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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倒是应了这句俗话。绵绵细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就像扯不断的愁丝,无穷无尽的天地相连。王振也知道愁了,按理说这连雨天不宜部队行动。可是在这大同城内,他又实在难以放心,说不定何时瓦剌攻进城来,他不就有死伤的危险。而今他有些后悔了,当初何苦非要鼓动皇上御驾亲征,原以为五十万大军一到,瓦剌军望风逃窜,自己就立下盖世奇功,也大大地风光了一把。可郭敬之言把他给吓住了,不敢交战,也不能在这大同城内久留。越想越觉得危在旦夕,王振再也坐不住了。他传下命令,就声称是皇上的圣旨,要大军即刻出发。向宣府行进,之后经居庸关返回北京。
五十万大军冒雨出动了,百官和将士自然是怨气冲天。但没有谁敢于公开反对,因为邝野、王佐、樊忠就是倒霉的例子。一路上大军默默无言,就连英宗也是无精打采。这叫什么事呀,在这风雨泥泞的路上,来回折腾啥呀,没有一星半点的胜利和希望可言。
邝野与王佐二人并马而行。这二人昨日跪了一整天,今日都是勉强乘马,身子直劲打晃。
王佐长叹一声:“邝大人,如今这五十万人马斗志全无,又极其疲惫,一旦瓦剌追来,我军是必败无疑。”
“暂时还看不出瓦剌来追。”
“你怎就如此料定?”
“我军毕竟是五十万人,而这两日在大同附近进退无据,闹得也先肯定是猜不透我军的意图,瓦剌轻易不敢来追。”邝野终归是兵部尚书,“也先他是担心中了埋伏啊。”
“那,敌人也不至于总被蒙在鼓中。”王佐还是担心,“也先一旦明白过来,我们可就危险了。”
“只要王振不再别出心裁,如期走宣府经居庸关回京。那么不等也先反应过来,皇上和我军已平安抵京。”
“这个狗男女王振,让人琢磨不透,谁知他还会搞出什么新花样。”王佐还是心中没底。
说话间,邝野的坐下马打个滑,几乎是栽倒在地。马虽然没有倒地,但却将邝野颠下马来。邝野摔了个前趴,浑身脏得像个泥猴。
王佐急得跳下马:“邝大人,你没事吧?”
“不要紧的。”邝野试了几试,他没能爬起来,“王大人,我的腿好痛,怕是摔断了。”
果然,这一摔把邝野摔成了右腿骨折。王佐张罗着,四个士兵一副担架把邝野抬上,在泥泞的路途上挣扎着向前。
经过雨中的艰苦行军,在八月初十,明朝大军总算到达了宣府。连续的阴雨也停歇了,天终于放晴,蓝天如洗,一碧万里。而一直对明军琢磨不透的也先,现在终于明白,明朝五十万大军,其实不是来征讨的,好像只是来走走过场,看光景就要返回北京了。明军既是胆怯,我瓦剌何妨胆大一些。也先遂选出两万精兵,试探着对明军后翼发起了进攻。
邝野没有忘记自己是兵部尚书,他让兵士抬着去见英宗:“万岁,臣有疾不能叩拜,但有本启奏。”
英宗颇为感动:“邝大人已然重伤,不要再拘于平常礼节,有话只管直言。”
“万岁,此番出征,实属草率,万岁随军,臣以为有诸多风险。当趁此天日晴好,急速返京。”
“邝卿所言,甚合朕意。”其实英宗也已厌倦了这毫无建树的往来行军,恨不能马上就回到北京。
王振此时也没有什么想法:“万岁有意,大军休息一夜,明日早饭后动身。”
“那就传旨下去,”邝野难得与王振意见相同,“据悉,瓦剌两万大军已追击到来,还当派兵阻击。”
“区区两万人马,还不够我们塞牙缝呢。”王振处处显出他是这大军的主宰,“万岁,奴才派大将朱勇,率五万精骑,吃掉这股敌人。”
“我五十万大军出征,还没能得一胜仗。此战定要全胜,朕也不枉这御驾亲征一回。”英宗也想光彩地回京。
邝野作为兵部主管,对朱勇自然了解:“万岁,朱将军一向未经大的战阵,让他领兵,怕无十分把握。”
王振立时瞪起眼睛:“此次北征,是我总领全军,朱勇本是殿后的大将,还要换别人不成?真是多管闲事。”
“万岁,臣是兵部尚书,有权调兵遣将。”邝野还在力争。
英宗觉得五万打两万是富富有余,没有问题:“邝大人,王公公已然有了决定,就不要再更改了。”
邝野想想,感到王振已同意退兵就很难得了,再说五万人马总不至于打败仗,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朱勇接到阻击追敌的圣旨,带领所属五万马军列开了阵势。也先的两万瓦剌军追到,双方接战厮杀。也先与朱勇战不过十数回合,便败下阵去。朱勇鸣金收兵,依然列下整齐的军阵。
前来传旨的太监喜宁见状,阴阳怪气地问:“朱将军,瓦剌兵败,为何不追,这不是纵敌逃窜吗?”
