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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都城内,各地汇聚而来的墨者已经很多了。
城内宋人不以为异,墨者见的多了,也就见惯不惊。
墨子已经回来数日,和半年多前一模一样的打扮,可是却没有了半年多前树下教授弟子的心情。
胜绰的事、项子牛的事、齐国那些为了俸禄放弃了大义的墨者……种种事端让他心头沉重,也知道这件事将会引发新一轮的争霸中原之战,夹在中间的宋国不管怎么选都必然会承受灾祸。
夜未深,他正在屋内看着几片竹简出神,禽滑厘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先生。
“你来的正好。”
墨子笑了笑,让禽滑厘坐下。
禽滑厘心中想问关于适的事,可一听先生说他来的正好,便没有开口。
来的正好,意味着墨子有事要说。
“厘,廪丘一战,齐国必败。三晋之兵,非是齐国可挡。此时田家忙着内斗,也无心抵御,败局不可挽。”
禽滑厘学儒的时候,曾经有字,字慎子。叛儒归墨后,众人便直呼其名,墨子为先生,便直接叫他厘。
墨子叹了口气,苦着脸摇头道:“宋公当年被司城赶走,是借楚人的力复的位,也要借楚人的力来压制六家。昨日我去见了宋公,他说三晋胜便去洛邑朝觐;楚国强就去郢成朝觐,这样游走,宋国无忧。”
“哎,我叫他提前准备,他也不听,况且当年的盟誓仍在,宋国之事不是宋公一人可以决定,需要戴、皇、子这三家共同决定。”
“厘,你还记得上次止楚攻宋的事吧?”
禽滑厘点头道:“记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要做好可能被攻打的准备,所以才可能不被攻打。让楚王退兵的,不是先生之舌,而是城内可与楚战的三百墨者与提前准备的大量粮食。”
墨子微笑点头,这个最知晓他心思的弟子一言就说破了他想说的事。
征伐之事,就是如此,你想不挨打的基础,是你有能力打别人。这是个简单而又古怪的推论,可是很多国君却根本不这么想。
“晋楚自城濮之战后,争霸百年,前些年晋国内乱六卿相争,楚国势强。如今三晋合力,宋国如果前往洛邑朝觐,楚国岂能甘休?到时候再次围宋,又该如何?”
“前岁大饥,去岁宋公又修宫室,城中存粮无多。存粮无多,便守不长久,即便想要三晋来救,又哪里来得及?”
禽滑厘闻言,也叹息道:“是啊,这样的道理,先生是懂的,可是先生却无力去做啊。前岁大荒,许多人死于饥馑,可惜那墨玉、地瓜、鬼指等物没有早些出现,若是早些出现,顶过此荒不说,众人手中也能多些粮食,也能守得久些。”
墨子一听那几个奇怪的词汇,以为是楚国的一种粮食,听禽滑厘这么一说,知道必然是一种可以备荒救荒之物,或是已有的但是没听过的音译,或是楚地的某种作物。
他心思不在这,也就没多问。
楚地的预言与宋国不同,当年楚国令尹睡了自己亲表妹,表妹生下娃之后扔到野地里遮丑,结果这娃被老虎喂奶长大,起个了谷於菟的奇怪名字。
中原各国对此名颇为不解,实际上很简单。楚人管喂奶的奶叫谷,管老虎叫於菟,所以这名字极为奇怪。
可若意译,就是吃老虎的奶长大的孩子。
墨子以为又是一种於菟与谷的故事,心中只是略微奇怪了一下,便又考虑如何守城、如何与墨者商谈防止胜绰之类的事再发生。
禽滑厘却是听过六指讲起那些新谷米的事,知道这事重大,又道:“那地瓜土豆,亩产十石。楚人出兵,必然缓慢,若是种子足够,抢种一番。若是宿麦再可收,粮食未必不够!”
这番话终于引起了墨子的注意,他见多识广,知道世上绝无什么谷米是可以亩产十石的,亩产十石,那就是将近亩产四百多斤,放在如今的亩数上是个连墨子都震惊的数量。
他立刻问道:“这墨玉、地瓜什么的,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只是一句话,禽滑厘顿时愣住了,问道:“先生不知道?”
墨子慨叹道:“当年小儿辩日,仲尼说世上的学识是无尽的,正是如此啊。这几种谷米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尤其是那墨玉,难道还和我墨家有关?”
这话说完,禽滑厘便明白过来,那个适,根本不是先生的弟子,甚至是不是墨者这都是个需要考虑的事。
这人在那里做出了许多事,又借用了墨家名号,难不成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可转念一想那孩子的话,这墨者有什么好装的?墨者有天志、有巨子之令,有规有矩,正如墨子所言,是不是、规矩量。冒充墨者可是要冒着巨子一令便履及火海的觉悟的,不装也罢。
他心中不能决断,就将自己白日里听到的那些事一一复述了一番。
墨子一直听着,时不时颔首称赞,偶尔拍手以为启发,更偶尔的时候皱眉似乎对一些做法并不认同。
这故事过于精彩,禽滑厘讲了好一阵,一直讲到了宿麦、木制的撒籽器等等他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听说的事后,问道:“先生,这个适既不是你的弟子,他这么做,难道要对我墨家不利?”
