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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城和海兰珠走进城隍庙后头,里面有一间极小的砖屋,上瓦下砖,墙皮涂成暗红色,屋子左右不过三米见宽,木门槛倒有将近一丈。许一城一看这小屋子,眉头一动,对海兰珠道:“你来过城隍庙么?”海兰珠摇头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国了,城隍庙只是听说,没进来过。”许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兰珠大奇,问为什么。许一城还没回答,王绍义已经催促两人进那屋子。
他们高抬腿迈过门槛,才看到屋子里头啥也没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个地窖。旁边搁着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里。
“请。”王绍义的表情在灯笼照耀下阴晴不定,说不出的诡异。
许一城攀着梯子往下走去,这地窖很深,一股子霉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见海兰珠也慢慢爬下来。她对黑暗的地方似乎有点恐惧,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许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许一城和海兰珠,然后是王绍义和客栈掌柜,四个人依次下了地窖,外头“砰”的一声,把地窖的口给盖上了,彻底陷入黑暗。许一城感觉黑暗中似乎还有人,可只能听见呼吸声,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海兰珠的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问他是不是鬼?许一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唰”的一声,掌柜的划亮一根洋火,点起一个白纸大灯笼,把整个地窖照亮。海兰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差点把许一城掐出血来。
灯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个个青面獠牙,面露狰狞,有吐着长舌的吊死鬼、满脸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肠子的腰斩鬼,还有什么虎伤鬼、科场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惨死状,全都立在四面墙前,身子前倾,仿佛在极近的距离跃然而出,一对对无瞳的眼珠子几乎贴着海兰珠。
海兰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断颤抖。许一城细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这都是泥塑。”海兰珠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才发现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黄的油灯照映之下,油泥浮动,真好似活着一般。
许一城道:“你在国外长大不知道,在城隍庙后头,一般都有个暗室叫作阴司间,就是这里了。里面供着各种鬼像,供游人观看,算是免费游了回阴曹地府。”海兰珠眼神游移,惊魂未定,明知这些东西是假的,可气氛着实惊悚。
王绍义笑道:“小姑娘这一声惊叫,才算是真情实感,不错,有进步。”
如果是大城大镇的城隍庙,阴司间里琳琅满目会有几十种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恶事。不过平安城是个小地方,阴司间里只有约莫七八尊泥塑。许一城环顾一周,发现这里也不全是鬼。阴司间正中居然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马褂。他们看向许一城,没吭声,眼神都颇为不善,却也带着几丝惊慌。
王绍义请许一城在桌子一边坐下,海兰珠松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两个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若无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着白纸灯笼恭敬地站在后头,王绍义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马金刀坐定,头顶恰好对准窖门。他环顾四周,指头朝上一指:“鬼门一关,咱们就算是进了阴曹地府,阴阳隔绝。在这儿天不知,地不管,人间更是没关系。诸位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顿觉阴风阵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在阴曹地府一般。整个地下室只有一个地窖口,还被王绍义牢牢关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知,地不管,叫谁都不灵。在座的几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着灯站在王绍义身后,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阴影,如同判官。许一城心中冷哼一声,王绍义故意选在这个鬼地方,只怕是别有用心。别的不说,单是这鬼气森森的氛围,就已让人先锉了几分锐气。
王绍义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道:“你们三位,都是确实来平安城收货的,彼此认识认识吧。”在座的两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话;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说话带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调;他们俩只报了名字,来自哪里,什么铺子的,一概不提,可见彼此都有提防。
海兰珠这才知道,那客栈外头搁着四只金蟾,正是来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绍义亲自去查验,干掉了一个探子伪装的,剩下三家,才有资格邀请到阴司间来。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绍义眼睛一眯:“我先问个问题,兄弟我在东陵做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许一城已经回答过这问题,坦然说是毓彭,另外两位却有些支支吾吾。王绍义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我刚才说了,鬼门一关,谁都不许藏着掖着!当着这么多恶鬼都敢说谎,可是要遭报应的!”高、卞两位还是有些为难,王绍义冷笑道:“咱们都说实在话。爱新觉罗家的坟,是我刨的,这是机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们来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内部走漏的风声——我不怪罪你们,求财嘛;但嘴不严的,却一定得有个交代。你们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诉我,咱们买卖接着做;不说,我就拿你们开刀,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阴司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高、卞二人垂下头,心里都在紧张地做着斗争。在这昏暗的小地下室内,又被鬼怪环视,人心本来就极度压抑,所以王绍义几句话轻易就动摇了他们的心防。
许一城微微叹息,王绍义这句话相当厉害,等于是分化了这两人与内线的利益,这些求财的人,哪里会讲什么义气,为了自己的好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果然,两人很快各自说出一个人名。王绍义点点头,对掌柜的耳语几句。掌柜的把灯搁下,重新爬上地面打开盖子交代了几句,又爬回来。过不多时,外头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绍义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实实诚诚地讲话多痛快?——行了,咱们说正事儿吧。”