“喜公公,以往瓦剌获胜,都是我军轻敌追击所致。”朱勇自有他的打算,“为稳妥起见,我军就是不追,让他也先的奸计不能得逞。”
“朱将军,你这就让万岁失望了。”喜宁故作神秘,“咱家给你透个信吧,皇上是要以这次的大捷,体面地回京。你若打了胜仗,高官厚禄还不是等着你呢。”
“这,万一要是有失?”
“你呀,过于胆小了。”喜宁鼓动他,“也先只有两万人,你五万大军,还怕他区区两万人马的埋伏。到手的胜仗你不打,这不是缺心眼嘛。”
朱勇被喜宁说得动心了:“我便去追他又有何妨。只要地形不利,我便停止不前,怕他何来?”
明军在喜宁鼓动下,尾随着瓦剌军追赶下去。一路上时有瓦剌的掉队兵士,还有抛弃的车辆与军械,敌人显然是落荒而逃。引得朱勇马不停蹄,似乎瓦剌军就在前面。这一气就追出了四十多里,前方是一座突兀而起的高山,迎面的崖壁上刻出三个硕大的黑字:鹞儿岭。
朱勇命令大军停下,他见山口处幽深遮掩,看不清里边的情景,便叫一小队人马入山谷哨探。崖脚下有一个大水泡子,潭水碧绿,清澈见底。明军奔跑了一路,无不口干舌燥,等待哨探的工夫,纷纷到了水潭边喝水,战马也去饮水。此时间队形便混乱了,朱勇想要节制也办不到了,足有一两万人拥挤在潭边。前边的还没解渴,后边的也要挤上前喝水。
哨探的偏将回来报告:“朱将军,鹞儿岭里面山谷曲折险要,两侧壁立千仞,谷深看不到头。”
“可有敌人的踪迹?”
“不见瓦剌的伏兵。”副将提醒,“我军若进入山谷,一旦敌人从山顶上推下滚木礌石,把两头堵死,我军就插翅也难逃了。”
“有理。”朱勇频频点头,“也先惯用诱敌深入之计,他们一定在山顶设下了伏兵。而今我不上当,不进这鹞儿岭的山谷,叫也先的诡计落空。”
“将军高明。”偏将连声赞许。
朱勇见部下都在潭边争抢着喝水,便高声命令:“都不要再挤了,全军集合,立即返回宣府。”
但是,这命令还不够威慑力,将士们仍在闹闹哄哄地抢水喝。朱勇恼怒了:“火炮营,给我放炮。”
“嗵嗵嗵”三声炮响,抢水喝的明军全都愣怔了。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军情,都在疑惑地互相探询:“怎么了,为何放炮,是敌人来进攻吗?”
