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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英回家自然把他在克安那里听见、看见的一切详细地向父亲报告了。克明始终沉着脸,不表示意见。觉英把话说完,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克明并不对他说什么赞许的话,只说了一句:“你回屋去睡吧,”眼里露出厌烦的眼光,对着觉英把手一挥。觉英只得扫兴地走出房来。他刚走了三四步,就听见他父亲的咳嗽声。他叽咕地自语道:“自己身体这样坏,还要乱发脾气做什么!”这样说过,他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半夜落着大雨。克明在床上忽然被一阵剧烈的腰痛惊醒了。他躺在被里,借着从帐外透进来的清油灯灯光,看见张氏睡得很熟。他不忍惊扰她的睡眠,便竭力忍住痛不使自己发出一声*。他愈忍耐,愈感到痛。而且窗外暴雨声不断地折磨他的脑筋,增加他的烦躁,使他不能够静下心来阖眼安睡。汗像流水似地从他的全身发出来,不到多大的工夫他的全身都湿透了。汗衫渐渐地冷起来。这更增加他的痛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能使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他拼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熬到天明。
天一亮,雨势倒减小了。鸡叫起来,乌鸦也叫起来。克明觉得心里翻动得厉害,他再也忍耐不住便轻轻地爬下床,披上衣服,坐到床前一把沙发上,躬着身子按着腰,大声呕吐起来。这时他也顾不到在床上酣睡的张氏了。
张氏被克明的呕吐声惊醒了。她连忙穿起衣服下床来,惊惊惶惶地走到克明身边去给他捶背。克明吐了一会儿便停住了。不过他的脸色焦黄,精神十分委顿,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阵,才由张氏把他慢慢地扶上床去。
克明上床后,张氏以为他可以静静地睡去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大声*起来。仍旧是腰痛。不过这时他却失掉了忍耐的力量。张氏十分惊急,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便去唤醒睡在淑英房里的翠环,要她去后面院子里叫醒女佣们烧水煮茶,又要她去把觉新请来。翠环走后,张氏觉得稍微安心一点。
觉新进来的时候,克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觉新在房里坐了将近一点钟,看见克明仍未醒来,便放心地走回自己房里去。他走过桂堂,没有遇见别人,只看见一个女佣的背影走出角门去。麻雀开始在屋脊上叫起来。阳光还留在屋瓦上。天井里充满了清新的朝气。两株桂树昂着它们伞盖似的头准备迎接朝阳。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在浓密的深绿树叶中间已经绽出不少红黄色的小点子。“快到中秋了,”他惆怅地自语道。他走出小门,他的眼光越过天井,看见火夫挑着两个水桶,摇摇晃晃地顺着对面石阶走进厨房去,水不住地从水桶里溅出来。他痛苦地想道:“四妹不能够再活起来了。”他皱起眉毛,低下头往外面走去。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房里有人低声在读英文,这是淑华。琴在改正她的错误的发音。芸又在旁边带笑地说了一句话。这都是年轻的、没有带忧患痕迹的声音。他的心似乎受到这些声音的引诱,他就站在窗下静静地倾听。在这个大公馆里好像就只有这些声音是活的,充满生命的,纯洁、清新的。这些声音渐渐地扫去了他心上莫名的哀愁。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些年轻人才应该活下去,才有力量活下去。这个时代是这些人的。这样一想,他又在怅惘中感到了一点安慰。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两个多钟头以后,翠环来请他,说是克明要他去商量事情。
“三老爷现在好点没有?”他关心地问道。
“现在好得多了,已经起床了,”翠环带笑地答道。
“那就好了,”觉新欣慰地说,便拿起那个刚刚封好已经贴上邮票的信封站起来。
“大少爷,你给我,我拿出去交给袁二爷他们,”翠环说,连忙伸过手去接信封。觉新把信封递到她的手里,顺口说了一句:“好,那么就难为你。”
“只有大少爷真厚道,做一点小事情也要说‘难为’……”翠环好心地微笑起来。她忽然注意到方桌上大花瓶里的月季花枯萎了,便带笑地说:“今天桂花刚开,我给大少爷折几枝桂花来插瓶,好不好?”