掌柜拿来一个口袋,搁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缀着珍珠的凤冠、织金的经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种金银法器、鸡卵大的宝石,林林总总二十多件。灯光昏暗,许一城只能粗粗一扫,和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品似乎都对得上号。跟它们比起来,剩给毓彭的那个泥金铜磬和蜜蜡佛珠算是不值钱的了。
高全、卞福仁两个人眼睛直了,这些东西都是硬货。所谓硬货,是说东西凭着本身质地,就能值不少钱,比如说鸡卵大小的祖母绿,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卖出天价;与之相对的是软货,比如字画,本身一文不值,只因为和名人有关系,方才身价大涨。
这些东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说也是十几万大洋的买卖。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听到风声以后,巴巴地跑来平安城。许一城忽然听身后海兰珠发出粗重呼吸,知道这姑娘有点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绍义笑道:“娘们儿看了金银首饰,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来,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王绍义道:“这些玩意儿,都是从同治的妃陵里弄出来的,兄弟我也担着好大风险,你们可别不领情。”
高全满脸堆笑道:“王团副过虑了,清室都没了多少年了,谁能找您的麻烦?”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东陵荒着也是荒着,与其让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来给活人造福。”王绍义听得连连点头,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着许一城:“你怎么不过来恭维恭维我?”许一城道:“挖坟掘墓,有损阴德。我来平安城是为了求财,这嘴上的便宜还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头大皱,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都坐到这阴司间里了,还充什么圣人?”他们对王绍义说:“此人如此无礼,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有用心!”他们二人都存了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些明器一共三家来分,少一个竞争对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绍义淡淡道:“许老弟说的不错,咱们刨了人家的坟,就别捡便宜卖乖了。其实呢,兄弟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两千多号人的生计。人喂马嚼,当家不易啊……”说完他伸出手去,把这堆珠宝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销赃,你们想赚钱。不过买卖只能两个人做,今天你们却来了三伙儿,这让我有些为难。”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题终于来了。王绍义道:“兄弟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该咋办才好,就跟马福田马团长说了。马团长到底是过来人,有见识。他问我,这些玩意儿都卖了,能卖多少银钱?我说怎么也得十来万吧?马团长又问我了,咱们团一个月发饷钱得多少?我说五万不止。马团长说你就算都卖喽,也不过是三个月军饷,这哪儿够啊?眼光还得放长远不是?我想也对,这个妃子墓,就算刨了几座,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没意思!要挖,就挖个大的。”
说到这里,王绍义一拨桌上的明器:“这点玩意儿,不过是添头儿。今天把诸位聚到这儿来,是想跟你们做笔更大的买卖——东陵里头最富贵的,那得算是老佛爷的墓。诸位有没有兴趣?咱们吃个慈禧太后的现席!”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烛光映照下,比那周围的鬼面雕塑更为可怖狰狞。
稍微年纪大点的北京人都还记得,当年慈禧出殡时无比奢华的风光,恐怕是前无古人。而他们专业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读过李莲英和他侄子写的《爱月轩笔记》,知道慈禧墓里的陪葬品之丰厚,恐怕要冠绝诸陵,全部发掘出来的话,将是一笔惊天财富。
王绍义居然打算开掘慈禧墓,这份野心和胆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级,不是淑慎皇贵妃的坟墓能比。虽说此时盗墓成风,可公开搞这么大的事情,众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绍义看他们被吓住了,嘿嘿一笑:“这陵墓哇,就跟整娘们儿一样。头一回都紧张得够呛,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习惯了。”
这个笑话大家都没笑。无论是许一城还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锐地捕捉到,王绍义刚才用了一个词,吃慈禧的现席。
吃现席,这是民国以来才有的事情。民国开国以后,各地一直动乱,挖坟掘墓的事屡有发生,无人监管。于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钱雇佣土夫子,专门挖古坟取明器。后来土夫子觉得这么做自己吃亏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准坟墓,然后叫来几家古董商,当场挖坟,现场拍卖,价高者得。因为往往是几伙人围着坟坑盯着,跟开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现席。
这种吃现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笔钱给土夫子,当作订金。土夫子收够了订金,才开始挖坟。无论坟里挖出什么,订金都不退,这就是保底。王绍义说吃慈禧的现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们三家收取订金,然后再去开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团副难得有此雄心,我就舍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着说道:“慈禧墓里,都是民脂民膏。王团副为民做主,取来也没什么不可。”王绍义又把眼睛看向许一城,说:“那你呢?怕了?”许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几位应该知道。那不是寻常的坟墓,说开就开。别的不说,那墓道在哪?你们谁知道?若不知地宫入口,就是几百人硬挖,也得几天工夫。北京政府再无能,这么大动静也传出去了。王团副说开慈禧墓,可也得告诉我们怎么开。财帛动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绍义哈哈大笑:“你问到点儿上了。我就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当年慈禧墓修到最后一道手续的时候,留下了八十一个石匠封闭墓道。本来这些人是被灭口的,可其中有个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头砸中,晕死过去。监管太监以为他死了,怕弄脏了地宫,让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沟里。姜石匠后来悠悠醒转,逃回村里隐姓埋名,活到现在。”
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若这是真的,那么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问题。高全惊喜道:“莫非,莫非王团副已经找到那个姜石匠了?”
