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家方知柴米贵 1

周梅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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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7月1日8时 烈山县委招待所

    主持办案的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孙亚东一直想不通:这么多年来姜超林为什么死死护着耿子敬?为什么在田立业、王少波这种亲信部下反复提醒的情况下,仍然这么护着他?宁愿把不和耿子敬合作的田立业调离烈山,宁愿先后换掉三个县长,就是不动这个耿子敬,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名堂么?

    孙亚东敢这么想,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这么说,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

    反贪局刘局长似乎也有这种想法,曾试探着问过孙亚东:“这姜书记到底和耿子敬是什么关系呀?怎么就认这个耿子敬呢?难道平阳的干部都死绝了?”

    孙亚东只是意味深长地咂嘴摇头,并不明确表态。

    刘局长揣摸着孙亚东的意思是想往深处挖,便对负责审讯耿子敬的副局长秦子平和处长高玲玲点了题,明确指示说,要设法查清耿子敬和姜超林的关系,就从对耿子敬的审讯上打开缺口。还再三交代说,一定要严格保密。

    高玲玲挺犯嘀咕的,私下里向秦子平抱怨说:“秦局长,咱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呀?算不算诱供啊?诱供可是不允许的。”

    秦子平说:“我看刘局长这话有来头,叫咱查咱就查呗。”

    这时候,耿子敬的问题已经暴露的相当充分了,案情十分严重,可以说是触目惊心,耿子敬除了和县长赵成全及班子里的人进行所谓的“分红”之外,直接从姘妇林萍那里陆续收受了四百五十二万赃款。烈山经济开发公司实际上就是耿子敬和林萍二人的黑店。除此之外,耿子敬还涉嫌多起受贿案和卖官案。抄家时抄出的定活期存折多达三十四个,存款地点遍布整个平阳地区。整个案子涉嫌违法犯罪金额不是开始估计的六百万、八百万,而是一千一百多万。

    林萍坦白交待了,赃证又抄了出来,耿子敬变得老实多了,对自己的问题承认的比较痛快。然而,一问到和姜超林的关系,耿子敬态度就变了,一口咬定自己和姜超林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耿子敬说:“平阳市的干部都知道,姜书记喜欢能干事的,你只要能干事,他就想方设法给你创造条件。田立业和前三个县长和我闹意见,影响工作,姜书记当然要把他们调走。这倒不是吹,论工作能力和开拓精神,他们真不如我。”

    秦子平说:“耿子敬,现在不是给你评功论赏,是谈问题。我问你,你这个县委书记当初是怎么当上去的?姜书记提你时,你往姜书记家送钱送礼没有?”

    耿子敬说:“没有,我要给姜书记送钱送礼,这个县委书记肯定当不上。”

    秦子平说:“人家到你那跑官都送钱,你到姜书记那跑就不送?”

    耿子敬说:“因为我收,姜书记不收嘛,谁敢给他送?你们也别光问我,可以向平阳所有县处级干部广泛调查一下,看看姜书记收过谁的钱。对别人我不敢打包票,对姜书记我敢,因为我和赵成全给市领导送礼时碰过钉子。”

    秦子平说:“这就是说,不是你不想送,而是姜书记不会收,对不对?”

    耿子敬点点头:“是这样的。”

    秦子平说:“那么,这么多年了,你经常往姜书记家跑,到姜书记家吃手擀面,就没给姜书记送过一点东西?你就好意思?姜超林就这么没有一点人情味?”

    耿子敬这才承认说:“有时也带点东西。”

    秦子平说:“好,就说说看,是些什么东西?”

    耿子敬说:“能有什么东西?夏天抱个西瓜,冬天带点地瓜干。姜书记特别喜欢我们烈山产的地瓜干,这几年种的少了,城里不太好买,我就常带点过去。”

    秦子平看了看陪审的高玲玲,和高玲玲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问:“除了姜书记之外,你向别的领导送过礼没有?”

    耿子敬迟疑了一下:“没……没有。”

    秦子平马上发现了耿子敬目光中的怯懦:“真没有吗?”

    耿子敬这才说:“就是逢年过节送点土特产,领导和关系单位都送,除了姜书记没收,别的领导大都收了,这是公开办的。哦,对了,这次去省城看赵县长时,我给省城梁兵家送了台空调。”

    秦子平追上来问:“这个梁兵是什么人?”

