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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的夜,沉如石墨,压抑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李敷踉跄几步转出长殿,身后殿门在风中“吱呀”摇摆,他手中尚束着长长的白绫,自他手端连着另一侧冰冷晦暗的大殿,素色白绫染着腥气,开着大朵大朵的红梅,诱人的潋,魅人的滟。他环着殿前石柱住步,艰难地转过身,指间鲜血淋漓注下,轻抖一指,终于松了白绫,任它铺坠满地,覆盖来时的一路红艳。
长风扫去他眉间的血沫,待到新鲜的空气逼走腥气,他闭了一双眼,脑中尽是那女人的声音。她问他“李大人在这世上也有放不下的人吗?”。这是个什么地方,何止没有放不下的人,原本连自己的存在都是虚无。如此想着,才能生存,像鬼魅一般活着世间,麻木了所有情绪。他笑了笑,狭长的双眉却拧作纠结,一手撑臂,朝向梅林步步挪去。
用了比来时更久的光景行至中宫,入大殿才发觉宣政殿灯火耀人。他转去后殿换了一身护卫侍衣,宽绰的甲衣,长盔遮住半张脸,目光全隐。他在室中等了半刻,直到听人传唤皇上的谕旨才起身由正殿走去。他入殿时,拓跋濬落座于殿上正座,他浅闭双目似在歇息,又似冥想,身前摊开数本密奏由风吹乱。
连盏灯接连暗下,晨曦渐入了窗,李敷吹去最后一盏灯,再回首时,拓跋濬已睁开双睫,须臾不动地凝着自己。
李敷将头稍低下,言得平稳:“皇上起得早了,还有一个时辰上朝。”
“朕一夜未睡。”手指敲击着桌案,拓跋濬稍显不经心。
“皇上有心事?”李敷于是道。
拓跋濬看着他良久,缓缓道,“景文,朕在想一个人。”一手撑案而起,青袍直落,黑缎绣钩朝靴踏得极轻,他一步步走上,落了他身前,垂下头去,嗅到李敷盔甲前坠着的清晨露水尚泛着血腥气,叹了一口气:“朕想要一个人,想得到一个人。”
李敷稍怔,渐抬了眼,满目青红发肿,唇抿得苍白:“皇上想要何人?”
窗漏初阳,映拓跋濬半张脸,唇一张一合,他念出那三字——
“冯,善,伊。”
李敷轻闭了双目,任长风空转,心无一物。
“如何好。朕忽而改了主意,觉得她有几分意思。”拓跋濬转过身去,一身遮住橘色的暖阳,两袖由风甩拂,“朕已升了她贵人品阶。召她回来。”
“皇上。”李敷终难持稳,猛张开双目,一瞬僵直。
大殿朱门“吱”一声摇开,长帐四飞,扑来肃杀,寒凉稀薄的空气环绕。跪入的小公公面无表情地排成一横,齐齐磕头念安。他们身后三步之余的朱门外停着一架蒙以白布的尸首,白布间隐隐露出如墨青丝。
李敷无所动,一如等待宣判般将背挺得格外坚硬。香帐摆了数下渐平稳,侧殿甬道的垂帘层层抬起,赫连苍白着一张脸步步而来,她方才躲在帘后迟迟未现身,如今持步而来只像丢了魂魄。她停在五步之外,单薄的声音飘向跪地的公公:“可是找到了?”