王绍义道:“还没,不过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几位,你看,这等机密大事,我都跟你们说了,兄弟我算够实诚吧?那现在轮到你们表示一下诚意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就是要钱了吧?王绍义却下巴一抬:“这次吃现席,咱们改改形式,你们也别吃了,代我走货即可。”
寻常的吃现席,古董商给了订金,土夫子挖出东西交给古董商,这事就完了,这是为了防止万一坟是空的,土夫子白干一场。王绍义的意思是,这慈禧墓里头肯定有宝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来,都算自己的,但会指定一人代为出货,拿到市面上去换现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东西虽然值钱,但都见不得光,必须有门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场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风,如何收款,如何保证不被曝光,其中门道很多。王绍义杀人如麻,可在卖货上就是个白丁,必须得找一个行家代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里那么多宝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软,果然是一注大富贵。
王绍义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响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三位,我只能挑一位来出货。”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细一琢磨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刚才王绍义已经把盗掘慈禧墓的大计坦然说出,连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现在居然只挑一个人合作。那么剩下两个人呢?知道这么多秘密,难道王绍义还会把他们放回去?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王绍义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着何等的杀气。留一个,杀两个。这已经不是求财,而是求生了。赢了,大把富贵等在眼前;输了,性命就交待在这平安城里。王绍义手里,不在乎多这么几条人命。
阴司间,果然是阴司间。生人进了阴间,又怎么能活着回来?
高全嘴角开始哆嗦起来,卞福仁面无表情,可额头上的细汗却在一层一层地出。海兰珠站在许一城背后,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这个平时总是嘴角带着一丝从容笑意的家伙,在这种情况下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可惜这阴司间里的气氛太沉重了,谁也不敢动。王绍义身后站着掌柜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举起一把枪,在这狭窄空间里,任何人想暴起伤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个突兀的动作,都可能会导致开枪。
王绍义没有催促,他抱臂后靠,留给这三个人充分的时间去消化。没过多久,高全哑着嗓子道:“就依王团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许一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富贵险中求,输了掉脑袋,赢了却可以拿到无限富贵。唯一横在自己前面的障碍,就是桌子上的另外两个人。高、卞二人有胆子来平安城,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了几丝锐利。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阴司间的气氛转向杀伐狠戾。
海兰珠打了个寒战,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轻轻去碰许一城的衣角——许一城纹丝不动,她的指尖接触到许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一块古碑,纹丝不动,坚实无比。她这才知道,许一城的肌肉也已经紧绷。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么挑选?”王绍义一推明器:“规矩很简单,这一堆东西里头,有真的有假的。你们一人轮流拿一件,拿完为止。谁手里的真货多,就算胜出。”
吃现席,比的是财大气粗;代人出货,讲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绍义出这么一道难题,就是为了检验一下这几个人的眼色。阴司间光线暗淡,只靠掌柜举着的一盏灯笼,鉴别起来颇有难度——但话又说回来,若一点难度没有,怎能考较出手段来?
海兰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贵妃的墓里丢了什么东西,富老公开列过一张详细单子,许一城都看过。这一场考校,对许一城来说可谓是毫无难度。可她再仔细一琢磨,发现不对。王绍义宣布规矩的时候,只说有真有假,可没说真的是不是全来自淑慎皇贵妃墓。他这是故意玩了个小花样,让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为有了名单就高枕无忧,搞不好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海兰珠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在阴司间里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红了眼睛朝这边看,吓得她心中一颤。王绍义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姐,这赌局事关重大,你可不要再发出声音来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这时许一城忽然开口道:“王团副,给这些东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吗?”王绍义一怔,随即道:“随便你们用什么,只是不许离开这阴司间。”许一城便说那好,从腰间解下来一条宽大的黑带,正是五脉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针,原来他一直随身带着。
这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名匠为五脉所铸,气质不凡。它一亮出来,在场的人包括王绍义和掌柜的都发出一声惊叹。不过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从怀里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发出砰的一声——大家都是有备而来,谁也不是傻子。
王绍义哈哈大笑,说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让三个人掷点。许一城投出一个三点,高全是四点,卞福仁是六点,点大者先挑。
桌子上这一堆东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凤冠、经被、玉佛、玉观音、各种金银法器以及数粒大宝石。先挑哪件,后挑哪件,其实大有讲究。
卞福仁第一个,他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凤冠。这件凤冠上面是七只金丝勾成的凤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栖枝头者,有引颈高歌者,造型不同,却又彼此相连形成一个整体,极为精致。下面还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几十颗,点翠珐琅,极为抢眼。即使在阴司间这么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这就是俗话说的开门货,凤冠一半价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这个,算是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个轮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没有轻易出手。他盯着这堆东西看了一阵,拿起一枚放大镜来,凑近了端详。其他两个人不做声,冷眼旁观,任他随意看。
这个规矩的妙处就在于,不怕你看得仔细,因为每次你只能拿一样,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细了,旁边会从你的表情里读出端倪,等于是给别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装腔作势,误导别人。总之是尔虞我诈,虚虚实实。
