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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大约是宁王府接到圣旨最多的一年——或者说今年正月,是整个宁王府接到圣旨最多的一年。
严清歌倒是想知道,宫里面到底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这次接旨倒是不着急,外面仆人们收拾着摆香案,严清歌和炎修羽则换上正装,出来的时候,几个孩子也被收拾的齐整,挨着高矮个子手牵手站在一起,一个赛一个好看。
一家人一齐出去的时候,见到宣旨的人,都愣住了,那不是朱六宝么。
严清歌非常肯定,朱六宝绝对是知道炎深身份的,她忍不住偷眼看向朱六宝,只见朱六宝满脸不深不浅,让人看不出他想法的微笑,对炎修羽拱手道:“拜见宁王爷,宁王妃!若是大家都准备好了,咱家就要宣旨了。”
朱六宝一团和气,连眼光余角都没有朝炎深身上放,就好像他从未见过炎深一样。
炎深却是吓得紧紧抓住姐姐炎婉儿的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了。
他认得这个太监!这个太监就是跟在以前他噩梦里那个父亲身边的人,他怎么会从梦里跑到现实中呢?
一时间,炎深吓得小脸苍白,面色如纸,死死的盯住朱六宝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又被接回“噩梦”里。
幸好,听朱六宝宣完旨,严清歌立刻发现了炎深的不对,叫奶娘把孩子们抱回去了,留着自己和炎修羽跟朱六宝说话。
这次太子叫朱六宝来宣的圣旨非常普通,是为了嘉奖前段时间炎修羽军功的。不过因为他之前几次抗命不从,所以圣旨里也提起这个,最后的奖励便是不给炎修羽奖赏,但宁王府多了个荫余名额,可以在子孙中挑选一个,承正四品矫骑将军之位。
这个消息还算不错,严清歌捧过下人准备的小匣子,里面放了十只摆放整齐的银锭,递给严朱六宝,笑道:“还要多谢公公跑一趟,些许心情,请公公笑纳,也沾一沾我们府上喜气。”
朱六宝接过来匣子,给自己的随行小太监拿着,笑道:“多谢娘娘和王爷照顾,我此次来府上,就是专门沾喜气来的,特意求了太子殿下,才得了这差事呢。”
严清歌听他话中有话,微微扫视一眼四周,连翘便会意,带头领着伺候的丫鬟婆子一溜儿出去了。
那跟着朱六宝来的小太监能的很,低着头出了门儿,屋里顿时只剩下严清歌和炎修羽以及朱六宝三人了。
朱六宝清清嗓子,笑嘻嘻看着严清歌:“娘娘,咱家在宫里头的时候,听一个小黄门儿说,好像有人在打听皇六孙殿下的事儿。哎,想起来皇六孙殿下,咱家就可惜啊,多好的孩子啊!”
严清歌心里咯噔一声,炎深给折腾成那样子送出宫,她心里当然生气,当天就交代了自己在宫里的眼线,好好的查这件事,务必要查出来炎深到底是怎么病的。
没想到那边还没回信儿,这儿朱六宝倒是送上门来了。
严清歌在心里估摸着,这话是不是太子让朱六宝说的,在心里自动给朱六宝接下来要说的话打了一半儿折扣。
“娘娘,咱家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件事,想要拖娘娘您给咱家办。”朱六宝忽然话题一转,说起来别的。
“公公请讲。”严清歌说。
“娘娘知道,我们这在宫里头伺候的,都没后代的人,将来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好在我十年前找到了自己在宫外的兄弟,他愿意过继个儿子给我。谁知道才认下来这儿子,不知谁多嘴在殿下面前多提了一句。当时陛下问我,是愿意跟着他,还是愿意跟着我那便宜儿子……”
朱六宝说到这儿,声音比平时还要尖细几分,他伸袖子抹抹眼泪:“咱家只求娘娘和宁王爷每年七月七,叫几个下人给我那儿子坟头拔拔草就行了。”
严清歌和炎修羽面面相觑!他们刚开始还以为太子只是让朱六宝不要认儿子呢,没想到竟是直接把朱六宝的干儿子杀了。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朱六宝和太子之间还有这样的龌龊。
算算岁数,十年前,太子刚二十岁的样子,已经不是任性到不允许身边太监有其余亲近之人的岁数了。他还要这么做,只能证明他的控制欲极强,他害怕朱六宝有了旁的牵挂,就等于有了旁的弱点,到时候,会反过来威胁到他这个主人。
不得不说,太子果然是好狠的心肠啊。
“这件事倒是好办。”严清歌道:“公公只要告诉我们地方,遇年遇节,我们府上都会去祭祀一番的。”
她谅朱六宝也不敢拿这件事说谎,坟还在的话,打听一下,就知道是那年埋得人,又是死的谁家的孩子,这东西是做假不了的。
朱六宝这才欣慰的看着严清歌,道:“王爷和娘娘心慈,咱家在这儿谢过了!娘娘在宫里打听的那件事,您叫旁人去问,不是舍近求远么,咱家倒是知道些内情。皇六孙殿下住的那间屋子没有地龙,烤烧火墙保暖,那日里宫里头传来昭亲王没了的消息,闹哄哄的,有个小太监毛手毛脚,倒了两筐子精煤到烧火墙的灶口,皇六孙殿下给热晕了,他小孩儿家家的,身体虚,就因为这个,染上时疫,人便没了。”
严清歌沉默的听着,抬头看着朱六宝。欧阳少冥分明诊出来炎深是冷热交加,且不止一时半会儿才得的伤寒,差点儿就要转化成肺痨,怎么到了朱六宝那里,就变成了只受热呢?
