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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来昆明之前,唐贤平便感到一种信任上的危机。这种危机,不是自己工作与人情世故上的失误造成的,而是有着一种始乱终弃的味道。
郑介民被挤掉之后,毛人凤顺利坐上保密局第一把交椅的位子。为他升迁立下汗马功劳的唐贤平,却很快遭到弃用。他并未像事先暗示的那样,将唐贤平提拔为副局长。而是将唐贤平当做了威胁自己权位的潜在竞争者。他找唐贤平谈话,要他解散“滨湖同学会”。说在保密局内部,准备组织一个“统一同学会”。最近不少人跟我反映,说你偏向“滨湖同乡会”,很多人对此很有意见啊。
“滨湖同学会”乃唐贤平一手创立。除大多数同乡之外,还有以前工作上结交的旧友。从最初的数十人,如今滚雪球一样发展到上百人。唐贤平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心血。他把这些同乡旧友当做亲人看待,为此给自己赢得了不小的人气。唐贤平心里十分清楚:毛人凤之所以要他解散同学会,欲要瓦解他在保密局的势力。这是孤立他的开始。
这次谈话之后,借唐贤平出差之际,毛人凤又派人清查了他任职总务处时的全部账目。
这令唐贤平感到有些措手不及,甚而有了一种危机感。纵观毛人凤以前在保密局的所作所为,唐贤平这才明白——此人虽不善张扬,却心狠手辣。当初选择与他结盟,显然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想去拜会一下毛人凤。以汇报工作的名义,顺便探探口风。他先给毛人凤打电话,是副官接的。副官说,您稍等,我去告知毛局长一声。稍顷,副官回话说,局长有事,他让我问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以往每次打电话,毛人凤无论做着什么,都会亲自来接听。此次竟如此傲慢,可见心态之变化。唐贤平不由怒上心头,却用一种平和的口气问道:局长现在很忙吗?
局长正在打牌,副官小声说,如果唐处长你有什么要紧事,我可再去向他禀告。
不用了……唐贤平轻轻把电话放下。
隔天在单位,毛人凤照例同几位处长在局本部吃午饭。席间,不住叹气。有人乖巧地问:局长,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毛人凤未及说话,身旁一位人事处长便开口讲到:现在外省的一些站长,大都是临训班毕业的学生,资历浅,指挥不动一些公开单位的老干部。过去“秘密领导公开”的传统,已不顶用啦。
另一位刚被提拔的副局长则接口说,要保持“秘密领导公开”这个原则,必须把一些资历深的老同志派出去,负责地方秘密单位的工作。否则,光靠命令是不顶事的……毛局长为此茶饭不思,又犯了偏头痛,作为局里的老同志,大家应该积极分担领导忧患,工作上多做一些表率。话说完,不经意看了唐贤平一眼。
唐贤平埋头吃饭,也不搭言。知道他们所说的内容,必定是私下早就商量过的。而现在,只是借助“双簧”的形式,在大家面前表演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毛人凤叹了口气,扔掉刚刚啃完的一段排骨,用餐巾擦着油汪汪的嘴说,现在啊,资历老的同志在重庆、上海、杭州这些地方住久了,谁愿去外省工作啊!
唐贤平仍旧埋头吃饭。
饭局行将结束,他看也不看毛人凤一眼,对那位副局长说,我愿去外省工作。
副局长的表情甚为惊讶,看看毛人凤,拉住唐贤平的手,说,唐处长,你这个表率做得好!如果局本部的处长们,都愿意下基层去当站长,就不愁找不出一批老同志,到各省区领导工作了。你这是在为领导分担忧患啊!