高全看了有十来分钟,一直到王绍义不耐烦开口催促,他才从中挑了一片经被。经被又叫陀罗尼经被,织有金梵字经文,都是诸佛菩萨真言密咒或功德名号,盖在亡者尸体之上,可罪灭福生,往去西天极乐世界。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赐才行。淑慎皇贵妃品级不够,只因得了慈禧宠爱,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选这个,也是有原因的。经被这东西,少有人伪造,因为经被是藏羚羊羊绒混着金线织就,质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这堆东西里面,只有凤冠和经被属于大开门,断无打眼之虞,一前一后被挑走以后,第三个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会乱了方寸——刚才高全那么长时间的观察,其实是故意的,有意给许一城制造心理压力。
这两次挑选,看似无甚奇处,其实颇有深意。高、卞二人看来已暗暗达成默契,先将许一城驱逐出局,再作竞争。就连海兰珠都感受到,这两位行家先后出手,阴司间的气氛变得凝重无比。一时间就连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气冲撞而敛去几分狰狞。
王绍义道:“许先生,到你了。”许一城肩头一动,从海底针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铁锤。锤头只有两寸见宽,相当精致。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银器,用敲锤之法来看质地。不料许一城拿起这小铁锤,没有半分犹豫,朝着桌子上的一枚单散的东珠就砸过去。
锤声落下,东珠应声而碎,化为一堆粉末和数十片晶莹的残渣。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傻了。
东珠是东北黑龙江一带所产珍珠,因为个大圆润,为皇室所青睐。真正的东珠,如果用暴力弄碎,会化为粉末。有人用鱼骨胶和南珠混裹成假东珠,这种假珠被粉碎后,鱼骨胶只会散碎成片状,不能成粉。
这种鉴别方法,在古董行当里叫作死鉴。意思是,鉴定结果出来了,东西也没了,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如此做法。
可是,谁也没想到,许一城会做出这个选择。
这枚东珠是假的,没错。
问题现在是生死之局,规则要求比的是谁拿到的真货多。许一城没有去为自己争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挥舞锤子,去砸毁了一枚假货,让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他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还想不想赢了?
或者说,他还想不想活了?
许一城这出人意表的举动,别说海兰珠和高、卞二人,就连王绍义都面露惊讶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一城脸色不变,稳稳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不打算做什么解释。高、卞二人虽然不解,但那是许一城自己犯傻,他们可没义务去提醒他。
紧接着第二轮,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宝,分为棒、片、镜——这是鉴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柜的把灯笼端过来,拈起三宝中的镜,这东西叫镜,其实是片磨得极薄的透明玻璃,周围镶嵌着一圈铜套。就着光亮,透过这镜去看玉器,可以滤出玉中真正的色泽。比如祖母绿,真品过镜一照,看到的是红色,反之则呈绿色。这镜子一照,真伪立现,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卞福仁凭着这件宝贝,很快选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观音像,搁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对卞福仁那得瑟劲很不屑。他伸开五指,故意从许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长独股金刚杵,放到自己面前。
这件东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为金刚杵这种东西,乃是密宗之宝,样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严格规定。加持神用,金刚杵为三股;修金刚部法,杵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诵,修莲华部法,才用独股杵。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带发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华,白莲花转世,放进棺材里的自然该是独股金刚杵。高全这个选择,不光是精通佛门仪轨,同时也对清宫掌故做足了功课,这一选,以说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气势为之一夺。他急忙转头去看许一城,发现这家伙居然把眼睛给闭上了,压根没看。一直到王绍义开口催促,许一城才把眼睛睁开,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许一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他挥舞小锤,又击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问,也是假的。
过了五轮,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选了五个物件,而许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毁掉一件赝品。他们逐渐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姓许的,居然厉害到了这个程度?如此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连续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赝品给揪出来。这是什么眼光?
更令他们不解的是,许一城如果认真一点,赢面不输给这两个人。他为何舍弃优势,去做这无意义的事情呢?
要知道,这不是赌钱、赌物,这可是赌命啊。
海兰珠感觉自己几乎紧张得透不出气来。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东陵安危,全都系于许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堕入深渊的可不是他一个人。她的一口浊气憋在胸口,无处抒发,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间让这种情绪更加恶化。她终于无法忍耐,从后头推了一把许一城的背,大声问道:“你到底在干吗?”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王绍义居然没出言呵斥她扰乱秩序,高、卞二人也没抗议——阴司间里的人都想知道,许一城到底想干吗。面对质问,许一城缓缓回过头来,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两天在东陵门前写生时一样。海兰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给我。”许一城淡淡地说了十个字,然后重新转回身去。海兰珠长长呼出一口气,虽然仍不知许一城有什么盘算,但听他这么说,胸中烦恶稍减,于是便不做声了。
“你快点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说得很重,山西腔儿充满了嘲讽。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许一城砸毁五件,还剩下四件。就是许一城把剩下的全揽入手中,也无法胜出。
许一城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后续的那些刻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说不出来了。
许一城也不看周围人的眼神,径直从桌子上拿过一件錾刻缠枝花卉的金瓯永固杯来。这个金杯形如宝鼎,底部象鼻托足,双立夔耳,做工极为精致。许一城将其把玩了一阵,把海底针摊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这次要抽什么工具出来。只见他的手像变戏法一样,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针就像是自动跳出来一样,落到掌心。
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样的器具,末端突起,头略显扁平,似牙如锤。许一城先用锤头轻轻敲击杯体,听了下声响,然后用人牙那一侧在杯体上一划,用手指一拂,上面几无痕迹。
高、卞二人同时“嗯”了一声。金器有个特点,真品易变不易断,赝品易断不易变。这个金杯声响沉闷,又不易留下痕迹,显然金质不纯。而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开笔仪式上专用的,“金瓯永固”寓意大清国祚绵长。这等重要的礼器,怎么可能不是纯金?再说,这种重器出现在一个皇贵妃的墓中,也是极不合理的。
毫无疑问,许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赝品,可这又能如何呢?