    耿子敬说:“是高长河书记的大舅子,在省政府什么处工作。”说罢,又解释,“这事高书记也不知道,是我和梁兵的私事。去年咱轻工局的王德合局长介绍我认识了梁兵,我和梁兵挺谈得来,就成了朋友。当时还不知道高书记会来平阳……”

    秦子平和高玲玲全愣住了。

    审讯的结果让孙亚东和刘局长都十分窘迫。

    孙亚东狠狠批评了刘局长一通,说刘局长违反政策,搞诱供。刘局长转身便批评秦子平和高玲玲,嫌他们节外生枝。批评完,又向秦子平和高玲玲交代,说是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了,尤其是关于高书记大舅子梁兵的事,与本案根本无关,完全是耿子敬和梁兵私人的交往,在谁面前都不要提。

    秦子平却不服气了,心想,你们对下台的老书记姜超林搞违反政策这一套,没搞出名堂,看看要搞到新书记高长河头上,就不让人家说了。这是哪家的道理?不说别的,就冲着姜超林清清白白为平阳人民干了这么多好事,这么做就没良心!

    于是,过去和姜超林没有任何私交的反贪局副局长秦子平难得犯了次倔,悄悄给姜超林打了个匿名电话,告知了有关情况,提醒姜超林注意烈山一案中的文章。姜超林一再问他是谁,他不说,只说自己是个正直的司法检察干部、共产党员。

    陪审的高玲玲也不服气,越过刘局长和秦子平,直接跑去请示孙亚东,问孙亚东:送给高长河大舅子的空调就不查了?既然耿子敬交待了,不查清楚总不好。孙亚东说,当然要查,谁说不查的?高玲玲说,是刘局长说的。孙亚东挥挥手,他说的不算,全查清楚,是国有资产、公家的财物都得追回,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1998年7月1日10时 平阳市人大

    匿名电话是在市人大办公会开会时接到的,接过电话以后,姜超林虽然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发火,可心头的火仍是压不住,接下来布置工作时就益发激烈了:

    “不客气地说,现在有些情况很不正常,有人公然否定平阳的工作,否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说什么高楼后面有阴影,霓虹灯下有血泪。据说这话讲得还很有根据,是因为死了人。死人的情况同志们都知道,刚才也谈到了。我和同志们一样很痛心,很内疚。可痛心也好,内疚也好,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突发性事件,不能成为某些同志否定平阳的借口,更不能成为他们胡作非为的借口。我市有些主要领导同志已经提出来了,准备向三陪人员收税,说是国内有些城市已经这样干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反对,我们人大反对!”

    与会的人大副主任和秘书长们显然不知道有这种事,一个个都很吃惊。

    姜超林稳定住情绪,继续说:“在这种原则问题上,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人大必须顶住,从地方立法这一环节上顶住!不管是谁说的,谁做的决定,哪怕你以政府令的形式发了文,我们也要用地方法规阻止你。在这方面,我们的工作要抓在前头,请王主任牵头,和政法口的代表委员们碰碰头,搞一次调查,把全市各歌舞厅的三陪腐败情况搞成书面材料,我亲自上报市委,必要时上报省委。”

    王主任点了点头:“好,姜书记,你放心,这个工作我马上就着手抓。”

    姜超林又说:“要大力宣传我们平阳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伟大历史成就。马上建国五十周年了,市委那边怎么搞我们不管,市委有统一布置,我们就全力落实,但是,我们也要主动一些。我建议我们人大这边大张旗鼓地搞个改革开放成就展,进行一次历史性的回顾,用平阳人民二十年中创造的辉煌事实给我们一些同志做个正面回答。这件事请赵主任具体负责,马上做起来。”

    赵主任当即说:“姜书记,这工作其实早就该做了。”

    姜超林勉力笑了笑,纠正说:“赵主任啊,不要再叫我姜书记了,现在我不是市委书记,是市人大主任。顺便说一下,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到位上班了,请同志们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散会后,原来主持人大工作的常务副主任黄国华留下了,说:“姜主任,你在会上虽然不明说,可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姜超林心事重重地说:“谢谢了,黄主任。”

    黄国华建议道:“姜主任,我看咱们还是把下面送来的那些锦旗都挂上吧!”

