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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然的,我想起了几个月前,正是那一曲惊鸿琴音,他留宿在了归墨阁内。
心底突然就有浅浅的尖锐疼痛,不受控制的蔓延,再怎样的淡然,再怎样的看得开,再怎样的说服我自己,可终究是,没有办法不去想,不去在意。
我的骄傲与洒脱,在这一刻,似乎全都低到了尘埃里面,这一路上自己一直不断告诉自己的,关于信任,关于他不过是在做戏的那些念头,到了如今,统统变成了再可笑不过的自欺欺人。
一舞照影,本已勾动了他的情思,现如今又再加上了那相似的容颜,所以他眉目间的柔和才那样真实,所以,他的视线总是不受控制的落在她身上,带着几许悠远的温存。
我想起了御花园内的那张画卷,他移了开去,没有给杜如吟看到,却恰恰落入了我的眼中。
不过是寥寥数笔的勾勒,画中人却宛若眼前。
清眸顾盼,柳眉如烟。
画的,是杜如吟,却又分明不是。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画中人是谁。
那本在他心底,不在眼前。
她用她的性命,赌他一世不能相忘,即便只是六、七分的形似,已经够了。
我垂下羽睫,藏住此刻眸中的如水哀凉,却没有办法藏住心中,那深重到几乎让我再不堪负荷的无力感。
“不是说二姐回来了吗,现在在哪呢?”远远的,便听到潋明朗快意的声音响起,一路向着暖阁的方向行来:“二姐,二姐……”
我连忙收拾起自己的心情,随母亲一道起身迎了出去。
“瞧瞧这一头的汗,你又是打马回来的是不是?”母亲见他一路快步行来,连忙从碧芷手中接过绢子去给他擦拭,一面埋怨道:“这么大的人了,又封了上将军即刻便要离家戍边,还压不住性子跟个急惊风似的,等到了军营里,对着一众下属,你也这样吗?”
潋不在意的笑着拿过母亲手里的绢子自个儿胡乱的抹了把脸,然后递了回去,一面看着我笑道:“这可不怨我,谁让二姐没个准信,这么早就回来了。”
看着他明朗干净的笑容,我心底的那些沉郁似乎也跟着散去一些,我能感觉到母亲仍是目带隐约的担忧看着我,不愿意他们担心,也不愿意放任自己一径的自怜自艾下去,于是我强自压下心底的纠结,微微笑道:“这倒是怪起我来了。”
他挑眉一笑:“你自己说是不是,要提早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害我一点防备都没有跑了出去,现在又一路催马回来,折腾得够戗。”
“那我先回去等时辰到了再过来好不好?”我微微笑着作势要走。
他也明知道我不过是在玩笑,却仍是急急忙忙的伸手一拦:“哎,哪有你这样的人,开个玩笑都不让的。”
我看着他面上的神情,不由得一笑,他也笑了起来,面容明朗干净得让人不舍得移开眼。
他突然笑着拉过我的手腕:“走,我带你骑马去。”
我笑着想要挣开:“你发什么疯。”
“怎么是发疯,我都多久没跟你一起骑马了,又有多久没和着你的秦筝舞剑了,我这一走,就更没机会了,快先让青荇给你找套男装换上,免得被人认出又有麻烦。”
他竟然像是真做此打算一样,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母亲已经急忙开口拦道:“潋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你们一个是上将军,一个是当朝王妃,这样一起跑出去骑马,要是被人认出来了,成何体统?”
“认出来了又怎么样?她首先是我姐姐,才是三王妃的,谁规定她嫁人了我们就不可以一起骑马了?至于上将军这个虚名,我更是不在乎,管这些体统做什么?”他满不在意的说着,一面拉了我的手就往外走。
“潋儿!”母亲慌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你不要胡闹,你不在乎,可你姐姐不行!你一走南疆当然什么也不用管了,可是清儿还要继续留在上京这块是非之地,她怎么办?你知道那些流言蜚语有多能中伤人吗?你要真为你姐姐着想就快别胡闹了!”
他兴致正来,脾气一拗起来又跟个小魔王似的,本来是说什么都不会听的。
我正寻思着该怎么办,却不想他听了母亲的话慢慢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对着我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然后松开拉着我的手,仰头看着天空道:“二姐,我走了,家里有父亲守着,不会出什么事情,其实我最担心的反倒是你。”
我心底温暖而感动,尚未开口,已经听到母亲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含笑响起:“听听这孩子说得是什么话,你二姐贵为王妃,又比你懂事,有什么好值得你担心,你顾好你自己别惹出什么事情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潋像是突然意识到还有人在我们旁边一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转了话题:“三姐呢?什么时候过来?”
母亲面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你三姐怀着身孕,身子不舒服,就不过来了。”
潋点点头,倒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眉目之间仍然带着一丝不甘遗憾,我知道他仍为了不能带我出去骑马的事情介怀。
于是笑了笑,转身对碧芷道:“我的秦筝带去了三王府,家里应该还有其他的吧?”
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而碧芷也极为伶俐,立时笑道:“自然是有的,碧芷这就去替清小姐和潋少爷取来。”
秦筝不一会便取来了,虽然不是自己惯用的,但慢慢调弦,不一会儿,也就顺了手。
潋在庭院中央站定,手握“湛卢”向我笑道:“还是《将军令》吗?”