第六轮开始,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东西给许一城。
在他们两个眼中,许一城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们各自手里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当,胜负打平。两人对视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们很快把视线挪开,等着许一城完成最后的选择和判决。
在众人注视之下,许一城这次终于没有动用海底针,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银制圆筒,形状如花生,筒外表绘着一个洋人女娃娃,金发含笑,身子与四肢撑满圆筒表面,看起来圆滚滚胖乎乎的。这娃娃的穿着风格与中原风格迥异,四周还镶嵌着几圈宝石花纹。造型古怪,质地却相当珍贵。
这应当是国外进贡的东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选它,是因为拿不准真假,保险起见,索性剩给许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这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
王绍义狞笑一声,看向许一城:“许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错,把我掺进去的假玩意儿都给挑出来了。不过我也讲过规矩,真货多者胜。”
许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们等等。”
王绍义道:“我立下的规矩,谁也别想变。你趁早省省吧。”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他的视线越过许一城,看到许一城身后的海兰珠眼睛发亮,那是一种无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诈,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可蹊跷在何处,就实在想不出来了。
许一城轻轻拈住娃娃头顶,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圆了,原来这娃娃里头,居然还套着一个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这简直就跟变戏法似的,许一城连拈了五次,里头一个娃娃套着一个娃娃,最后一共摆出来六个娃娃,一字排开,蔚为壮观。许一城笑道:“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东西并非中国所产,名叫罗刹套娃,层层嵌套。这东西是俄罗斯人在光绪二十六年发明,后来沙皇钦点为外交礼品,金铸银造,让公使送到中国几个,分发给宫中玩赏。光绪三十年淑慎皇贵妃去世,她的这个金银套娃也作为陪葬放了进来。”
如果一层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话,那么这里正好六件,与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愤愤道:“你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这么算!”许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风算几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几件?”高全顿时哑然。
古董行当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风,一扇扇分开来卖要称“件”,凑在一起,称“套”。论套卖,可比论件去卖值钱多了。这个俄罗斯套娃合起来是一套,拆开来每个都是一尊独立的娃娃,没什么不妥。
“可你自己也说了……这是光绪二十六年才有的东西,怎么能算古董?”高全说到后来,自己也突然哑然,自觉理亏。
海兰珠几乎要笑出声来,中国的古董商们一心钻古,哪会知道这些西洋的新玩意儿。但这套娃镶金嵌银,又是从皇贵妃墓里挖出来的,说它是件古董,还真合规矩。许一城这个空子,可谓钻得高明。
高全还要指责,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头一立,刚要开口反驳,忽然一下想到什么,眼神陡变。
没错,许一城是钻了空子,把一件变成了六件。那么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每个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许一城若是有心要赢他们两个,只消每轮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后选中套娃,即可以轻松夺魁。可许一城没有这么做,反而一直在砸毁赝品。高全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平局不是巧合,是许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视线转向卞福仁,对方微微点头,表示他想得没错。
他开局后的一举一动,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捣毁多少件赝品,算每个人手里保持多少件真货,才能让最后变成平局。换句话说,许一城必须在一开局就对所有的明器真伪胸有成竹,而且连他们两个人都算了进去,算准他们不会去取那个最关键的套娃。
取胜不难,难的是打平。这得需要多强大的计算能力和心态?
高全咕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双眼迷茫。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
这个结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绍义意料。他搓着手指,表情阴晴不定,那一道道脸上的沟壑,在油灯下映出阴影。这时许一城拱手道:“王团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见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货。一城虽不信佛法,却也知为人当有好生之德,不必闹出无谓的人命来。”
听到这一席话,高、卞二人不约而同身体前倾,眼睛瞪大,几乎要从喉咙里滚出惊叹声来。
许一城居然是为了救他们两个——两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两个人都不是蠢货,一琢磨立刻就反应过来。王绍义设下的这个局,只要分出胜负,就是一生二死。许一城如此苦心孤诣,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谁都不用死,与王绍义也有了商榷余地。一想到这里,高全、卞福仁的表情复杂极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海兰珠知道许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来可以轻易取胜。可她没料到他居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向许一城望去,见他凝神望着王绍义,平眉淡目中居然隐隐露出几丝悲悯佛相。
许一城这时又开口一拱手道:“王团副,咱们就此罢手,三家分货,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开始许一城就说这话,别说王绍义,就是高、卞二人也不会赞同,只会以为许一城示弱。如今许一城露了这么一手,震慑全场,再提这个要求,那就是高风亮节了。
王绍义没有急着回答,他从桌子上把右手抬起来,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问道:“富贵动人心。你有独食不吃,为什么要把巨利分给其他人?那两个人,刚才可是还要弄死你呢。”
许一城正色道:“城隍庙里的阴司间,正是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恶,否则死后下地狱,下场凄惨。若为图暴利而伤人命,有损阴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阴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说完环顾一圈,把那些泥像扫了一圈。
海兰珠长长呼了一口气,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许一城,你骗起人来可真是……”许一城淡淡道:“事急从权,以骗救人而已。”
王绍义突然大笑道:“说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担当,有魄力,我喜欢这样的人。”他这一发话,阴司间的气氛为之一松。高、卞二人连忙起身,朝许一城拱手致歉。两人从鬼门关走了一圈,这才如释重负,纷纷表示愿意让出大利给许一城,自己占小头。
三人正谈得热络,王绍义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枪。啪啪两声枪响,震得小小的阴司间内尘土扑簌簌往下落,许一城下意识挡在海兰珠身前,两个人都眼前闪黑,耳鸣不已。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以后,许一城抬头一看,眼神霎时凝滞。
高全和卞福仁两个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红,已然气绝身亡。鲜血飞溅,洒在恶鬼泥塑和白纸灯笼上头。许一城脸色铁青:“王团副,您何故出尔反尔?”
