再孤独。
师父虽然性情古怪,时而甚至偏激得有点邪恶,与我做大侠的人生观格格不入,我仍然喜欢他,依赖他,崇拜他,宁愿被他改变和塑造,甘心与他出生入死,诚心学全了他那套杀人的武功。师父意外身亡之后,我也因为害怕和躲避,离开了那片生活了多年的荒原,正式踏入江湖。在我的想象里,江湖诚然时而黑暗,却时刻喧嚣,不会让我身受黑暗和寂静的双重折磨。
在冲入万方客栈的厨房窗户之前,我并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寂静的黑暗更可怕。现在我知道了,比这更可怕的就是:在寂静的黑暗中坠落。
上面的机关打开和关闭的瞬间,我还能感觉到自己在下跌,片刻之后,就不知道到底是静止还是运动。只觉得我已失去了整个世界,在一片黑暗中找不到起点,也到达不了终点。无始无终,无边无际,一无所有,连身体也已不存在,剩下的只有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可能很长,反正时间无法估算。我重重摔在一片铁丝网上,反弹力又把我抛起,几个起落之后我才彻底停下来。
周围仍然是一片黑暗和寂静,我自己的喘息显得特别粗重,像水波,传出去又被弹了回来,此起彼伏,听上去很骇人。
我右手仍然抓着铁剑,左手抚摸胸脯,努力让自己心跳慢下来,喘息稍定,闭眼静听,四周空空荡荡,恍如一个未知的深渊。
我完全平息下来之后,疼痛适时而来,越来越盛,而且全身各个角落都疼。最剧烈的痛苦,当然是来自胸部和左小腿,一是旧患一是新伤。
我估计,身体其它部位的疼痛,可能是刚才失重摔下来造成的。不知道旧患有没有加重,新伤是否需要进行处理。
我试图坐起来,又发现在这种黑暗中,无论何种姿势,区别似乎并不大,于是干脆躺着不动,任凭疼痛侵袭、反复撞击,像潮水般退去,然后卷土重来。
突然灯亮了。我吓了一跳。此前并没有声响。
很奇怪,我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闭眼。许久之后我才重新睁开眼睛,适应光线之后,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如果我一直闭眼,在想象里,灯光多少给了人一点希望,一旦睁眼将周围环境看清楚,我就更加绝望。
我看到的大概就是个地牢。
整个屋子两丈见方,上面黑不见顶,四面是灰黑色墙壁,没见到窗户或门,灯光来自四个角落,每个角落里有一盏烛台,一根蜡烛,长短都差不多,烛焰静止不动,就像被画在墙壁上。
我躺在一张铁丝网上,铁丝网五尺见方,四端以一根更粗的铁丝固定在墙上。下面倒是见得到底,只不过白骨森森,横七竖八,不知死过多少冤魂。
一阵凉意伴随着腐臭之气,自下而上弥漫我全身。
我绝望得连坐起来的想法都没有,静静躺着等待死亡。不知道万方成这老家伙会用什么样的残酷办法对待我。
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万方成如果单纯想要我的命,又何必在中间安排一张铁网将我兜住?既然暂时没杀我,想必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于是我强忍疼痛坐起来,再次环顾四周,沉声喊道:
“万方成,你到底意欲何为?”
没有回声。良久,我突然感觉身下的铁网在移动,速度不快,很稳,逐渐靠向我左边的一面墙壁。贴近墙壁时,我才看清墙上实际上有一扇门,只不过门与墙严丝合缝,颜色一致,在微弱的灯光里,较远处很难分辨得出来。
门适时打开了,里面透出更强的光。我别无选择,只好站起身,跨过门槛,进了另一间屋子。接着,身后的门重又关上了。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房间,但整洁清爽。除了我进来的那扇门,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门,想必是这个地牢惟一的出路。此外,房里有一床,一套被褥,一桌,桌上一套茶具,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一把椅子空着,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就是万方成。
房间不大,但只有我与他两个人,顿时显得很空旷。我看到他并不惊讶,只是随意地扬了扬手中的剑,对万方成说:“你单独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见我,不怕我杀了你?”
