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火灾_3

缪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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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乔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两天的时间在家里睡了个畅快,直到弹尽粮绝,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才洗了把脸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酸奶柜台前,一个品牌正在搞促销。

    促销的东西,大约都销售得不好。我过去看一看,服务员端了一杯给我尝,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说:“咦,像牙膏一样,谁会喜欢这种味道?”

    服务员看着我,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吃了之后,口气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谁不愿意跟刚刷了牙的人亲吻啊?”

    说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从前跟家阳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激凌,要跟我亲昵,他嘴巴里有香喷喷的味道。

    我沉醉于回忆的样子让服务员误会了,拿了一打给我:“怎么样?买三赠一。”

    “谢谢你了。我是单身。”我笑着拒绝了她,推着车离开。

    我要去买大酱,回家蘸黄瓜吃。

    有人打电话给我,是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喂?”

    “小乔同志。”

    “你好,黄维德总工程师。”

    “呦,一下就听出来了?”

    “您不看我是干什么的。”

    老黄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笑:“有时间没有,出来大哥请你吃饭。”

    “您现在在这里?”

    “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好啊。”

    不论是谁,这个时候出现都是寂寞的驱散者,更何况,又是我在法国的故人,老黄此人又实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请,我们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乐部吃饭。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车去那里。到的时候,老黄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对面,背对着我,坐着另一个人,背影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

    老黄过来就抱我,说:“乔菲,你气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里跟他说话,眼见那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站起身。

    “他,你可得认识认识,我的医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们通过电话的。”老黄介绍说,又向另一个人,“家明,这是我妹,亲妹妹,乔菲。”

    是啊,这张脸,这个名字,我都是认得的。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城外的海滩上,那天家阳喝得烂醉,他的哥哥接他回去。

    曾经通过电话,我为他和法国医生做交替传译,程家明说,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面对面,我跟他握手,我看着这一张与家阳酷似的脸。

    啊,这么复杂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应酬。

    我只祈祷这个人不会有我这样好的记忆力。

    “你说你是留学生,工作了吗?”坐下来喝东西,程家明问我。

    “毕业了,我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实回答。

    “难怪不去我那里了。”老黄帮我倒上茶,“你在那里做专职翻译吗?我知道的是,你们还可能往国外派对不对?”

    “十一之前,一直在学习,是留在高翻局还是往国外派,十一以后才见分晓。”我说。

    我看见老黄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红茶里。

    “哎,老黄,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这么大声,是不是要告诉这里所有人?”程家明说。

    我看着他:“你是他的医生,你还不管?”

    老黄呵呵地笑起来,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么对付我。

    “管什么?”他说。

    “控制饮食,保证健康。”

    “为什么?”

    “长命百岁。”

    “你觉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长久一些,活着的时候舒服一些。”

    “怎样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说怎样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说,“他生病,我只管开药、治疗,他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时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着我,微微笑,又对老黄说:“看到没有?还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胆科的吧,后转行的吧?从前是不是律师啊?”

    “是说我口才好吧,姑娘?”程家明指着自己说,更得意了。

    “是说你善狡辩,硬是把黑说成白。”

    老黄哈哈地大笑起来,招手叫服务生点菜。

    什么胆固醇、脂肪,老黄生冷不忌,高热量的西班牙菜正对他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鳗鱼吃两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个肝和流着奶油的血液代谢这些东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侧耳聆听她的歌声。

    我也觉得乐曲实在好听,问道:“唱的是什么?”

    “《快意人生》。”

    “怎么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着我:“怎么你没看到舞台旁边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没有看到舞台旁边投影出来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译。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笔在随身带来的名片上写了些东西,交给侍者,给了钞票,对他说:“把这个交给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欢的花。”

    老黄看见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地笑:“你没听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长,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在掌中轻轻转动,侧头看着美丽的歌手。她收到他的鲜花和纸条,向他笑,点点头,他向女人举起酒杯。

    接下来的舞蹈,歌手成为程家明的舞伴,两个人舞姿翩翩,他跳得还真是不错。

    如何克制,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细地看他。

    这人的面目,与家阳是何等相像。

    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飞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肤色。

    只是,另一个人不会这样,那么放肆地说话,浪荡地笑,潇洒地舞蹈,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黄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地唠叨:“乔菲,大哥明天回上海了,以后再来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话,千万记得找我。

    “你这个小妹儿真挺好的,你够爽快。”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男孩子?”

    “嗯,对,没错,你像个小哥们儿。”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觉得的,我叹口气。

    一曲终了,程家明吻了吻歌手的手,走过来,看看我,看看老黄。

    “我送你们回去吧。”

    “回去?”老黄说,站起来,人都晃悠了,“再去别处玩儿啊。”

    “你有精神,姑娘还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黄。咱们回去。”

    我跟程家明把黄维德送回他的宾馆,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之前,他拿了药给老黄吃。

    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

    高级酒店的电梯间里,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黄铜,镜子一样,却有着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着我自己,程家明看着他自己。

    然后我们互相看看。

    “乔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着他,“有问这事儿的吗?”

    “我前年二十九。”

    “那我也不告诉你。”

    “有点奇怪。”

    “什么?”

    “怎么总觉得你像我念初中时候的团支部书记。”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说,大叔,你念初中的时候,我幼儿园还没毕业呢。

    “你这么老了,怎么还记得初中时候的同学?”我一字一顿地说,将“老”字咬得很重。

    他还没被人这样说过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

    “实在是,你勾起我对她的回忆……”

    “为……什……么?未……请……教……”我等着他,看此人说得出什么。

    “什么事儿都管,经典事儿妈。”

    我一听,还要反驳,却觉得这话真的挺可笑,就不争气地一下乐了,“我头一回听说,‘经典事儿妈’,哈哈哈哈……小词儿,挺犀利啊。”

    电梯到了,我们出来。

    我们走出酒店,程家明说:“上我的车,你家在哪儿?”

    我站住:“不用了,谢谢你。还有地铁呢,我坐地铁回去。”

    “还是年纪小啊,这么就生气了。至于吗?来,我送你吧。”

    “真不用。谢谢你,程医生。老黄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车。”我说。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脸上是一抹很耐人寻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见面熟,不过,咱们算是陌生人吗,乔菲?”

    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了。

    这话里有话啊。

    我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对我说对不起,打开电话:“什么?

    “……什么时候?

    “……现在呢?

    “……好,我马上就到。”

    他对我说:“还真对不住你了,有点事儿,我得马上走。”

    我点点头,感觉像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好,快去。”

    他上了车,又对我说:“真对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里有事儿。”

    我坐在地铁上,想着程家明对我说的这句话,他说,语气颇重,他家里有事儿。

    我的胃有点儿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刚才也没吃什么啊,可是疼痛逐渐加剧,我最后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小团。

    我捂着胃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趴在马桶上,直不起腰来,直到吐出了胆汁儿。小邓都吓惨了,抚着我的背:“菲菲,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摆摆手,摸着墙站起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毫无血色,只见眼圈青黑。不对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堕胎,我舍弃了我跟家阳的那个孩子的时候,家阳告诉我,在另一个地方,他几乎疼到胃出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顷刻间笼罩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