毛人凤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却仍旧垂着眼皮说,好!唐处长,你做得好!下面的几个省,看你愿去哪里?由你挑选。转头又对那位副局长说,有了唐处长的表率,我们的工作就好安排了。接下来我们要亲自去拜访一些老同志,请他们出任各省站站长。这一工作必将挽救大局,是振兴中统工作的一项重大举措。
毛人凤的态度,深深刺激了唐贤平。想不到在自己的去留问题上,毛人凤竟连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排挤他的意图,简直太过露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贤平接到姐夫安子文从上海打来的一个电话。也不知自己受毛人凤排挤的事,怎会传的如此之快。姐夫极力安慰着唐贤平,并说实在无处可去,可来上海投奔于他。
因有亲人的安慰,唐贤平的情绪变得有些失控,气急败坏说道:我帮他挤走了郑介民,没想到他竟这样对我……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姐夫在电话那头急忙劝他:快别说这种话!若传出去,势必惹来杀身之祸。你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考虑,在保密局,咱们的亲戚就有40多人,你要出了事,他们定会跟着遭殃。你呀,总之就是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没受过大的挫折。不像我,这些年来一直受他们排挤。可你听我抱怨过吗?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就是搞不明白,对我的态度,毛人凤怎么会转变这么快。
难道你还不明白?姐夫说,在保密局,你亲戚多,学生多,朋友也多。何况你到处安*的同乡和朋友,当了科长、股长。这是最让上司忌讳的。毛人凤肯定以为你在搞小集团,扩大自己的势力,他怎么会对你不生防备之心。
姐夫一席话,让唐贤平顿悟。
回到家,他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淡然一笑,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如今他当了局长,你也就没有了可用之处。如果你继续居功自傲,只会招来祸端。你能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下放到地方工作,总比呆在老虎身边安全多喽。
经过权衡,唐贤平最终选择来到云南。
云南虽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政局却相对复杂。
早在1945年初,滇越边区总司令部改编为第一方面军,卢汉为总司令。名义上管辖第一、第九两个集团军,实际上却只有第一集团军受他掌控。那个不受卢汉控制的第九集团军,为蒋介石的嫡系关麟征部所属。它最大的作用,只为了监视整个滇军的动向。时间到了1946年的10月3日,防守司令部杜聿明奉蒋介石之命,在昆明发动了一起军事政变。撤销龙云在云南的本兼各职,任命卢汉为云南省政府主席。此时卢汉已受到监视,昆明也遭到中央军包围。在他被派往越南接受日本人投降的那几天里,第一方面军所属各部,被命令立即从不同地区,开赴东北内战前线。滇军北去,卢汉却留了下来。
被架空兵权的卢汉接任省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位光杆司令。为此他苦心经营,尽力恢复地方实力派控制的权利。他首先争取对60军、93军(已调东北)的指挥权和人事权,迫使蒋介石同意孙渡代替他指挥滇军。他还要求蒋介石,撤销由国民党中央直接指挥设在昆明的“警备司令部”,虽未取得蒋介石的同意,却被允许另行成立云南保安司令部。卢汉兼任保安司令长官,取得了对省内部队的控制权。卢汉即以入越受降的原第一方面军司令部,改组为云南省保安司令部,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扩充,建立起新型的以保安队为牌号的新的滇军。并由最初的4个总队,1个独立大队,逐渐扩编为17个保安团,人数共五万余人。成为重新控制云南的基本武装力量。
初到云南的唐贤平,便是在这样一种复杂形势下走马上任的。他不但要努力调整保密局与云南各方的关系。另一方面,仍不时要为重庆保密局方面,付出鞍马之劳。
毛人凤在一次长途通话中,曾对他表露过愧疚之意。说自打他离开保密局,接任行辕处处长的徐远举和督察室主任周养浩二人,便经常闹矛盾。严重影响了内部工作。若处分他们吧,他们显然并未跨越规章,若不处分,保密局的工作又严重受阻。他只能像对待小孩一样哄着劝着,根本无法调解。有时,对待这样的内部矛盾,还真不是“军纪”所能行得通的。
徐远举是“滨湖同学会”的成员。早在南京工作时,便是唐贤平的手下。此人虽性情鲁莽,却自有他忠义的一面。对待曾经的上司,自然极为信服,私下里同唐贤平以“兄弟”相称;周养浩在军统资历较老,由于是戴笠的亲戚;而唐贤平是戴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被周养浩视作自己人。每次两人一闹矛盾,毛人凤解决不了,便会喊唐贤平飞赴重庆。久而久之,除开会之外,几乎成了唐贤平频频飞往重庆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贤平心里清楚,这二人之间的矛盾,皆因毛人凤玩弄权术造成。工作定义上,督查室要接受行辕处领导,却又有监督行辕处的权利。两个部门看上去彼此配合,却互相牵制。这也是他们之间频生龌龊的主要根源。
唐贤平虽对毛人凤充满嫉恨,却极力维护着保密局的整体利益。这个令他感到无尚荣光的组织,是戴笠一手创办起来的。戴笠死后,国民党内部很多人,想借机挤垮这个组织。面对外部强大势力,组织内部的矛盾,纯属私人恩怨,完全大可不计。他之所想,是在这种局势下,组织内部务必要做到精诚团结……而从切身考虑,到那个时候,他这个没有任何军校学历的老军统,也将无立足之地——所以毛人凤每次一来电话,他都会丢下手头工作,欣然前往。他很享受在他个人影响下,保密局内部其乐融融的样子。而这次飞赴重庆,他还有一项更为迫切的私人心愿,他想找到马天目,将他带到昆明,把江韵清交给他。也算完成一桩“善举”。而在此之前,他已托徐远举打听过马天目的行踪。徐远举告诉他,马天目最近始终未在重庆露面。据那些同他打交道的老板们说,他或许去了上海,也有可能去了天津。
调解这样的矛盾,并不需大费周章,只消安排一场酒宴便罢。那矛盾双方,表面上虽尽释前嫌,却显然是为了给足唐贤平一个面子。当聚会结束,周养浩先行离开,走在去往酒店住宿的路上,唐贤平问陪同前往的徐远举:我的那位亲戚,最近有没有消息?