朱勇大声发出命令:“全体集合。”
明军这才各自归队,纷纷寻找自己的队列。可是,有的人却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有人手捂肚腹叫痛。
“哎呀!疼死了。”一员偏将竟先倒在地上,口鼻流血,满地打滚,“朱将军,我,怕是中毒了。”
明军的将士已是接二连三倒地,症状与偏将相同。转眼的工夫,倒下死去的将士,已有十之三四。对面鹞子岭的崖顶上,传来了也先得意的奸笑声:“朱勇,你中计了,潭水中我已投放剧毒,你的将士只有死路一条。”
朱勇再看,喝水少的将士也已东倒西歪。只有一两成还没喝上水的将士,依然战斗力不减。他用刀尖一指:“也先,天朝大军有五十万,你区区两万之众,能有什么能量,还不是我大军的盘中菜。”
“朱勇,你回头看。”也先依然是得意的神态,“你已被我军团团包围,置于死地。”
朱勇转过身来,却见瓦剌的马军已从身后包抄上来。自己这一万尚能战斗的人马,明显处于劣势。但他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举刀带头向敌阵冲去:“弟兄们,杀啊,两军相逢勇者胜。”
对面的瓦剌军开始放箭,箭矢像飞蝗一样密集。与此同时,山崖上的瓦剌军也有上千弓箭手发威,那箭也如骤雨射进明军队中。未被毒死的明军,也大多中箭落马。可叹冲在前面的朱勇,周身钉满了箭支,就像只刺猬一样,战死在这北疆的沙场。五万明军,面对两万瓦剌兵,竟致全军覆没。这场胜利,使得也先胃口大开,他认为明军不过如此,即便是五十万又能如何!立刻调集军队,决定对明军发起更大的进攻。
败报传到明军中枢,英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方五万大军,而被敌两万人马全部吃掉。该不会是谣传吧?”
邝野心情沉痛:“万岁,千真万确,我军无一生还。”
“败就败了嘛。”王振不以为然,“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焉知我军此后就不打胜仗。”
“王公公,你是三战三败。”邝野冷言回应,“若信我的忠告,用别人替换朱勇,何至于这样惨败。”
英宗也有同感:“看起来领兵之人甚为关键,直接关系到全军的生死存亡。”
邝野提议:“圣上万金之躯,眼下敌人锐气正炽,当尽快经怀来、居庸关回京,这样我军即可从容调度迎敌。”
“邝大人所言亦有道理。”
王振当时就感到不自在,这皇上不是弦外有音,说他指挥无能吗?王振怎能认输:“邝野,我看你是被瓦剌吓破了胆,照你所说皇上也是胆小鬼了。损失五万,还有四十五万大军,对付瓦剌还是绰绰有余。”
“万岁安全至上,还是先送圣上回京。然后再全力以赴,对付瓦剌将其全歼。”邝野还是担心英宗的安危。
王振岂能容忍邝野取代他:“邝大人,皇上是不会被小小瓦剌吓倒的。回京也要徐徐前进,如你所言形同逃跑,那皇家的脸面何存?”
“回京之方向已定,只是不要让将士们感到狼狈。”英宗还是在邝野与王振的意见中犹疑。
邝野说:“万岁,也先得胜,必会乘胜追来。圣驾且先进入怀来城,即便瓦剌来追,有坚城为屏障,亦不惧他。”
英宗不觉点头:“也说得是。”
“万岁,我军尚有一千多辆辎重车在后,奴才以为应当等这些车辆到后,我大军再进怀来不迟。”王振振振有词地说,“此处离怀来不过二十里,便瓦剌兵到,现进怀来也不迟。”
“圣驾还是先入城稳妥。”邝野坚持己见。
王振给皇上打气:“万岁有四十五万大军护驾,还怕瓦剌追兵?这样仓促退进怀来,会令全军将士耻笑。”
“也说得是。”英宗又认为王振所说有理,“朕带大军北征,为的是消灭瓦剌,又何惧也先来追?”