    姜超林摆摆手说:“算了,别这么孩子气。”

    黄国华又建议说:“那你也得改变点策略,别再躲起来谁也不见了,得在公开场合和各种会议上多亮亮相呀,别让人家以为你真犯了什么错误。”

    姜超林问:“是不是又听到什么议论了?”

    黄国华说:“你想呗,你老书记这些天不在电视、报纸上露面,加上烈山那摊子事,下面的议论能少了?具体的话我也不说给你听了,免得你生气。”

    姜超林不知不觉中把手上的一支铅笔折断了,说:“不但是议论,确实有人在借烈山腐败问题做我的文章!可笑的是,文章没做到我头上,却做到了他们自己头上!连参与做这种文章的同志都看不下去了,都主动告诉我。当然了,现在我也不和他们计较,倒要看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黄国华说:“所以,你老书记更得多在公开场合露露面才好。”

    姜超林说:“是的,上班了嘛,该开的会就得去开了,该参加的活动就得参加了。下午,全国人大一位副委员长不是要来视察么?我对高长河说了,到国际机场接机,全面陪同,汇报工作!”

    黄国华乐了:“对,对,老书记,这位副委员长当副总理时就几次高度评价过咱们平阳呀!你可真得好好汇报!”说着,向姜超林会意地挤挤眼,出去了。

    黄国华刚出门,电话响了。

    姜超林拿起话筒一听,是田立业,马上没好气地说:“田书记,还记得我呀?”

    田立业在电话里“嘿嘿”直笑,说:“老书记,你看你说的,我敢忘了你老爷子吗?我电话打到滨海,王少波说你回平阳了,还说你身体和情绪都不太好,我就想,坏了,别是我前天晚上把你气的吧?”

    姜超林气哼哼地说:“你没气我,你怎么会气我?你为我争光了嘛,到烈山去主持工作,做一把手了嘛!怎么样呀,田书记,你这新官上任想咋烧这三把火呀?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还是代书记,不是书记,干什么都得小心点。”

    田立业说:“是,是,老书记,我知道组织上还在考验我。”

    姜超林又交代说:“工作上一定要注意,烈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千万不能再出乱子了。你是一把手,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啥事都随便表态。下面的情况很复杂,你随便表态不要紧,工作就乱了套。我们有些干部很会钻空子,你就是好经,他都能根据自己的利益给你念歪,你的经再是歪的,那就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田立业说:“是的,老书记,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了。”然而,话头一转,田立业却又劝起了姜超林,“不过,老书记呀,只怕你对高长河书记也有些误会哩!我听说你为他几句话发了大脾气,是不是?”

    姜超林问:“谁告诉你的?”

    田立业说:“少波嘛。他也让我劝劝你。我们都担心你的身体。”

    姜超林说:“你们都少担心,我身体好得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田立业说:“老书记,你真是误会了,昨天上午那个会,我老婆焦娇在场做的记录,焦娇说,人家高书记真没有否定平阳改革开放成就的意思,你老爷子别听下面有些人瞎吵吵。我看高书记这人就不错,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做事也有气魄,和你老爷子实际上是一路人嘛,都想为平阳人民干实事嘛……”

    姜超林听不下去了,讥讽道:“田书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水平了?啊?这么正确的评价起我们新老两个市委书记了?”积在心头的火再次爆发了,“我们领导之间的事你少插嘴!”

    田立业不敢做声了。

    姜超林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立业,高长河同志重用你,提了你,你对他有感激之情,我能理解,也不怪你。可我现在还是要说,你去烈山主持工作并不合适。不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烈山,都不合适。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年交往,这些话我是不会和你说的,我能和你说这种话,是把你当做我的小朋友。”

    田立业叹了口气说:“老书记呀,这可能就是你和高长河同志最大的区别了,你把我当小朋友,这些年来一直哄着我玩,就是从来没把我当做能干点正事的干部。而高长河也许并没把我当朋友,对我连讽刺带挖苦,可他却把我当做能干事的干部,他在开发我!”

