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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粼粼,一路向西。
适和那群庶氓的身影已经看不到,公孙泽还在生气。
友人轻声道:“那人虽然知礼而不守,无君无父,但论九数之法,我看就算王畿之太史,也未必及得上他啊。这是美玉。”
公孙泽虽然输了,却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辞,点头道:“你的话,我是赞同的。他的九数之法,虽然不合规矩,但另辟他图……哎,可惜了。”
友人笑道:“一块美玉,就算掉入泥土中,也是美玉。这块美玉,将来雕成礼字,还是雕成墨家的义字,都可成才。”
公孙泽顿足道:“这就是问题啊!譬如那些夷狄之人,他们之中也有忠于夷狄的勇士,冒矢冲击的勇者。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把这份勇武用在正途之上,所以他们不能被称赞。”
“君子可以分得清,是称赞他们的勇武,而不是称赞他们勇武时心中所秉持之信。庶氓却分不清啊,他们可能学到勇武,也可能学到那些夷狄的披发左衽烧杀抢掠之风。最重要的,不是勇武,而是为何而勇武?为坏事而勇武,勇武没错,但勇武之人必错,庶氓分得清吗?”
他看了一眼友人,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可我必须赢,赢不为我,是为正道。他是美玉,但已经被人雕琢,可惜可弃。当今天下,夫子不复生,又有谁能从墨翟手中抢走弟子呢?便是那禽滑厘,学于卜子夏,终究还不是被墨翟蛊惑。”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难道我们能比卜子夏更有学问吗?此玉已为墨玉,墨翟尚存,不用再动这样的心思了。夫子若在,何至于让杨朱等禽兽之学大行其道?何至于如今无人能与之辩?”
“我心痛啊!心痛啊!”
友人不再言语,跟着叹了口气,听着远处再一次传来的那些歌声,怅然若失。
是啊,夫子既逝,论起博闻强识,又有谁能和墨翟相比呢?又有谁能从墨翟身边把弟子拉走呢?
到现在,只听说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叛儒学墨,还未听说有人叛墨学儒。
那吴起因为不孝,被那位曾子杀彘这样的贤人教育出来的曾申厌恶赶走,如今却在西河做出了好大事;卜子夏到了西河之后再不谈克己复礼,却教出了名闻天下的田子方、段干木、禽滑厘……
他忍不住想,若夫子复生,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又会把那个叫适的人教成什么模样呢?
若是夫子复生,面临的不再是礼初崩、乐初坏,而是诸侯并起灭国伐城的大争之世,又该提出怎样的见解呢?
……
次日一早,有人带着一柄小弓,二十支羽箭,还有一枚小孩子习射用的扳指送了过来。
村社众人此时都在忙着收获前的准备,按着昨日的诺言帮着六指家先忙了一些事,公田的收割还要些日子,想着今年有了连枷,脱粒的时候总能省下些力气了。
适带着六指来到小河边,用麦草随意地做了一个靶子。
他上辈子闲极无聊的时候玩过弓箭,可只是玩玩,比起公孙泽这样的人,肯定是天上地下。
靠着割大拇指赢来的这次机会,适觉得还是有机会争取一下的,以确保自己能赢得那四十两黄金。
这是最难的原始积累所说的第一桶金,对公孙泽而言数量不多,可对他而言却能利用他熟悉的稼穑之事扩大影响。
既然是弟子比箭,以公孙泽的为人,最多也就会选个臂长肩宽有天赋的孩子,却绝不会背着适就选一个自己家里学过射箭的子侄辈。
六指拿着小弓,乐的开心到极点。他不是没见过弓,但却玩不起弓,小时候和玩伴玩耍,也只是随意从母亲手里偷根麻绳、挨一顿打、找截桑木就是。
就算射箭,也只是会些原始人射法,拿拇指和食指捏着芦苇尾。这样玩玩还行,可就算孩童用的正式的小弓都拉不开。
试了几次后,已经射丢了一支羽箭,正在草丛里撅着屁股找。
找出来后,拿着羽箭跑到适身边,问道:“适哥,你倒是好好教我啊。我妈昨晚上好好说了我一番,说是这两镒黄金真要有了,便可以试试你说的牛耕之法。今早上青臀又堵着我家门让我好好学,一定要赢。”
青臀是个人名,出生的时候屁股后面有淤青的胎记。这时候起名很随意,这名其实和晋成公这样的诸侯名字基本一样,所以这时候有身份的人一定要有字,要不黑腚、二麻子、瓜田李下生这样的名字叫起来实在不雅。
适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把玩着那个戴在拇指上的扳指,或者叫夬。
听了六指的话,将这枚夬放到一旁,冲他招招手道:“不急,过来坐下。”
六指顺从地走过来,席地而坐在适的对面。
“适哥,你到底会不会射箭?”
“你觉得呢?”
“应该不太会吧?要是会的话,肯定就像比九数的时候一样直接和他比了。”
适大笑道:“你能看明白这一点,是可以学说知推理的时候了。”
六指苦恼道:“可这一局咱们也要先赢下啊。大家都盼着呢。”
适咂摸了一下,又问道:“你怎么看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呢?”