“待奴才做好部署,让瓦剌军有来无回。”王振此时又豪情万丈,“万岁,奴才一定要一举战败瓦剌,给我大明争回脸面。让皇上高高兴兴奏凯还京,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难道就让万岁爷,在这空旷的平野中等待。万一敌军追来,连个坚守之地都没有。”邝野反对,“万万不可,万岁还是尽快进入怀来城方为上策。”
王振嘿嘿几声冷笑:“眼前不是一个现成的古堡,正是万岁休息之地,而且是极佳的防御工事。”
邝野举目望去,眼前的古堡约有二里方圆,正门门楣上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土木堡。内中已无一家住户,不知已是荒废多少年。堡墙也已残缺不全,只是地势较高,颇有居高临下之势。
邝野当即表明反对:“这小小的古堡,万一被敌人围困,哪里有坚守的工事?万岁不能在此涉险。”
“笑话,”王振以为他是最聪明的,“我朝现有四十五万大军,而瓦剌充其量不过五万人马,他五万还能包围我四十五万?天底下还没有这样的道理。”
英宗感到王振的话有理:“公公所言极是,朕有四十五万人马,自然就立于不败之地。”
“万岁,别跟他废话了,赶快进入土木堡歇驾才是。”王振让兵士簇拥着圣驾,进入了土木堡。
喜宁临时垒起了一个灶台,用铜锅为英宗烧水。待到架上锅后,方知这堡中并无一口水井。由护卫将军樊忠,乘马到六里路外的河沟里,取来一桶清水。邝野叹道:“大军在此驻扎,一旦与敌交战,这用水便成大事。”
“邝野啊邝野,想不到你这个兵部尚书,竟胆小到如此地步。”王振毫不吝啬挖苦之词,“我军众达四十五万,瓦剌还敢追来?那也先也不是傻瓜,他会领兵前来送死吗?”
喜宁为英宗烧的水还没烧开,也先带领的瓦剌大军已攻了上来。此番瓦剌集结有六万马军,因为有了鹞儿岭的胜利,也先全不把明军放在眼里,他亲自冲锋在前,向明军发起了猛攻。四十五万明军这一接阵,即损折万余人。赶紧收缩成一团,都退入了土木堡,而且在四周掘壕据守。瓦剌军面对七倍于己的明军,再也冲不动了。战场形势得以缓解。但是明军也不敢轻动,他们担心离开土木堡这个支撑,在旷野平川不是瓦剌的对手。
一天过去了,次日八月十四,明军已是没有水喝,自然也就无法为炊。饥渴难耐的明军军心浮动,开始有人逃离。
英宗也是人哪,他也是又饥又渴,对王振也有了怨言:“王公公,看来朕就是不死在战场上,也要饿死渴死。”
王振已慌张,但他不肯认输:“万岁,我们有四十万大军,你又怕者何来?无水咱们就掘井,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让兵士们立刻挖井。”
几百兵士在樊忠指挥下,挥锹抡镐开挖。可是两个时辰过去,挖有三丈多深,却是滴水未见。樊忠捏一把井底的土,依然是干得起灰。他对关切的英宗奏道:“万岁,别再费劲了,这下面根本就没水。”
英宗长叹一声:“悔不听邝野之言,现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朕如何面对全军将士?”
八月十五到了。明军依然被困在土木堡,但是四十万大军抱成团,瓦剌也攻不上来。中秋佳节,如在北京皇宫里,一国之君的皇帝自然是风光过节歌舞升平。可而今,水也没得一口喝。英宗肠子都悔青了,自己为什么就轻信王振的话,搞这个吃苦受罪的御驾亲征。为什么不听邝野的忠谏,滞留在这土木堡不去怀来城。他别无他法,只能是长吁短叹和发呆。
护卫将军樊忠进来通报:“禀万岁,瓦剌太师也先的使者乃公求见。”
王振不等英宗开口,急急说:“快快有请。”
乃公进殿后行他的单腿礼:“大明皇帝万岁!”