徐远举没有表示什么,却将头凑过来,单掌竖在嘴边,贴近他耳边说,大哥,据我调查,你的那位亲戚,来头好像不小啊!
唐贤平看他一眼,心有诧异。问:怎么了?
徐远举说,我调查过他,虽查不出大的问题,但也不容小觑。这么做,不是我不够意思,是上面的指派——前两年,孔家人不是想插手重庆的猪鬃生意嘛,和重庆的“猪鬃大王”古庆祥的关系闹得很僵,为垄断,特意颁布了一条《全国猪鬃统销办法》,意在切断古老板的货源,使其乖乖就范。但这古老板偏偏是个硬骨头,不惜将香港的分公司关门停业。他这一弄,等于挥刀断臂,关闭了*鬃出口的大门。因为只有他所属的“虎”牌商标,美国商人才肯接受。孔家人拿他毫无办法……可自从你那位亲戚和古老板接洽之后,生意又变得红火起来了。
那又怎么了?
徐远举的声音压得更低:现在这猪鬃生意,可不比从前。孔家人一插手,国统区的货源,都被他们抓在手里。你那位亲戚提供给古老板的货源,孔家人仔细调查过,查来查去,也查不到出处。最大的可能,是从那边调运过来的……
唐贤平没有吭声。
徐远举说,你这位亲戚不是太过神通广大,便是*方面做通商的大人物……
住宿酒店到了。是军统局专为唐贤平长期安排的下榻之地。唐贤平推脱了徐远举请他去外面消遣的邀请,而是要他来自己房间喝茶,显然有话要说。
唐贤平亲手沏了一盏从云南带过来的普洱。他技法娴熟,将煮沸的水注入滤杯,盖末茶叶。稍顷,拿出滤杯,弃去第一道茶水。然后再次注入沸水,盖末茶叶。盖上杯盖,静置了10秒钟左右。在这静置的时间里,略有微醺的徐远举呆呆看着,直到唐贤平再次打开杯盖,取出滤杯,稍稍滴去茶汁,置于杯盖内,将一杯香浓醇和的普洱茶端给他,徐远举这才嘿嘿笑着说,大哥,几日不见,想不到你成了一名饮茶高手。
唐贤平苦笑,说,远举,不瞒你说,自从被“发配”云南,我心灰意冷啊。结交了几位茶友,用来打发时间,这沏茶手艺,都是跟他们学的。
徐远举不语,埋头喝茶。
唐贤平忽然压低声音,说,远举,刚才咱俩在车上谈的事,你就不用过多插手了。也不要通告给毛人凤。接下来的事,由我自己来处理,你看怎样?
徐远举放下茶杯,说,大哥,不用你吩咐,我也知此事该怎么做。现在局势这么复杂,人人都在寻求退路,你有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亲戚,想必以后小弟也能跟你沾光……
唐贤平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国军虽在前线节节失利,但党国事业未必岌岌可危。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产生丝毫动摇。你这种情绪,对我说说可以,但也只允许说这一次。
徐远举面红耳赤,低下头,最终尴尬笑了,忽然问:大哥,那你想怎么来处置这件事?
唐贤平本不想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因顾忌徐远举的情绪,也为了缓解自己心头的郁闷,还是不吐不快:我这个亲戚,从最初在上海,我们二人之间便开始“斗法”。这么多年下来,我始终看不透他的真面目。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说明我在同他多年的交手中,败的很惨啊……
那他要不是共产党呢?
不是共产党就算万幸,也不至于让我颜面扫地。
如果他来重庆,需要我派人将他控制起来吗?
即便控制了他,你也拿他毫无办法。
徐远举无奈地看着唐贤平。见唐贤平高深莫测一笑,说,等我明天去找古老板谈谈,托他捎给马天目一封信。接到那封信,他自会去昆明找我。
会吗?徐远举问。
会的。他妻子现在在我那儿。我原本想促成他们夫妻团聚,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俩也真是不容易。现在看来,更有必要促成他们团聚了。
徐远举忽然想起一事,对唐贤平说,大哥,前几天,我碰到以前特务总队的刘队长了……
哪个刘队长?
就是咱们在南京工作时的刘队长嘛,他经手过马天目在南京时的案子,你不记得了?
哦,唐贤平点点头,说,记得记得。
你当初吩咐过我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唐贤平眉头微蹙,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现在那孩子有下落了,徐远举说,刘队长调到福建之后,便同他失去联系。这次在重庆邂逅,我亲自招待的他。同他随口问起那孩子的事。他倒并不隐瞒,直接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我。并说,孩子在福建生活的很好,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唐贤平先是一愣,接着意味深长笑了。想当初,刘队长强行把孩子送人,他曾出于道义上的考虑,私下安排徐远举追查过此事。但刘队长为了邀功,也为了排挤他,将消息封锁的很严。这么多年过去,他将那苦命的孩子险些忘掉。而今忽然出现,简直是上天的安排。
你马上派人,把那孩子给我找回来,送到昆明。谁若中途阻拦,就以妨碍公务论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