王绍义吹了*口青烟,淡然道:“老子从没答应你什么,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道儿立规矩。你赢了,他们两个就死。”许一城身子前倾,肩膀微颤,显然气愤已极。王绍义又把枪抬起来,对准他的额头:“记住,别再自作聪明替我立规矩了,知道不?”
许一城双目定定看着王绍义,没有躲闪,也没有求饶,海兰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几秒,许一城闭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惫神态。海兰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凉。纵然他智谋通天,算计百出,在这不讲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无用处。
两人僵持一阵,王绍义忽地把枪给撤了回去,笑道:“小子还挺倔。现在还指望你给我出货,我暂时不动你。”看得出,王绍义对许一城还是颇为欣赏。许一城冷冷道:“王团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报官?”王绍义毫不为意地伸开腿,踢了踢那两具尸体:“这两个人都是你纳的投名状,你去报什么官?”
当年林冲上梁山,王伦让他下山随便杀个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状,然后才能入伙。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绍义替许一城纳的投名状。这一招,可是够阴毒的,阴司间的赌局传出去,没人会相信许一城救人的义行,只会认为高、卞二人是赌败而死,把账算在他头上。王绍义“恶诸葛”之名,可谓名不虚传。
许一城还未言语,王绍义又一指海兰珠:“还有,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么关系——不妨暂且留住在平安城赏赏风景。等事成以后,再回去不迟。”
许一城和海兰珠闻言,面色大变。王绍义这不光是纳了个死投名状,还要留下一个活质。许一城喝道:“不行!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王绍义咧开嘴笑了:“是不一样。你若是痛痛快快赢了,本来没这么多事。谁让你自作聪明,非要搞什么三家分货呢?我的货,倒要你来做主了?不留个活人质,我怕你又耍心眼。”说完他也不等许一城答应,收枪在腰,转身对掌柜的说:“开门,收尸。”
掌柜的拿起一根长杆,朝上头门板捅了一捅。上头很快有人掀开木门,新鲜空气涌进来,阴司间里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点。王绍义先爬了上去,然后下来几个壮丁,七手八脚把那两具尸体抬上去,他们一走,里面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他们两个。反正这里没别的出路,土匪们也不催促。
许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海兰珠伸手过去,摸到他拳头紧攥。海兰珠急道:“许大哥,你没事吧?”过了一阵,许一城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疲态毕现:“自作聪明,我真是自作聪明。非但害死两个无辜的人,还要连累你也要身陷险境。”
海兰珠劝道:“碰到这些不讲理的土匪,许大哥你已经尽力了。我身为翼长之女,做人质就做人质吧,为宗室尽心也是本分。”
“可是,这实在太危险了。王绍义这伙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尽快回去通知毓方他们,回来救我。”海兰珠展颜一笑,“你可别小看了我,我在英国可学了不少东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会放心让我来。”她心生恶作剧,忽然很想看看许一城为自己着急的模样,“实在不行,就嫁给这糟老头呗,当个压寨夫人。”
许一城脸一板:“不要胡说!”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门板响动,掌柜的自己又拎着灯笼下来了:“两位,这里不好久待,请上去吧。”
许一城和海兰珠正要往上走,掌柜的忽然又开口道:“请留步。”许一城停下脚步,没有好脸色:“你又让我们上去,又让我们留步,什么意思?”掌柜的把灯笼搁下,双眼注视着:“你是五脉中人?”
许一城这次来没用假名,因为他在古董圈里其名不显,没什么声望。想不到一个平安城的客栈掌柜,居然在这里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可麻烦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引得匪帮去报复五脉,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掌柜的看出他一霎时的慌乱,语调平淡,伸手一指许一城腰间那一圈缀着海底针的黑布:“这东西,是不是叫海底针?”许一城点头称是。掌柜的呼吸略显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许一城以为他要索贿,便开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为我做件事。”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来:“我又不玩古董,要这东西做什么?只是它与我家祖上有旧,我一直听说却没见过,这次难得有机会,想看看罢了。”
许一城皱眉道:“有什么旧?”掌柜的伸手点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上:“先前我还不大敢认,但看到这四合如意云中多了一轮日头,就知道了。这叫作破云纹,乃是我家的标记——看来这海底针,是我家祖上亲手打制的。”
这话一出口,许一城可吃惊不小。这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姓欧阳的能工巧匠所打造。当时那位欧阳工匠犯了事,幸得五脉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欧阳工匠为了报恩,就为五脉度身打制了一套鉴定工具,完全贴合五脉的鉴定手法而成,所以被历代奉为宝具。想不到在这平安城的土匪窝里,居然碰到了一位后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样式名字,看来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欧阳?”