朱六宝讨好的看着严清歌:“这小太监和他干爹俩,已经给皇六孙到地下做伴儿去了。这小太监以前是凤藻宫,没见过贵人,毛手毛脚的,到了储秀宫,只敢叫他干点粗活,还要出这种岔子。王爷和娘娘节哀顺变,只能给府上大小姐另择佳婿了。”
严清歌才不听朱六宝这满嘴扯谎,她看看炎修羽,炎修羽也是满脸沉静,但目光中隐有疑惑,必然也是对朱六宝这通话起疑了。
扯出个笑容,严清歌对朱六宝拱手道:“多谢公公告知!是我们婉儿命苦,怪不得旁人。这下我和王爷的心事儿就平了。”
朱六宝也不管严清歌信不信,反正他的话带到就好了,皇宫是满是魑魅魍魉,外头这些贵族世家,也都人面鬼心着呢,反正大家只要面上过得去就好了。
他对严清歌颔首道:“娘娘不必谢咱家,咱家也是有求于娘娘着呢。娘娘,我那短命的儿子,他埋在京郊朱家庄外,只要叫人在村子里一打听,就知道坟头在哪儿了。这么多年,我哥哥家里头怕惹宫里忌讳,哪怕天天路过亲儿子的坟,都不敢上前过一次呢!”说着说着,他又一副要哭的样子。
严清歌这会儿可一点儿都不同情他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觉得朱六宝挺惨的,竟然要伺候在杀侄凶手跟前。但朱六宝刚才那通只将罪名朝严淑玉身上安,却根本不提炎深是怎么受凉的说辞,让严清歌觉得,朱六宝可没他自己讲的那么清白。
说不定他就是为了跟在太子身边日后能有的权势,亲手选择了杀死他干儿子表忠心呢。
眼看着朱六宝出了院子,严清歌拉过炎修羽的手,道:“羽哥,我不信朱六宝的话。”
“他话里全是漏洞!”炎修羽颔首道:“不过叫人去上个坟,也费不了什么事儿。至于宫里,我们叫人继续打听,务必查出真相。”
朱六宝摇摇晃晃回宫,进了书房,太子正看帖子。
朱六宝见屋里没旁人,跪下来,磕头道:“殿下,元晟小殿下身子康健。”
太子一声不响,朱六宝偷眼看过去,只见太子正死死的盯着桌面,脸上的表情非常扭曲,已然入了神,倒不是故意不理他的。
他愣了一下。明明他出宫的时候,太子还好好的,就半天时间,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朱六宝不敢吭声,跪在地上等太子回过神儿来。
太子面上的表情,似惊似怒,似悲似喜,酸甜苦辣样样皆有,这十几年来,朱六宝头一回在太子的面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
时间过了好几刻钟,太子才抬起头,一双黑色的眼睛黑的好像能将人吸进去一样,道:“怎么会是这个时候!”
朱六宝心中一顿,差点儿窒息。
他伺候了太子好多年,对太子已经熟悉到比熟悉自己还熟悉。太子一伸手,他就知道太子是要茶,还是要扶他起身。太子的目光落在什么东西上,他就知道要不要将这东西拿过去给他。
可以说,不但他比了解自己要了解太子,他还比太子本人还要了解太子自己。
朱六宝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听到了皇宫最高的那处台子上,封存了几十年的大钟,又要敲响了。
这口钟,只有当皇帝驾崩的时候才会被敲响,声音响彻整个京城。
对太子来说,皇帝死的可真不是时候。虽然他已经将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全部干掉了,但还有一直平庸不已的大皇子呢!他在前几年的蛮兵入京时,带着母妃逃出京城,一直躲在燕州的外公家,从未回京。
如今天下流民反叛,烽烟四起,皇帝死后,若有人闹事儿,以太子不足以震天下为由,另立新君,又是一桩麻烦。
太子的目光看向虚空,好似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见到了他最不想发生的一幕。
“孤……只有一个兄弟了!”太子慢慢说道,将拳头紧紧攥住,摁在了桌面上。
太子心中做了个决定,他决定,先隐瞒下皇帝的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