觉新看到了真挚的喜悦的表情。女性的温柔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的心虽然被接连的灾祸封闭了,但是那颗心还有渴望。他觉得善良的女性的心灵就像一泓清水,它可以给一个人洗净任何的烦愁;又像一只鸟的翅膀,它可以给受伤的心以温暖的庇护。他的满是创伤的心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着它。现在意外地他又看见一线的希望了。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走远。他就用感激盖上了那颗被关住的心。他说:“你不是还要回去给三太太做事情?”
“不要紧,我给大少爷做事情也是一样,太太吩咐过的,”翠环刚把话说完,忽然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不愿意让觉新看见,连忙把身子掉开,解释似地说:“我等一会儿还要找琴小姐问几个字。”她说了,又自语似地说:“我现在先把信给大少爷送出去。”她也不看觉新一眼,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觉新痴痴地站在写字台前面(背向着写字台),望着翠环的背影和遮住了她的背影的门帘,后来忽然惊觉地叹了一口气,便走出房间到克明那里去了。
克明坐在沙发上,似乎没有痛苦,不过脸色黄得难看,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不时喘气。
觉新问过病后,便坐下来,同克明谈了几句请医生的话。觉新劝克明请西医来看。克明总说西医宜治外科,不宜治内科,不愿意请西医诊病,而且他已经差人去请罗敬亭了。觉新看见克明意志坚决,也不敢多劝。
克明又谈起家庭间的事情,也谈到过中秋节的准备,他吩咐了觉新一些话。觉新和张氏看见他的精神不好,几次劝他休息,他总是喘着气继续说下去。最后谈到克安们提议卖公馆的事,他愤慨地、坚决地说:
“爹不愿意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地分散,他的遗嘱上就说得明白,无论怎样不可以卖掉房子。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拿了爹的钱,又不听爹的话。不管他们怎样在外头说闲话,我决不答应卖房子。他们要卖房子,除非等我死掉!”
以后就是一阵咳嗽和喘息。张氏连忙去给他捶背。这个“死”字吓坏了张氏和觉新。他们只有忍住悲痛温和地劝慰一阵。后来罗敬亭就来了。
罗敬亭看了脉,说克明的病不重。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克明服了药,也不见有什么效验。
罗敬亭每天来给克明看脉,每天换一个药方。克明服了二十多天的药,觉得好了许多。不过气喘还没有止。他就在家里养息,连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过一趟。
中秋节后十多天的光景,一个晴天的午后,觉新从亡妻李瑞珏的墓地回到家。他一个人在房里对着亡妻的照片坐了好久。照片下面花瓶里插了几枝盛开的桂花,旁边还有两碟瑞珏生前爱吃的点心。他在心里对亡妻讲了许多、许多话。天黑了不久,克明忽然差翠环来叫他去。克明在寝室内跟张氏讲话,看见觉新进来,便亲切地招呼他坐下,向他絮絮地问起外面的事情。他把一些值得提说的事告诉了克明。克明含笑地听着,精神似乎还好。
觉新后来谈起克安要卖掉商业场股票还没有找到买主的话。克明忽然皱起眉头没头没脑地问道:“听说三姑娘进了学堂,怎么不对我说一声?”