六指挠挠头,看了一眼适,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能坚守一些东西,可是坚守的东西不太对。要是能和适哥哥坚守的东西一样就好了。这样的人,如果和我们作对,是最不容易相敌的;如果和我们一样,那又是最可信任的伙伴。如果他把他的礼,换成适哥你信的行天下大义抵九州乐土,其实和适哥你是一样的人,甚至和我没见过的墨翟先生也是一样的人。对吧?”
适微笑着问道:“怎么说?”
“嗯,就像是你讲的那个故事一样。两匹马,都想要知道天边在哪。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南北是不同的,可四蹄漫漫绝不回头的‘往’字,却是相同的。”
适称赞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真的很难得。如果墨翟先生回来,也会喜欢你的。我没看错你,只是可惜你从小没有机会学习,终究还是晚了些。你要比别人更为努力才行。”
“知道了,适哥。我可不怕死,只要我认准的事,就算拼了命也会做到。就像在河里游水一样,我想学会游水,所以差点被淹死也会继续下河。适哥,你教教我怎么射箭,就算我把手指磨破了,我也一定要练出来。”
适拍拍六指的脑袋,以示鼓励,低头看着那枚夬扳指。
不知道是什么骨头做的,常年使用,极为光滑。
一旁有一个小耳朵,可以在拉弓的时候,将箭尾搭在上面,这样可以保证每次拉弓的时候箭尾的位置固定,也能射的更准。
耳朵的侧面有一个小孔,里面穿着熟牛皮,可以挂在手腕上,像是手链一样,防止撒放的时候不熟练导致扳指飞出去。
很成熟的扳指,几乎可以说之后两千年都是这样的。
伸手拿起六指脚边的小弓,拉了几下。
没有带扳指,就没法用合乎射礼的拇指射法。
拿出除拇指外的三根手指拉住弓弦,试了几下,心里有了主意。
打一开始,他就没准备用拇指夬。
公孙泽是守礼君子,必然会教那边的孩子用拇指射法,这里又是殷商故地,妇好时代就已经成型的扳指,想来一直如此。
拇指射法当然很有用,尤其是在飞驰的战车上,想要做出《射礼》中的三箭连珠的手段,最好也是用拇指射法。
但是这种射法的缺点就是上手太慢,不是专门的脱产阶层或是自小练习,很难练出一手好箭法。
不管是满鞑的八旗铁杆庄稼,还是此时的不可耕种禄足以代其耕的士阶层,都是一样的路数,用脱产来保证射箭的水平。
战国井田崩坏,除了农业技术的发展,也与战争规模的扩大有关。
弩的出现,可以让更多的人使用远程武器,也让血统贵族的军事地位在某些国家不断下降。
弩这东西和火枪类似,站在战车上也能放,即便不准,但也不是以前用弓非贵族没个十年功夫不能车战的时候了。弩和火枪都属于某正意义上的贵族毁灭者,前者配合步兵崛起和军功爵是无马镫战车时代的贵族毁灭者;后者配合大炮和方阵是有马镫板甲时代的贵族毁灭者。
弩的出现,加上拇指射法上手太难,很可能在战国时期也出现了一阵三指射法,用来快速训练弓手,保证对弩的远程优势。
但适相信公孙泽未必会三指射法,就算会,他也不可能去教孩子这种违背礼仪的方式。
之前适用来搪塞公孙泽的话,并不是丝毫无道理。
他是庶人,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褐。
公孙泽是士人,穿着直裾,按照射礼在比射之前,还要先去更衣室脱下左袖子,露出手臂带上护臂,否则左袖子太宽大根本没法射箭。
两个人身份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比射也就根本没法比。
在教人上,公孙泽教庶人孩童的话,免了脱衣服露左臂之类的礼仪,可是拇指射法的问题上肯定不会更改。
适却根本不会管这些,在一些问题上他是实用主义者,哪个好用用哪个。
十天之内,三指射法肯定比拇指射法强;三年之内,两者不相上下;五年之后,因为传承的问题,此时学拇指射法肯定比三指射法要强,很多连珠箭之类的技巧也有人可以教。
既是定的十天,他当然要教六指用三指射法。
起身站直了身体,三根手指勾住了弓弦,挺起胸膛,背肌用力,像是扩胸一样向后吃力,将这一柄小弓拉满。
害怕回弹的时候空放坏了弓,小心地回成原貌,将弓递到六指的手中。
“按着刚才的模样,先联系拉弓吧。不急着射箭。”
又在他耳边讲了一些拉弓的技巧,时不时拍一下六指因为力气不足而含起来的胸和没伸开的手臂,告诉他宁可拉不开也要先把姿势练好。
真正教别人的时候,适才明白射礼中的内涵,果然是每一个细节决定了最终是否是正道,而过程本身就是目的,直接想到达到目的往往不可能。
可这些感悟终究是修身用的,他也没有再和六指谈起修身立德,而是不断用棍棒纠正着他的姿势。
拉了十几次后,六指的脸上已布满汗水,每一次拉弓的姿势也越来越难看,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虽没开口,适也知道这是三指射法初期必然会经历的手指勒的剧痛的过程。
他想,应该回去找哥哥帮忙,给做一个指套。
“你有自己的家族,给你提供弓和脱产的机会。可我也有哥哥嫂子,他们是做鞋的,可他们一样可以帮我做个指套。不就是比后台嘛,我还怕你不成?做皮鞋的做个指套还不易如反掌?”
想的快意,自己都要笑出来,心说有后台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