万方成淡淡地笑了笑,说:“第一,你如果杀得了我,在马厩里就不会逃跑,更不会掉入这个陷阱;第二,就算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人心里都清楚,我想杀他,却杀不了他,他能杀我,却似乎不愿杀我,只不过弄了个陷阱让我钻进去,然后在这里见我,他肯定有一些话要说。我向他扬剑威胁,也只是虚张声势,或者干脆就是没话找话,以破除屋子里的紧张气氛。
万方成从茶具里拿出两个杯子,一边放一个,又将两杯子倒满茶,指着对面的椅子对我说:“先坐下喝杯茶再说话。”
我依言坐在他对面,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我已在万方成的掌控之中,他没必要再费事下毒。
在马厩里与他们对峙了半天,又累又渴,喝完我对万方成说:“再来一杯。有没有大一点的杯子?我渴死了。”
万方成笑道:“喝茶得慢慢品,像你这么牛饮,有什么味道?而且,暴饮暴食对你的伤口不利,所以,你还是将就着用小杯喝吧。”
他又给我倒了一杯,我再次举杯喝干,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你费尽心思把我弄到这里来,不仅仅是请我品茶吧?”
他淡淡地说:“你应该猜得出来,这里是万方客栈的地下室,或者说是地牢,离地面五丈。万方客栈的地底下,有几十间这样的屋子,像迷宫一样,一般人走不进来,也走不出去,而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一间,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出自如。”
我笑说:“这里算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当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了。”
万方成也笑道:“可以这么说。安全和危险,就在我一念之间。”
我笑道:“也就是说,我是客人还是囚犯,就在于你说的话,我接受或者不接受?”
万方成淡淡地说:“这里没有客人和囚犯之分,只有死人和活人的区别。”
我叹了口气说:“怪不得刚才的铁网底下这么多白骨,有不少江湖高手屈死在这个黑洞里吧?”
万方成也叹口气说:“杀人和被杀,本就是江湖上的生存法则。”
我说:“看来万方客栈是江湖上最大的黑店,就像当年张青和孙二娘在十字坡所干的营生一样。而且,你万方成控制的,还不仅仅这个万方客栈,而是整个秀水镇。”
万方成叹气说:“王兄弟你错了,我本质上是个商人,又不做人肉买卖的生意,所以杀人对我而言一点好处都没有,徒然在江湖上结下仇怨。我只有在自身性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才迫不得已动手杀人。”
我问道:“万老板这话我很不理解,以你的手上功夫,对付江湖上的三流角色绰绰有余,但遇到真正的高手,杀你也就在一瞬间,等你感觉到威胁时,已经太晚了。可从你嘴里说出来,似乎时刻胜券在握。”
万方成说:“首先,我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商人,尽量不与人结仇,江湖上的高手为何要无缘无故杀我?其次,在我自己的地盘上,自保杀人,未必要靠武功。”
我恍然大悟:“这么说,万方客栈其实处处是机关。可是,那天清晨我闯入你房间,你却束手无策,当时我要杀你,可谓易如反掌,你又有什么办法自保?”
万方成淡然道:“当时我从王兄弟的眼中没看到杀气,只有疑问,所以任由你出入。否则,你还没靠近我,就掉到地底下去了。那块地板下,可以直通刚才的黑暗房间。”
我暗暗心惊,心想幸好当时没有杀他之心,否则现在尸体都已发臭了。看来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可怕,难怪连聚鹰帮都奈何他不得,任他在这个秀水镇上称王称霸。
我长长吁了口气,说:“胡扯了这么多,都离题了,还是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你把我弄到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万方成却不直接回答我,反问:“王兄弟身上的伤,需要多久才能复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