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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菲
我为什么学外语呢?高考完报志愿的时候,我希望可以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颇丰又不用学习数学的工作,所以选择了这个行业。如果不继续攻读学位的话,就业大概是几种方向:外资企业、老师,或者是专业翻译。我觉得自己应该在外资企业当白领,应酬生意、谈笑风生、勾心斗角,我的这一颗坚强的心脏太适合过城市里虚张声势的生活。老师呢,这是要求德才兼备的职业。而翻译呢,我从心眼儿里不喜欢,无非是传声筒罢了,语言是工具,人也是工具。
是程家阳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天的会议,他可真是神气。一个人充当中法双方发言者的翻译,反应迅速,思维敏锐,用词准确,还有那几可乱真的巴黎口音。而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会谈现场的调度和掌握:松紧有驰的节奏,针锋相对的讨论,无伤大雅的笑话,程家阳都游刃有余。我这才知道,原来翻译其实也是会场的司仪。
他那天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黑色的西装领带,白净瘦削的脸孔,波澜不惊的表情,安静优雅的举止。虽然不久,我就认识了这华丽表象下真正的他,可是,他的这个样子让人无法忘记。
同样是这一天,我想程家阳师兄也记住了我。
大型会谈结束,双方有部分企业代表想要借此机会单独聊聊,组织者却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不得已之下,我和一起来的两个同学临危受命。
配额、订单、增值税、厂房、保险、信用证……
中法两国的友谊源远流长,经贸领域合作不断加强……
我厂技术力量强大,人才资源雄厚……
我庆幸自己一直以来都还算用功,中规中矩的内容都能翻译出来,可那位中方纺织企业负责人的一句话到底还是把我的冷汗逼了出来。在介绍自己的企业规模宏大,职工生活保障设施齐全时,这位秃顶大脑袋的老总说:“我们的生活社区里什么都有,公寓、食堂、健身中心、戏院、舞厅……总之除了火葬场,什么都有。”
我听到“火葬场”这个词,脑袋就“嗡”了一下,余光看见程家阳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电光石火间,想到他可能正在看着我,就什么单词都不记得了。
我严肃地对老外说:“人们除了不死在这里,就什么都可以做。”看到他们受惊的样子,我又补充道,“就是说,设施很全,什么都有。”
现在我确定,程家阳确实在看着我,我看见他笑得发抖的肩膀。
每个人都有许多个“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做翻译,发了一身的汗。我觉得这个工作绝对可以在三九天驱寒。
法国人还算大方,现场付酬。我工作不到半个小时,得到了三百元钱。看看程家阳手里的信封,厚厚的一小摞,他向我们扬一扬:“请你们吃饭。”
我们同学一行四个人,坐着程家阳的德国小轿车去了城里很有名的一家海鲜酒楼。轮到我点菜,要了一道向往已久、无缘品尝的三文鱼刺身,每例三百八十八元。我心里也有些古怪的想法,如果这位公子哥要请客,就让他破费好了。
待到所有人都点了菜,我又举手对服务员补充了一下:“麻烦你,我还想要一份土豆烩茄子,就是那种,土豆和茄子,搅得稀烂,放上香葱末。”
“我是东北人。”我对忍俊不禁的程家阳说。
“对啊,对啊,”一位同班的男同学说,“她生吃葱的。”
服务员却是倔脾气,对我说:“对不起,小姐,我们这是专业海鲜食府。”
“麻烦你,”程家阳对那位服务员说,“茄子、土豆嘛,店里哪能没有?跟师傅说一下。”
女孩脸一红,美滋滋地就去了。
我觉得真是夸张,花痴做得这样明显,显得很不专业啊。像我,即使想要看程家阳,也只会在说话或夹菜的时候,偷偷瞄一眼。
这个人啊,一上午的工作下来,居然不饿,吃得少,喝不多,静静地听我们聊天,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是要做神仙吗?难怪会这么瘦。
是不是觉察了我在打量他,程家阳忽然转过头来,看向我:“我觉得你反应挺快的。”
“是吗?谢谢。”
“以后会考虑做翻译吗?”
“原来不打算,今天看了你的表现,会考虑考虑。”我指一指他放在桌上的那个装着刚刚做翻译的酬劳信封,“师兄,收入好吗?”
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
大家看着程家阳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人民币拿出来,像法国人那样一张一张放在桌子上数过:“两个小时,四千元。”
“欧拉拉,”我大喊,对其他的同学说,“大家努力吧。”
他们用力地点头。
在金钱的诱惑与男色的鼓动下,我自那时起立志做一个职业翻译,这是有名有利、光鲜靓丽的行业。
当然,理想是理想,现实也不可忽略。
现实是,大学二年级的我,还面临着生存的压力,还要交数目巨大的费用以维持我所接受的精英教育。而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就是现在这样。
又是周末,我在“倾城”*。运气不是太好,今天没人找我。我恹恹地打个呵欠,拍拍嘴巴,被大班茱莉娅姐姐看到,指着我说:“飞飞你有男人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眼圈青黑,还总是睡不醒的样子,我看就是房事过度,你现在丑得要命。”
是啊,我要学习啊,我得背单词啊,可这是说不出口的理由。我晃着脑袋说:“我昨天晚上打游戏打得太晚。”又吼道:“我还是处女呢!”
“今天晚上*,还敢熬夜打游戏?你一点儿专业精神都没有。”茱莉娅姐姐眼珠一转,上下打量我,“处女?”扒扒我的眉毛,又看看腿,以职业经验认定我不是撒谎后,嘻嘻笑了,“二十岁的老处女,珍稀动物。”然后身姿摇曳地走了。
我看着他金光闪闪的背影,心里就纳闷,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媚的姿态,这么放荡的言行和这么恶毒的一张嘴。
午夜时分,我被招去包房,喝酒、唱歌、讲笑话,不着痕迹地尽力躲闪客人的巨灵神掌,这一夜,出奇地疲惫。终于借口上洗手间得以小憩片刻,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还真是难看,面色无光,眼圈青黑,和被烈酒泡肿了的嘴唇。
“笑,”我对自己说,“笑。”
渐渐有些笑容在脸上,然后这笑容越漾越大,我渐渐笑出声来。这是个老办法了,沮丧的时候逼着自己笑,一张笑脸总好过一张哭丧的脸。
不能跟小费过不去。
我从洗手间出来,扶着墙往回走,在走廊的一侧,看见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个男人,烂醉的样子,坐在地上吸烟——那种纤细的奇怪的香烟。黑色的头发挡住他一半白皙瘦削的脸庞。
在这种地方,这副样子,这,不应该是,程家阳。
我觉得精神有些恍惚,麻木地向自己的包房走,我是不是喝醉了?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又快步地走回去,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我要去看个究竟,这个烂醉如泥、吸食大麻的男人,是不是我心中的那阳春白雪。
可是,他已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