“不错。刚才你一亮出来,我就认出来了。我家曾祖父曾经留过遗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后代。就算是死敌,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许一城有所意动。
掌柜的语带讥诮:“几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现在,也剩不下什么。何况就算我想救你们,王团副也不会答应。看在这海底针的份上,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这位姑娘,不会让闲杂人等来骚扰。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如此,多谢了……”许一城知道,这算是运气好了。不然深处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环伺,海兰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还真有危险。
“快上去吧,不然王团副又该起疑了。”掌柜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兰珠贪婪地深吸几口空气,胸口起伏,引得周围几个匪兵窃窃私语。掌柜的带着他们离开城隍庙,来到大街上。过不多时,许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几个士兵押着两人,从县衙门走出来。不用问,自然是黄克武与付贵。
几个人见了面,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碍着掌柜的在侧,只得用眼神简单交流。
掌柜的说:“许先生你的马车就在城门口,随时可以走。海兰珠姑娘得跟我们回去。”海兰珠看了眼许一城,忽然伸手过来,像洋人一样勾住他脖子,下巴垫在他肩膀上,突然泪如雨下,哭着说你可一定得来接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许一城浑身一僵,下意识要把她推开。海兰珠低声道:“做戏得像一点,他们才不会起疑。”许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们,知道海兰珠说得不错。王绍义之所以放心把许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为有那两条人命的投名状以外,就是扣押海兰珠这个人质。海兰珠越是表现出不舍,这枚筹码才越有价值,处境越安全。
于是许一城略带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兰珠伸手推开许一城,擦了擦眼泪,一甩头发对掌柜说:“带路吧,我可得住间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柜的面无表情道:“王团副吩咐过,不会亏待你。”
海兰珠就这样被欧阳掌柜带走,其他人则被押送出城,马车就停放在城门口,上头居然还挂着盏白纸灯笼,沾着斑斑血迹,显然是刚才欧阳掌柜在阴司间里提的那盏——这,就是王绍义送给许一城的警告了。
马车夜行十分危险,辕马不辨路途,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可许一城一秒都不愿意多等,上了马车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贵和黄克武见他脸色铁青,不敢多问,也随之登车。
马车朝着北京城辚辚地驶去,许一城在车里把阴司间里的事情一说,黄克武和付贵都大为震惊。这个王绍义一步三算计,手段还如此狠辣,不愧有恶诸葛之名。付贵道:“你也忒滥好人了,能从他手下逃生已经算侥幸,还想去救人?”许一城神色黯然:“两条性命……就这么没了。谁知道这个王绍义和日本人之前又害过多少人命。”
黄克武犹豫了一下,对许一城道:“许叔,我觉得……这次你可能弄错了。”许一城缓缓转过头来,眼中不解。黄克武从怀里取出一块东西,许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这是一块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黄克武道:“你们被带进城隍庙以后,我和付贵叔被押到城隍庙隔壁的县衙,关在监牢里。我很生气,质问看守的人怎么把我们当犯人,知不知道我们是许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说这是平安城的规矩,怕你们乱说乱动,等到王团副谈完,自然放你们出来——关在这里的又不是你们一家。”
“还有别人在监牢里?”
“嗯,还有几个人都是短装打扮,抱臂站在监牢里,表情都有些不高兴。”黄克武回答。付贵补充道:“客栈里还有两只金蟾,看来找王绍义出货的人不只我们。这些人估计是其他两位老板带来的保镖。”
“那估计他们现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绍义就是故意把人分开,谈不成生意就弄死。”许一城叹息道。
“其实监牢里还有其他几个人,大多是这伙人从附近乡村里绑架来的富户,准备勒索赎金的。不过其中一个人,却和咱们有关系——”黄克武不会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那是个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险短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一听到我们提到你的名字,就从地上爬过来,问我们是不是认识许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说不上哪里人。”
“木户有三?”许一城眉头一挑,隐约觉出不妥。
黄克武点头:“对的,他自称是木户有三教授,许先生的朋友。木户教授说他是跟随支那风土考察团来北京的,与您偶遇,一见如故,只可惜一直还没时间去清华拜访。几天前支那风土考察团组织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参加了,结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团主力及时撤回,他运气不好被土匪绑了回来,关在此处。刚才他听见我们两个提起许一城,这才爬过来询问。”
许一城脸色微微发白。
他不是担心木户教授,而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有一个假设,他认为陈维礼之死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来中国的目的密切相关,支那风土考察团觊觎东陵,雇佣盗墓贼来盗掘淑慎皇贵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盗墓贼的来历,就能够顺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联系。这也是他潜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户教授出现在平安城的监牢里,却让这个推论变得岌岌可危。
东陵盗墓者是马福田、王绍义的匪帮,这个匪帮袭击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绑架了木户有三。这等于说,盗墓贼和日本考察团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合作关系,许一城的推论,从根子起就错了。
这样一来,许一城推断日本人觊觎东陵的证据,也只是那半张纸上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从证据上来说,太牵强了。
换句话说,这次来平安城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不会有任何收获。一想到这里,饶是以许一城的冷静,背后也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来。可他很快就调整了思绪:“就算与维礼之死无关,如今也已经无法回头。救海兰珠小姐,揭发东陵盗掘,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黄克武看许一城的表情时阴时晴,唯恐他忧虑过重,便岔开话题,说许叔你确实认识木户教授?