觉新仿佛挨到迎面一下巴掌,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惊诧地想:“三妹上课不过一个星期,三爸在屋里养病怎么就会知道?”他看见克明收了笑容带了不满意的眼光望着他,他的脸发烧了,他有点惶恐地辩解道:“这是临时说起的,三妹还是补考进去的,所以上课还不到一个星期。我看见她有志气,让她闲在家里也不大好,便答应了她。妈也是这个意思。我因为三爸人不大舒服,所以没有敢告诉三爸。”
“不过姑娘家进学堂读书总不大好,其实女子也用不着多读书,只要能够懂点礼节就成了。况且又是我们高家的小姐,”克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一来仿佛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觉新的心上,觉新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惊惧地望着克明,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克明又往下说:“这是陈姨太来说的。今早晨你四爸来谈事务所的事情,也提到三姑娘上学的事,他也很不赞成,他要我命令三姑娘休学。”
这个打击太大了,觉新有点受不了。他半意识地反抗道:“这是妈答应了的。”他已经说过了这句话,这次重说一遍,他还加重了语气。翠环站在屋角替他捏了一把汗。她也替淑华着急。
克明不作声了。他好像没有听见觉新的话似的。其实他是听见了的。他在思索。他的脸色也在改变。他也受到了打击。不过这并不是直接由于觉新的话,只是他因这句话联想到别的许多事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维护些什么呢?这是一件不可宽恕的罪过吗?他为什么又容许了那许多不能饶恕的罪恶?克安做了些什么事?克定又做了些什么事?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他为什么宽恕了更大的罪恶,却不放松小的过失?一个侄女跳井死了,他为什么不能够救她?而且他自己的女儿私逃了,他也管她不住!他还有什么资格来管他的侄女?她不听他的话,又怎样办呢?……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面说话了。这个认识真正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弱点。他再没有勇气驳斥觉新的话了。他感觉到疲倦,没法提起精神来。他便掩饰地说:“既然你妈答应,就不提了。”
这句话对觉新和翠环,都是陌生的。他们想不到这件事就如此轻易地得到了解决。觉新心上的石头移开了。翠环的紧张的心也就宽松了。但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克明脸上那种可怕的倦容,也看不出来克明突然显得十分衰老了。
“明轩,还有一件事情,也是你四爸来说的,”克明有气无力地慢声说;“他说起老二跟一些朋友在外面办什么新思想的报纸,发些过激的议论,得罪了不少的人。他要我把老二喊来教训一顿。他还说近来外面风声不好,这样闹下去将来说不定会有危险。他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我近来精神不大好,我也管不了多少事。而且现在年轻人变得多了。我也难懂他们的心思。我看老二人倒还正派,就是年少气盛,性情倔强。你应该好好地劝诫一番,要他还是埋头多读几年书,不然找个事做也好。在外面办报交朋友,总不是正事。”
觉新只是唯唯地应着。他大体上是赞成克明的意见的。他希望觉民听从这个意见,因此很愿意把克明的话转告觉民。但是他又知道觉民一定不会听从克明的话。他自己害怕跟觉民辩论,他从来就辩不过觉民。觉民可以在书本中找出许多根据,他自己却只能够拿一些琐碎的顾虑作护符。他不能够把真实的情形对克明直说,但是他又觉得不应该完全瞒住克明。他踌躇着,他的空泛的应声泄露了他的彷徨。
克明似乎猜到了觉新的心思,停了片刻他又说:“我看应该想个办法。老二固执得很。你劝他,他未必肯听。”
“是的,我平日说话还说不过他,”觉新坦白地说。他觉得应该想一个办法,但是他始终不知道适当的办法是什么。近一两个月来他为这个问题费尽了心思。他得到的结果只是——焦虑,无法消除的隐微的焦虑。
“我听说他们的报社就在商业场楼上,是不是?”克明又问道。
“是的,”觉新顺口答道。