“两国正在交兵,贵使来此何意?”英宗端起皇帝的派头,“莫非是来向我大明投降。”
“陛下,鄙人是受太师委派,前来求和的。”
邝野立刻产生了不信任:“贵使,你瓦剌军连连获胜,并未处下风,却来求和。令人生疑啊。”
“正是,”英宗也有疑问,“也先又在耍阴谋用诡计吧。”
乃公毫不惊慌:“陛下,我军虽说侥幸小胜,但贵国大军尚有四十多万,终难以少胜多。故而欲见好就收,两国罢兵休战,各回本土。我方保证此后仍然岁岁朝贡年年通好。”
王振抢着答话:“这还差不多,你家太师还算是明白人。”
邝野不解疑虑:“你们用何种方式,证明你们的诚意?”
“请贵方提出条件。”乃公把谈判的球踢回给明朝一方。
王振不管英宗是怎么想,便开出了条件:“你们瓦剌的人马,要立刻从土木堡撤走。”
“撤军自然没问题,”乃公一口答应,“小人回去禀报太师,会立刻撤走所有人马。”
于是,王振就做主了:“好,我们就算达成协议。”
邝野依然质疑不休:“这事当再作商议,瓦剌的撤军如何监督,是真是假,总要有个说法。”
乃公坦然地一笑:“兵撤自然就是撤了,你们也全都看得见,又怎会有假,陛下无须多虑。”
英宗而今是急于脱离险境:“贵使既是言有诚意,你我双方便就此讲和,今后再不刀兵相见。”
“好,小人即刻返回禀告太师。”乃公辞别。
邝野还是多个心眼:“万岁,敌人打了胜仗,反倒主动前来议和,须防他们的阴谋。”
王振对邝野是不屑一顾:“什么阴谋阳谋,我们且先离开这土木堡再说,大军不能困死在这里,万岁也不能再受罪了。”
英宗深有同感:“若再不离开,朕渴也要渴死,瓦剌便是假的,我们也当真的对待。”
说话间,护卫将军樊忠入内禀报:“万岁,瓦剌已经撤军。”
王振闻听,立刻出房,上到高处瞭望。邝野也让人抬着,到外面张望。但见瓦剌的大队人马井然有序地退走,土木堡四周已无敌人的一兵一卒。
王振兴高采烈地回到英宗面前:“万岁,敌人真的撤走了。”
邝野随后跟进:“万岁,须防敌人另有诡计,当再观察一下,然后派出小股人马再行侦察。”
英宗此刻是恨不能马上离开这被困之地,哪里还听得进邝野的忠告:“王公公,看看瓦剌军可确实撤离。”
“万岁,千真万确。”王振鼓动,“圣上,趁敌人还没有反悔,尽快离开这个绝地。”
英宗正是此意:“樊忠,安排护驾,马上离开土木堡。”
樊忠也有些担心:“万岁,邝大人之言甚为有理,且让末将带人出去侦探一番,弄清敌人动向再作道理。”
“瓦剌好不容易撤军,很快也先会清醒过来,再重新把土木堡围困,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啦。”王振催促,“万岁要当机立断。”
“朕决意立即移驾。”英宗严厉地说,“樊忠,带护卫兵丁开路,不得有误。”
樊忠哪敢再劝阻:“遵旨。”快步走出。
英宗起身就走,邝野的担架阻住去路:“万岁,切莫草率而行,一旦中计,悔之晚矣。”
“邝野,你也太过分了。”英宗大为不悦,“快些让开。”
王振在一旁加言:“邝大人,你如此对万岁不恭还是小事。万一误了万岁移驾,离不了土木堡,你担待得起吗?”