迎首的公公嘶哑了声音:“南边长殿寻到了具缢死的女尸,奴才们去时身子已是凉透。”
赫连跌坐了殿中,闭了闭眼睛,努力支撑着情绪,心中那个声音渐清晰——“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真的舒服自在。”当然会自在,再也没有那个能同自己处处为敌,处处争锋的人,她会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舒服。可是......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如果没有你,会了无兴致吧。酸涩的眸转了转,狠狠骂了一声“死丫头”随即落下泪来,毫无声息。
拓跋濬静得发不出音,他立于宽阔大殿中,垂首拂袖,准这些奔波了大半时辰的公公们退下。
待人群渐散,这殿中死寂。
殿前冷风会聚,半晴半阴,东面尚有阳光明媚,西面风雨袭至。落雨淅淅沥沥坠了窗阁,这一年的冬日终要散去,初雨在半明半暗的晨曦间缓缓步入。
赫连哭抖了双肩,却始终不肯出声,她触到那素白的裹布,绕过染血青丝,握了腕中。
“请问——”恹恹的声音由殿外飘传,声音清如流溪,“是给我封了个贵人吗?”
颤抖戛然而止,赫连惊得扬起头来,转向门外明暗晴雨的交界处,就像是看到了从阴间蹦出来的阳人,着了水蓝的长裙,轻盈灵动,夹着风中湿冷的气息浅步而入,一侧阳光落了半鬓金光,闪耀琉璃玄色。赫连的呼吸似止住了,这样的冯善伊她从未见过,就那么眨了眨眼,瞬间落下满目苍泪。
“这老女人死得如此恶心。”冯善伊蹲了赫连身前,将她怀中的白布一揭露出惨白的尸颜,“你抱着她也不怕脏了?”
赫连哽,松手。
冯善伊一笑,小指勾了她面上冷泪,混着胭脂的味道一并含入口中。她拍拍她,站起身来,身后行雨渐渐飘远,明光映照了宣政殿,她背对着明媚与刺眼,认认真真看清了殿前的拓跋濬。原来,他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年轻的魄力是他赢拓跋余最大的资本。就是这个看过去如此美好的男人,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失去了最爱的人。但是,她与拓跋余不同,她不会白白死去。
“我本是要出宫的,一想起未同皇上谢恩才又转回来。方不巧,躲了殿外听得有人说想要我。”
她仰头看着他幻化出极为明亮的笑意,然后她说,“是您吗?皇上。”
未免过分直白,尴尬得引人窒息。
拓跋濬定定望着她,目中凝聚出模糊的笑,近乎嘲弄:“你这一次的手腕,确实引人瞩目。”他由她身侧而过,冷袖不沾一丝温度。
她微笑着随着他目光一并扫去,不知死活道:“皇上金口玉言不会反悔吧。今夜要臣妾侍寝吗?臣妾期待这一天许久了。”
拓跋濬顿步,回了身一瞬不动地盯住她,盯得她连连把之后更放肆的话字字吞回。
“拓跋余。”他张了口,竟是这样如此喊出了那个名字。
冯善伊收敛了笑,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随意在自己面前将那三个字脱口而出。
“拓跋余。”他又道了一次,清冷而笑,“果真是将你宠得无法无天。”
冯善伊偏去目光,转向另一角的赫连,只见她将头垂得极低。心头顿起了然,她点点头,无声而笑:“所以说,他只能是个昏君。”
这一声,穿刺沉寂,痛得似由针扎过一般。
拓跋濬眼眸一虚,正要探去一步,只见靴底印出了血痕,一深一浅,点点鲜红。他由着那血迹望去,见得李敷厚重的盔甲间隙漏出血色。此时李敷仍将头垂得极低,头顶重盔,已是支撑不住,后脊绷直如山,冷汗混着凝血**了前襟。拓跋濬无暇关顾冯善伊,忙立了李敷身前,今日又非大朝,他从半刻之前便好奇他何必如此全副武装,粗略打量后,声已冷:“颈上的伤从何而来?”
李敷抬手捂住稍做包扎的伤口,仍有汩汩的血水外渗,细细密密的汗爬了满额顶,他答:“宫中行野猫,夜里由房上落下,正划伤了领口。”
“野猫?!”拓跋濬饶有兴致一挑眉,似笑非笑。
冯善伊笑道:“这年头,发春的野猫恰也会伤人。”
李敷猛抬了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唇再一抖:“是,一只发春的野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