“我看,你可以找个借口,要他们搬出去。他们不见得马上就找得到新地方。这也是一个办法。你看怎样?”克明有点把握地说。
“好,我就照三爸这个意思办。到这个月底我就要报社搬家,”觉新爽快地答道,他好像披开缠住他身子的荆藤脱身出来了。他并不仔细思索,他以为他已经有了适当的办法。他的脸上也现出了欣慰的喜色。
觉新还在克明的房里坐了一阵才告辞出来。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淑华在房里读书,声音进到他的耳里,他觉得非常愉快,他又觉得心上很轻松。他想看看淑华,还想把克明的决定告诉她,因为这也可以说是淑华的胜利:克明也允许她进学校了。他愿意在这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作为一种鼓励。
他兴奋地走进淑华的房间。淑华俯在签押桌上专心地读书,绮霞坐在旁边一把靠窗的椅子上动针线。绮霞看见觉新进来连忙站起,带笑地唤了声:“大少爷。”
淑华知道觉新进来,便也唤他一声。她并不掉转身子,只是略略抬起头,眼光仍旧停留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
“三妹,你现在倒很用功了,”觉新走到签押桌前,站在淑华身边,温和地称赞道。
淑华快乐地侧头对他一笑,这是衷心的微笑,好像这时候她整个身体里就装满了喜悦。而且这是一种带着自信的光明的喜悦。她满意地笑着说:“我上课晏了。不用功怎么赶得上人家?我既然自己要读书,就应当把功课弄得好一点,争一口气。”
“这倒是真话,”觉新同意地说。他看见淑华又把头埋下去,停了一下便继续说:“我刚才在三爸屋里头,三爸问起你进学堂的事,他说,既然妈答应了,他也就不反对了。想不到三爸倒这样容易说话。以后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了。连三爸都答应了,别人的闲话更不必害怕了。”
淑华又抬起头,满脸喜色地说:“这一回连我也想不到会这样顺利。你还怕会有许多麻烦。要不是我大胆一点,恐怕等十年都会没有办法。我今天真高兴。”淑华的确没有说假话,觉新从来没有看见她像今天这样快乐过。自然以前淑华的脸上总是带笑的时候多。不过今天的笑容略有不同。觉新在她今天的笑容上看不见过去,那上面只有现在和未来,尤其是未来。
“你从没有进过学堂,我还怕你会觉得不惯,”觉新感动地说。
“你害怕我觉得不惯?”淑华高兴地哂笑道。“我一进学堂,什么事情,什么东西都是新奇的,都叫我高兴。同学对我都很客气。有几个人对我很好,下了一堂课就过来找我谈话。尤其是跟我同桌子的那个学生,她叫做王静于,她怕我新来,听讲跟不上,她总是给我帮忙。你们都想不到,许多同学都很好,很有趣味。先生讲书我也听得进去。我下了课还有点不想回家。”淑华快乐地笑起来。
“真的,我从没有看见三小姐这样高兴过,她每天回来说起学堂,总是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来,”绮霞带笑附和道。
“这倒是好的。年轻人应该像这样高兴才对,”觉新满意地说。
这时周氏在房里高声唤绮霞。绮霞答应着,匆匆地走了出去,但是很快地又走回来。她看见觉新还在跟淑华讲话,便惊惊惶惶地打岔道:
“大少爷,太太喊你就去。枚少爷要死了。”
觉新脸色突然一变,他痛苦地说:“怎么会这样快?我前天还去看过,好像还很好嘛。”
淑华吃了一惊,便阖了书站起来。她跟着觉新穿过饭厅,到了周氏的房间。
周氏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系裙子,看见觉新进来便激动地说:“明轩,外婆刚才差人来报信,枚表弟靠不住了。已经晕过去一回。我同你就到外婆那儿去一趟。外婆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们去劝劝她老人家也好。真是,偏偏这些事情会接二连三地一齐来。我已经招呼提轿子了。”她又叮嘱淑华道:“三女,你小心家里的事情。我晏了,说不定今晚上就不回来了。”
淑华爽快地答应了。她把周氏送到堂屋门口上了轿(觉新在大厅上上轿)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到她的枚表弟,不觉怜悯地(而且带点愤慨地)叹了两口气,然后她又吩咐绮霞道:
“我明天大清早就要起来上学堂。万一打过二更太太还没有回来,我就要睡觉了。你小心看屋吧。”
淑华在签押桌前坐下来,翻开课本,慢慢地又把心放到书上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