    姜超林不想再次和田立业谈僵,便忍着气没再反驳。

    放下电话,姜超林益发认定高长河是在和他玩牌,而且已经玩出了点小名堂。事情明摆着,他在平阳最忠实的部下田立业已被高长河“感召”过去了。而不明真相的平阳干部群众还会以为高长河重用田立业,是尊重他这个老书记。甚至会以为是他授意高长河这么干的,日后田立业真闯了什么祸,罪责肯定又是他的,就像今天拿耿子敬做他的文章一样,让他有苦难言。

    这个高长河真是不简单,看样子是要和他打一场全方位的立体交叉战争了!

    那么,好吧,他就从今天,从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开始,正式到位应战,保卫平阳二十年来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保卫平阳人民必将更加美好的明天,也保卫一个老战士不容贬损的历史性荣誉!

    他还是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老战士还在哨位上哩!

    1998年7月1日11时 烈山县委

    田立业给姜超林打电话时,代县长金华恰巧进来了,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田立业却向沙发上努了努嘴。金华迟疑了一下,便在沙发上坐下了。这一来,金华才知道了一个事实:姜超林竟然不赞同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

    这让金华颇感意外。

    电话打完,田立业一字不提电话里说的事,只问:“金县长,有事么?”

    金华这才汇报说:“田书记,出*烦了,新区的H国大明公司工人闹事,五百多人一起上,一小时前把厂子占了,赶跑了H国老板金方中,还打伤了H方经理郑先生。目前事态还在发展中,我已经让县公安局去人了。”

    田立业一怔:“怎么回事?这些工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金华气呼呼地说:“是的,破坏我们烈山县改革开放的形象嘛!这个金方中就是高书记昨天和我们谈话时提起的那个H国老板,过去和耿子敬来往较多,耿子敬出事后,他有些担心,怕我们政策会有变化。三天前我还亲自上门去做过工作,现在好了,把人家打跑了!”

    田立业急了:“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一起去大明公司,现在就去。”

    坐在车上一路往烈山新区赶时,田立业又问:“金县长,你三天前不还到大明公司做过工作么?你知道不知道大明公司的底细?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H国资方和我们的工人究竟有什么矛盾?”

    金华根本不知道这家H国公司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资方和工人有什么矛盾,可又不好明说,怕田立业批评她官僚主义,便语焉不详地道:“外国老板和我们工人的矛盾哪里没有?你怎么说也不能这么胡闹嘛。”

    田立业想想也是,便没再说什么。

    赶到现场一看,事情还真是闹大了,大明公司工厂大门已经被占领了工厂的工人们用五十铃载重卡车堵死了,厂内旗杆上的H国旗降了下来,只有一面五星红旗在迎风飘扬,旗下亮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大标语:“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金华指着标语说:“田书记,你看看,你看看,像什么样子!”

    县公安局局长过来请示说:“田书记,金县长,你们看怎么办?”

    金华很有气魄,手一挥说:“这还要问吗?冲进去嘛,先把领头闹事的动乱分子抓几个再说!当真无法无天了?!”

    公安局长挺为难地说:“金县长,这一冲,搞不好就会有流血冲突。”

    金华说:“你别给我强调这个!我知道的,工人都是烈山本地人,乡里乡亲的,你们就想网开一面,是不是?这不行!我们烈山改革开放的形象不能坏在地方保护主义手里!”转而又问田立业,“田书记,你说呢?”

    田立业想了想,指着厂内的标语问:“工人怎么会打出这种激烈的标语?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名堂?”迟疑了一下,对公安局长说,“我看要冷处理,你们先用高音喇叭广播一下,请工人们保持克制,就说我和金县长要进去和他们谈谈,请他们开门,和他们说清楚,这样闹下去不解决问题!”

    公安局长马上跑到车载电台前广播了一通。

    广播一结束,厂门口五十铃卡车的车头上站出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两手罩在嘴上,做出喇叭状,大声喊话道:“你们书记、县长进来谈可以,但是,请你们爬门进来,我们不能开门让你们抓人!”

    金华气道:“真是无法无天,让我们爬门!我看,今天还非得抓几个不可!”

    田立业想了想:“爬就爬吧,金县长,你不爬我爬吧,我去劝工人开门!”

    公安局长也觉得不太好:“田书记,这……这也太有损领导的形象了吧?”

    田立业脸一沉,说:“形象事小,流血事大,你们都别说了,就这样吧!”

    公安局长又说:“田书记,那我派两个便衣同志陪你一起去,保护你!”