墨子记忆力极好,禽滑厘这么一说,他便想到了半年多前的事,那个双眉秀丽的鞋匠之子。
禽滑厘问他认不认得,墨子笑道:“这孩子啊……我还真见过,还夸过他一句璞玉可雕。”
当即又将那次刺柏树下的一些言论复述一遍,墨子叹道:“当时我就想,他一个鞋匠之子,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如今看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禽滑厘又道:“先生不知。那人在村社间做出好大事,名传数丘。百余人听他宣讲他所说的墨家之义。既然先生不曾教他,那他难道真的只靠听说,便悟出了这墨家的大义?还是说,他是别家之人,想要对我墨家不利?”
又想到听来的适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心思还是行为,都称得上是个墨者。
他又问道:“先生,这人如果不是心存不良,那算不算是墨者呢?”
墨子听到这话,大笑一阵,缓缓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厘,若有一物,毛色火红、蹄子有四而分瓣、头上有犄角、眼睛很大、可以拉车、又有七八尺高。若是母的,能和公牛生出小牛;若是公的,能配母牛生出小牛。可有人却偏偏说这是猪,那么他到底是猪还是牛呢?”
禽滑厘笑道:“这是牛。”
“厘,若有一牛群,极为壮大,尽数容下了天下之牛。有一日,这牛群说,凡是在牛群中的,就是牛;凡不在的,必不是牛。有我上面所说的那物,却不在这牛群中,对于这个牛群而言,这是不是一头牛呢?”
禽滑厘皱眉思索,摇摇头,又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先生的意思,是问我,咱们墨家到底是牛?还是牛群?”
墨子抚掌大笑道:“你是最能领会我的道理的。我们是牛群,不是牛。牛若无群,则虎狼食之不可抵御,各向东西南北不能成事。”
“他是墨者吗?不是。他做的是墨者该做的事吗?是。但终归,他不是墨者。”
禽滑厘点点头,知道先生向来要求一个墨家、一个巨子、一种规矩、一种大义、一种是非观。
这样才能聚众义而成一义,尚同齐志。
然而,在此之前,没有墨者的教导,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所以但凡那么做的必是墨者。
可如今这个叫适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自称墨者,行墨者之义,却不是墨者。
禽滑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墨子又笑道:“按刚才的故事,世间的牛有两种。一种是牛群之内的,一种是牛群之外的。若这头牛不去驱逐牛群中混入的马,不去将牛群之外的牛拉进牛群,那就是不智了!”
“这个适啊,正好与胜绰相反,也与那些只知小义俸禄而不知大义的‘墨者’相反。此人入墨,于我墨家大利,也与这次招你们回来这件事大为有利。是做胜绰?还是做适?这是这一次所有墨者必须做出的选择。”
禽滑厘听到这,终于松了口气,心说只要先生亲自出面询问,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便可以知道了。
他想了想在村社间的那些事,笑道:“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子胆子颇大。”
“他曾和村社众人说,等先生从齐国回来,便要来找先生,请先生帮忙做一木工器具,说是套上牛马一日可耕百亩地……若此言是真,他还真不怕自己这伪装的身份被揭穿。”
墨子本是个极其喜好钻研的人,听到木工器具更是见猎心喜,急忙问了几句,禽滑厘复述一遍简易的锤麦种的小玩意。
他极聪慧,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拍手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此物,大善!此人,大巧!”
拍手之后,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欢喜之色在脸上敛去,剩下的却是些说不出的老人才有的落寞。
墨子已老,但很少感叹已老,更很少做出这种落寞之色,禽滑厘大为不解。
片刻后,墨子忽然起身,冲着南边叹了口气,解下了自己的腰间束带,竟有些睹物思人之意。
禽滑厘知道墨子一声不娶,更没有什么思慕的女人,更没有仲尼见南子这样的花闻,这腰带自然不会是女子所赠。
“几十年前,我前往郢城见了公输班,就攻宋之事相辩。我解下腰带作为城墙,互相攻伐,最终胜了他半筹。走时,我将腰带送与他,他将腰带送与我。如今斯人已逝,我也老了,论及这时间木器精巧,再无人能超越我与公输班。”
墨子举起腰带,长叹一声道:“刚才听你说那种可以一人种百亩的木器工具,忍不住心有所感。我年轻时好斗好胜,凡公输班做出的,我必做出以回应。若现在他还在,我便是认输又能如何?与他合力,按那适所说,做出种种顺应天志节省人力之器具,又能救济天下多少饥馑之人?又能解困天下多少操劳之辈?”
“我曾对公输班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他深以为然,自此之后不再做木鸢之类的巧物,想来若他还在世,定会将做出此物为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墨子缓缓地说出几十年前的旧事,托着这条腰带,第一次发现自己,老了。
不是怕死,是怕这大利天下之物,来不及做出、来不及利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