邝野不肯挪开:“万岁,臣是一片忠心哪。”
英宗皱起眉头传旨:“将邝野拖走。”
武士上前,推开了邝野的担架。无论邝野如何呼叫,英宗再也不理他了。
土木堡四外,是明军将士临阵挖起的一道堑壕,是阻挡瓦剌军骑兵的。明军撤离,也要越过这道壕沟。樊忠明白,出了这道壕,就再无安全保障了。他迟迟没有跨越,看见英宗来到。樊忠请旨:“万岁,可越过土壕?”
“不过壕如何能离开土木堡?”英宗脸色难看。
“遵旨。”樊忠率先过了壕沟。
明军随后相继越过堑壕,适才还整齐的队形,由于纷纷抢先过壕,队伍完全打乱了建制。大家无不争先恐后,都担心落在后面会有生命危险。
大军行出约有三里路远近了,也始终未见敌人的踪迹。王振似乎又得理了:“邝大人,你说敌人有诡计,如今我军安然无恙,你还有何话说?”
“倒是奇怪了,难道敌人是真心讲和。”担架上的邝野四外张望。
“看邝大人的样子,似乎是盼着敌人出现,以证明你的正确。”王振揶揄,“你该不是与敌人有约吧?”
“邝野是朕的兵部尚书,断然不会通敌,王公公不可言语过于苛刻。”英宗掉转话题,“我们距怀来也不过二十里路了,没有敌人,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可安全抵达了。”
一语未了,连珠般的炮声响起。雷鸣似的马蹄声和人的呐喊声,犹如海潮汹涌震耳欲聋。六万瓦剌马军,分为六股,像六支利剑插入明军队中,使得原本已凌乱不成建制的明军队伍,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四十多万明军,就像是被捅烂的马蜂窝,乱哄哄全然没有了章法。明军全无抵抗之力,任凭瓦剌军肆意砍杀,真是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混战之中,大明的兵部尚书邝野,户部尚书王佐,英国公张辅,内阁学士曹鼐、张益,侍郎丁铭等五十多官员,皆死于非命,四十多万大军也是死伤殆尽。护卫将军樊忠,凭着他的八棱紫金锤,在乱军中左冲右突,身上已是十数处带伤,但仍然奋战杀敌。眼看着数十万大军打了败仗,他从心眼里恨透了王振。要不是这个太监狐假虎威胡乱指挥,怎会有今日的惨败。乱军中也不知英宗皇帝的下落,更不知是死是活。
“樊将军救我,快来救我!”身后传来十分熟悉的求救声,这公鸭嗓的声音不男不女的,不就是王振吗?他回过头来,认准确是王振向他策马跑过来,后面有瓦剌的一员大将在紧追不舍。
看见王振的狼狈样,樊忠心中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这个狗太监,要不是因为他,何至于数十万明军死在北疆。自己今天要为屈死的大臣和将士们报仇,他一伸手:“王公公,你过来。”
王振像丧家犬一样,急切地想得到樊忠的保护:“樊将军救了我,回朝让你当兵部侍郎。”
樊忠待王振来到近前,手中双锤齐下:“滚你妈的侍郎吧,你该回老家去了。”双锤把王振的脑袋狠狠夹住,王振的头就像砸碎的西瓜,顿时红的白的一起流出来,扑通一下栽下马去。
就在此时,瓦剌赛利王的长枪也已刺过来。樊忠来不及收锤招架,刺中前胸,被挑下马。赛利王又复一枪,樊忠罹难疆场。但他是含笑而亡,他看着王振的死尸,嘴角现出一丝笑意。
北京的初秋还是燥热难当,晚饭后人们大都难以入睡。于谦在庭院中的槐树下乘凉,仰望浩瀚的天河,目睹牛、女二星,由鹊桥相会的神话传说,想起了人鬼殊途的夫人董氏。在于谦看来,这天底下没有比董氏更贤惠的妻子了。夫人辞世那年,他才只四十八岁。按理说正值壮年的他,又有高官显位,完全可以续弦再娶。可于谦发誓不再谈婚,他把精力全都投入到为官的事业中,用为公的繁忙,排遣对夫人的思念。他的心潮一直都是平静的,可是近期一个女人的到来,使他如同一潭死水的心,泛起了微微的波澜。琴娘的投奔,使得于谦的家庭成员,不可避免地起了微妙的变化。
后院传来了悦耳动听的琴声,那琴音缥缥缈缈,若断若续,若有若无,像一缕缕幽香,钻入人的肺腑中。于谦觉得这琴曲有些耳熟,细一琢磨,猛然悟出,这是当年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弹的那曲《凤求凰》。这是男人求爱的琴曲呀,可这分明是琴娘在弹奏,女人弹此曲是何用意?