我摇头微笑:“前几天闲着没事的时候,我新做了一曲,比之《将军令》更加能和你的凤翔剑势,不如现在试试。”
他挑眉一笑,并不多问一个字,只是潇洒的一舒臂,“湛卢”剑芒耀目,倏然出鞘。
而同一时间,我弹指拨弦,一个一个的音符,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和着他的剑势,倾泻而出。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待到我指尖最后一个音符响绝,他的一套凤翔剑势恰好舞尽,剑意暗合琴心,每一个招式都如同演练过千百回一样,天衣无缝。
回剑收琴,彼此相视一笑,他眉目间的神色畅快淋漓,就连青荇都在一旁感慨道:“少爷好久没舞剑舞得这般尽兴了,只是清小姐,这曲子真的是新作的吗,青荇怎么看都不像啊?”
潋畅快笑着顺手拿起剑鞘敲了下他的头:“你懂什么,你家少爷我今天都还是第一次听,你可算是有耳福了,等我们去了南疆,上哪找这么合心意的曲子去啊?”
青荇本是苦着脸摸着方才被潋打过的地方,听到最后一句,笑着抢话道:“这还不容易,让清小姐每做了新曲便写成书信,让人送来不就成了?”
潋横了他一眼:“你来弹筝吗?”
“啊?”青荇傻了眼,不说话了。
我看他们这样,不由得微笑道:“你若是真想听,诺大的南疆,还怕找不到一个会弹筝的人吗?”
“又不是你弹的,我找来做什么用?再说了,你做的曲子,我怎么可能让别人来弹?”他想也不想的开口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倒也并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冲我挑眉一笑:“你要写信给我,还不如说点有用的,譬如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要是知道了,即刻便领兵攻到上京替你讨个公道。”
“混帐话!你都封了上将军,说话做事还是一点分寸都没有,这样的话,是你能说的吗?”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从宫中理政回到了后花园,面带愠色。
父亲定下的家规极严,尤其是对一众兄弟,潋也没有想到会恰好被他抓到,暗地里冲我咧了咧嘴,再对着父亲小声道:“这不是在家里么,又没外人。”
父亲面色一变,眼看着就要训人,他却连忙赶在父亲说话前急急的开口道:“父亲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政事都处理完了吗?累了吧?青荇,你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说练了好久,要帮老爷捏捏肩的吗?”
“啊?”青荇再次傻眼。
“啊什么啊?”潋瞪他:“快呀!”
青荇硬着头皮道了一声“是”,便要上前。
父亲瞪了他们一眼:“行了行了,我这把老骨头还不想被你们折腾散了,你怕我教训就自个儿掂量着点,懂点分寸。”
潋笑起来:“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了,父亲也别生气,儿子也只是在家里才这样,在外面啊,我可是上将军,威严着呢。”
被他这样一胡闹,父亲的气也消了大半,再加上虽然父亲嘴上不说,但心底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打小便偏疼,如今他就要离家了,父亲自然也不舍得再怎么责备他,瞪他一眼,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老爷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母亲一面吩咐碧芷去端参茶,一面轻问。
“没什么事。”父亲虽是淡淡说着,但视线却转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再移开。
我心下一顿,知道必然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还来不及细想,父亲已经再度开口道:“夫人,你和清儿到我的书房来一下。”
母亲有些不明就理,却还没来得及问,父亲便已经率先行去。
于是母亲只得对我笑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咱们走吧。”
潋也跟了过来,却在书房中被父亲拦住:“我让你来了吗?”
他挑眉道:“凭什么二姐能听我不能啊?”
我看着父亲眼底不易察觉的那一抹沉重,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会是为了什么,所以也和他一样,并不想让潋知道,否则依潋的性子,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强自笑着,上前去推他:“你和我比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不肯走:“你才比我大多少啊?”
其实换了平日,这些朝堂之事他是最烦听的,从小到大,他最怕去的地方便是父亲的书房,今日执意跟来,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缘故,聪明如他,想必已经猜到了,父亲要说的事情必然是与我有关,因此才会想要知道。
越发的费力去笑,一面推他往外走一面道:“不管大多少,我总是你姐姐,说了不让你听就不让你听,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的?”
他看了我一眼,眼底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然而待我细看时,他却只是配合的做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一面嘟囔着不公平,一面任我将他推出了书房。
书房门合上,母亲轻声问父亲:“老爷,究竟是什么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方才缓慢开口:“我方才离宫之前,皇上召见了我,他告诉我,三殿下跟他提过,要纳杜奉安的女儿做侧王妃。”
“什么?侧王妃?这怎么可以?!”母亲惊怒交加,失声叫了起来:“那杜如吟是什么卑贱身份?收了她做侍妾已经是天大的抬举,还说什么侧王妃?她想都不要想!老爷你有没有跟皇上说呀?”
“糊涂!”父亲沉声喝道:“这是我们能决定的事吗?皇上既然会专程跟我提,就表示这事多半是定了,天家的婚事,我们的意愿有什么用?皇上没有一道圣旨下来定论,已经事先让我们有心理准备了,除了谢恩?我还能再说什么?!”
母亲不由自主的看向我,忽然就闭眼落泪,不再说话。
而父亲的声音略微缓和了些,虽是宽慰的话,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钝痛:“朝中的大小官员,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三殿下还是皇子。再说了,有我慕容家一天,清儿便绝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母亲气极,终是没能忍住:“那怎么能一样?那杜如吟是什么卑贱身份,她也配?!我的女儿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和侮辱?!皇子又怎么了,这才成婚没多久,太子殿下不也只有滟儿一个,即便是她怀着身孕不能伺候也没听说要纳侧王妃侍妾什么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打断母亲:“女儿还在呢,你快别哭了!”
“可是……”
母亲还欲再说什么,我轻轻的按住了她的手,异常冷淡的笑了笑:“母亲不用再说了,不是每个皇子都会这样,但是,他是皇子,便可以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