    田立业挥挥手:“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去和敌人打仗,保护什么!”

    只身走到工厂大门口,田立业一把抓住门上的铁栅,跃身爬上了大铁门。大铁门上端有一根根锐利的铁刺,田立业翻越铁门时,裤子被剐破了。

    占厂的工人们见身为县委书记的田立业真的爬门进来了,都感动了,一时间像得了谁的命令似的,呼啦啦全在田立业面前跪下了,哭着喊着要政府为他们做主。

    田立业绷着脸说:“起来,全起来说,你们打出标语说‘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还跪什么?膝头这么软还怎么做人?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打了人家H国经理郑先生?郑先生,你也不要怕,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向我反映。”

    郑先生衣服被扯破了,鼻子还流了血,说是工人们打了他,一直无理取闹。工人们火了,没容郑先生说完,使七嘴八舌说开了,说的情况让田立业大吃一惊。

    原来,这家H国大明公司是生产玻璃钢材料的,工人们在每天的生产过程中都要吸入大量苯蒸气,H国资方在原县委书记耿子敬的默许下,却没采取任何劳动保护措施,造成不少工人严重苯中毒。根据工人反映,迄今为止,已有七十二人先后急性或慢性中毒,其中二十五人已是晚期,发生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开始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往中毒这方面想,前几天终于知道了,就找资方谈赔偿和劳动保护问题。而H国资方拒绝进行任何补偿,反而要他们滚蛋,说是中国下岗工人多的是。于是,他们今天才在再次交涉未果的情况下,愤而占厂的。

    田立业问H国经理郑先生:“工人们说的这个情况是不是事实?”

    郑先生说:“苯中毒的事是有的,进行这种以苯为溶媒的生产就避免不了。”

    田立业问:“为什么不采用无毒溶媒从事生产?”

    郑先生说:“无毒溶媒投资成本太高。”

    田立业火了,问:“郑先生,你们知道不知道中国的劳动保护法?”

    郑先生说:“知道。可我们这么做是经过耿子敬书记同意的。”

    工人们便又大骂耿子敬,骂他是贪官污吏,是和外国奸商狼狈为奸的吸血鬼。

    田立业制止住工人的叫骂,又问郑先生:“你们那位金方中先生呢?”

    郑先生说:“昨天晚上就去了北京。”

    工人们说,这个奸商知道耿子敬倒台了,可能想逃跑了。

    郑先生示威似地说:“公司是准备撤资,将这个生产基地转到昌江市去。”

    田立业哼了一声说:“撤不撤是你们的自由,可作为新任烈山县委代书记,我要告诉你,也请你转告金方中先生:留在烈山,你们就要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劳动保护法。转到昌江市,你们仍然要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保护法。就是撤出中国,你们也得对已经造成的严重后果负责!不错,我们现在下岗工人是不少,可我们下岗工人还没有穷到以生命换饭吃的地步!我们欢迎一切外商来烈山投资,可不欢迎和烈山贪官搅在一起坑害烈山人民的任何奸商!”

    郑先生说:“怎么决定都是老板的事,我做不了主。”

    田立业冷冷地说:“我做得了主,对中毒工人不按国际惯例和标准进行赔偿,我们烈山县政府就查封你们这个厂,公开拍卖它,用拍卖的钱来替你们进行赔偿!”

    工人们欢呼起来,有人竟高呼:“田书记万岁!”

    田立业心里一惊,转身怒道:“你们瞎叫什么?”继而命令道,“开门!大明公司全体中国工人立即退出这座工厂,回家休息,等候政府和资方交涉的结果。这家公司也从现在开始停止生产,直至达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保护法要求为止!”

    工人们当即开走了五十铃载重卡车,把厂门打个大开。

    金华随着县公安局的同志冲了进来,问:“田书记,你没事吧?”

    田立业狠狠看了金华一眼:“你知道不知道这座工厂里发生了什么?!”

    金华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可也不敢多说什么。

    公安局长见郑先生脸上糊着鼻血,便问:“打人凶手在哪里?要不要抓?”

    田立业白了公安局长一眼:“没什么打人凶手吧?他们喝工人的血太多,自己流出了一点吧?!”转而又对郑先生说,“郑先生,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去和你们老板商量,如果不落实赔偿,我就拍卖你们这个厂,我说话算数!”