于广也听到了这琴声,他悟出了琴娘的心曲。慢步踱到于冕的窗下:“兄长,请到院中。”
于冕闻声走出:“二弟,呼唤为兄何事?”
“兄长可听到这琴声?”
“还不是琴娘在抚琴,”于冕业已习以为常,“她一个人闷时,时常弹琴排解忧烦。”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难道还弦外有音?”
“琴娘是冲着父亲来的。”于广一言令乃兄大吃一惊。
“此话当真?”于冕又问,“你根据何在?”
“琴娘是父亲在江西期间结识的,琴娘之父是俞伯牙的后人。父亲对他家的琴艺与古琴,都是情有独钟,而琴娘亦然。此番琴娘前来投奔,父亲又欣然收留,二人其实全都有意。”
于冕并不认可:“二弟之言,全系臆断。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多次申明决不再娶,你之推断,其实是痴人说梦。”
“不然。”于广自有他的见解,“你我皆系男人,父亲还是壮年,且又身强力壮,没有女人在身边陪伴,也是长夜寂寞。真要到了晚年,就更需人照顾。实该早续弦,也免得日后一人孤单。”
“你的意思是要从中撮合?”
“你我兄弟,不妨做一回媒人。”
“只是,当如何启齿?”
“此事小弟也曾进行过试探,但遭父亲申斥。故而还要迂回曲折循序渐进,别弄成一锤子买卖。”
“那,还是你想一个万全之策。”
“此事父亲心中同意,他也必然不肯明说。我们且试探着一步步往前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广拉住于冕的手,“你我这就去父亲处,摸摸他的动向。”
二人走进父亲的卧室,于谦在房中正挥毫泼墨。于广凑过去一看,原来父亲是在作诗。行行列列看得真切:
世缘尘爱总成空,
二十余年一梦中。
疏广未能辞汉主,
孟光已先弃梁鸿。
灯昏罗幔通宵雨,
花谢雕栏蓦地风。
欲觅音容在何处,
九原无路辨西东。
题目位置是“悼内”二字,显然这是写给他们的母亲的。
于谦头也没回,对于广说:“广儿,你与琴娘相熟,就着你把这首诗拿给她,送去便是。”
“那,儿当说些什么?”
“什么话也不要说,琴娘是个聪明姑娘,她会明白我的用意。”
一旁的于冕已理解了父亲的苦心,这首诗的意思是父亲还深深眷恋着亡妻,心中没有别的女人位置。话难以同琴娘直言,应该是让琴娘打消以身报恩的念头。这道理于广自然也明白,也就不能再提父亲续弦之事。
于广踏入琴娘的闺房,琴娘的双手还在古琴之上。她站起身:“二公子,奴家这厢有礼。”
“俞小姐,这是家父刚刚题写的一首诗,奉父命送来,请小姐过目。”于广递上尺素。
琴娘急切地接过,注目细看。待阅过之后,不由得呆呆发怔。少时,口中喃喃自语:“女儿业已亡故的父母,我的命怎就这样苦啊。”
于广想劝几句,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只得低声说:“俞小姐请多保重,在下告退了。”
“你们父子难道都是这样狠心肠,就眼睁睁看着奴家在痛苦中挣扎,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真让人寒心!”琴娘语调不高,但说得悲怆悯人。
于广一时间怔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不知说什么话好,痴呆呆恰似木雕泥塑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