许一城虚弱地点点头:“一面之缘,不过此人是个书呆子,倒没什么心机,这次来中国就是单纯想做学术——对了,木户教授还说了什么?你手里的残碑碎片是怎么回事?”
黄克武继续讲道:“我在监牢里告诉木户教授,许叔现在正在平安城谈生意,谈妥了争取把你带走。木户教授却拒绝了,说,‘我背后是大日本帝国,这些土匪不敢伤害我。不过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够拿给许君,让他转交给堺团长。’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到监牢角落,掀开烂稻草席子,拿过来一样东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块碑石残片,上头刻着几个字,看字体像是北魏时代的。这东西已经碎成这副样子,不值钱,无论是土匪还是监牢里的人,都懒得去抢这东西。木户教授把残片递给我的时候,一脸痛惜。他说他们在这次田野考古中发现一个半挖开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结果遭遇了这些土匪。这些人只顾着掘开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记录开墓后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层。本来这块石碑保存完好,结果被这些人搬起来砸开墓门,活活给敲碎了。他用尽力气,才抢回这么一块残片——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时拓下碑文,说不定可以解决许多中古历史的疑问呀,怎么就给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黄克武自己也是个爱惜古物的人,所以对木户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么都不懂,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银珠宝算是好东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毁就毁,多少东西就是这么没了的。
“木户教授让我把残碑收好,仔细叮嘱说这样东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务必妥当地把它带出去,至于他,你们不用管。然后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话——对了,他说那些话的表情,和许叔你谈考古的时候特别像。”
黄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颇有爱物成痴的,有石疯子、扇疯子、镜疯子什么的。这位教授可真称得上是位考古疯子,只要能保住这残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了。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些东西啊,五脉里这样的人都不多。黄克武自幼接触古董圈子,所见所听,全是各种利益龃龉。他看到木户教授这种“痴人”,内心震动委实不小。
许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对了,他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告诉木户教授,说这古碑是我们中国的,应该留在这里。木户教授却瞪着我,问我打算把它放在哪里保存。我一下子就被问住了,现在兵荒马乱,人都活不了,更别说一块古碑了。木户教授告诉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馆,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这一点,我们中国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欢文物,就该给它找一个好的归宿,而不是带有国别的偏见和民族情绪。”
许一城看着他:“你觉得这些话有道理?”
黄克武有点迟疑:“我是觉得有些不妥,可又说不上来。木户教授说,文物的存续,是数千年的事业;跟这相比,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与其争执国家的归属,不如考虑谁保管得更好,让它能延续的年头更长……”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略蹙:“他是这么说的?”黄克武点头。许一城把眼神移向车厢之外,语气却郑重起来:“你听说昭陵六骏的故事吗?”
黄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骑,分别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他希望死后也有这些骏马陪伴左右,就让阎立本作画、阎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摆了六块浮雕。这都是无上珍品。可在民国七年,有个叫卢芹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飒露紫全都撬下来,以十五万美元的天价卖给美国人。为了方便运输,他们居然把这些浮雕打碎,装上轮船卖去了美国。”
黄克武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浮雕贵在完整,他们居然只为了运输方便就毁掉了,这手段实在是恶劣。
“另外四匹在民国十一年也被卢芹斋所盗,幸亏在运出西安的时候被截获,总算是保留下来。”许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爱没有国别之限,但考古学家却是有祖国的。美国人肯花这么大价钱来买唐代的浮雕,确实是热爱我中华文化,可你看看六骏的遭遇。若是怀了图利之心,无论卖到什么国家,都是一场灾难。日人对我中华文化之热忱,冠绝全球,爱之深,因此才贪之切。爱物成痴,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脉也不少见,何况日本?你可要留点神。”
黄克武脸一红,讪讪应和。许一城重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这一夜总算是老天爷长了眼,马车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没被沟坎绊倒。马车跑到北京城西直门外时,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过跑到这里,马车的速度不得不降下来了,付贵从车厢探出头去,发现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乱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着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头缠绷带的兵丁,有拎着藤木箱子的小商人,还有不少戴着眼镜和礼帽的政府文员。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样,从西直门的城门里涌出来,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争吵声四起,时不时还有冷枪飞过。
马车好不容易挤到城门边,突然一个黑影斜斜冲过来,一把拽住辕马的缰绳,大声叫道:“你们可回来了!”
三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药来。这么黑这么乱的地方,他能分辨出这辆马车,可真是不容易。
“药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大刘呢?”许一城问。
药来带着哭腔喊道:“可等到你们了。大刘他,他让日本人给抓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