    工人们又真诚地喊起了“田书记万岁”。

    田立业心里很激动,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脸怒气,对喊口号的工人们说:“你们怎么又瞎叫了?!万岁是能随便喊的吗?回去,都先回去!”说罢,喊上县长金华,上车走了。

    坐在车里,田立业才把厂里的严重情况说了,要求金华组织力量立即对大明公司违反劳动保护法,残害中国工人的事实进行调查取证,并严肃批评金华道:“金县长,不客气地说,你这是十足的官僚主义作风呀!耿子敬和这家H国公司狼狈为奸,已经让工人们灰了心,你倒好,不做任何调查了解,听说人家要撤资,就跑去安慰人家。今天一来还要抓我们的工人,你说说看,这让工人同志们怎么看咱们的人民政府?!怎么看咱这些当领导的?!我可给你说清楚:今天真抓了工人,咱放都不好放!咱就是汉奸!咱政府就是汉奸政府!”

    金华受不了了,说:“田书记,你批评的虽然有一定道理,可说得也太过分了吧?!为官一方,总得保一方平安,当时又是这么种情况,就是让公安局的同志冲进去,把工人赶出来,也是正常措施嘛,怎么能扯到汉奸政府上去?!”

    田立业气呼呼地道:“金县长,你还不服?我提醒你一下:中国人民从一九四九年就站起来了!烈山县政府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县级政权组织,它的全称叫‘烈山县人民政府’,任何时候都别忘了‘人民’这两个字!”

    金华也很火:“好的,田书记,我会记住你的教导,可我也想请你记住:不要太感情用事,太随便表态,人家在烈山投资的工厂并不是这么好拍卖的!而且,这里面还有个对上级领导负责的问题,你不是不知道,高书记很关注这家H国公司!”

    田立业哼了一声:“高书记是不了解情况,他如果了解情况,也会支持工人合理要求的!”想了想,禁不住又说,“金县长,这一点你可真像你妈,只要是上级领导说的,你都当圣旨!”

    金华冷冷道:“田书记,请你不要把我妈扯上,我知道你们在平阳市委工作时有矛盾,希望你不要把你和我母亲的矛盾带到我们烈山的工作中来,这不利于合作共事!再说,听上级领导的有什么错?听高书记的又有什么错?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就是要有组织纪律性!”

    田立业火透了:“你的眼里和心里就是没有人民!”

    金华也不客气,讥讽道:“是的,田书记,你眼里和心里有人民,所以,人家才高呼田书记万岁嘛!人家要是喊起田书记万万岁,你田书记可能就会把一切帝国主义势力赶出烈山,赶出中国了!”

    田立业马上听出了金华这话中隐含的杀机,不敢争执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金县长,我们不要吵了,我今天也是被那帮奸商气急了眼,脾气不太好,就是说了些过头话,你也别计较了,总还要在一起合作共事嘛!”

    金华取得了心理上的胜利,这才勉强笑了笑:“田书记,我也能理解你,你是工人家庭出身,妹妹现在又下了岗,对工人有些特殊感情很正常。可问题是,我们是一县的领导人,要对一县的经济发展负责。你想想,如果真把帝国主义势力赶出烈山,让烈山新区的外资和合资都撤走,咱改革开放还搞不搞了?”

    田立业真是哭笑不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奶奶竟给他上起课来了!

    金华最后说:“田书记,你放心,对大明公司,我马上组织调查取证。”

    田立业忍着气,扮着笑脸道:“那就好,那就好……”

    扮着笑脸,说着好话时,田立业心里沮丧极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呀?咋自己的理一下子都变成金华的理了?这一把手当得不窝囊么?这还真不如过去在平阳市委当甩手副秘书长。当甩手副秘书长,天下的理都在他手上,他今天指责这个,明天批评那个,小日子过得多潇洒!现在好了,七品乌纱往头上一扣,有理也得让人家三分!

    不让也真不行,以后还要合作共事,自己这个县委书记又是“代”字号的。他这“代书记”和金华的“代县长”可不同,金华的“代县长”是因为县人大手续上的问题不能不先“代”着,他这“代书记”却是因为组织上对他还有保留,对此他自己看得很清楚,金华和其他同志也看得很清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