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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正蓝坐在染棚下的凉台上,正在听儿子给她读信。
她的身边是怠工状态的染坊。制作蓝靛的沉淀池、蒸煮的大锅、黑釉的染缸、晾晒棚,无不显出一种萧索模样。表面涂满大团蓝色和白色,仿如有人用大笔胡乱涂抹过一般。此时正是染坊生意的淡季。谭正蓝起初站着,整理凉台上的杂物,信读到一半,双膝一软,不由坐了下去。
读完信的儿子问她:妈,爸爸要咱们去重庆,你不高兴吗?
谭正蓝面色如水,喉头耸动,点头说,高兴……
舅舅在信里说,要你去照顾娃娃,是你和爸爸的孩子吗?
谭正蓝沉吟一声,说,是,是你弟弟。
谭正蓝随即变卖了染坊。带上儿子,匆匆赶赴重庆。她心里没有半点怨怼,只想尽快见到自己的丈夫。只是行程中出了一点差错,她因不识字,坐错车。等她赶到重庆时,离预定时间晚了三天。码头上,只有弟弟谭正林来接他。在组织安排下,早已为他们母子租好了房子。在那间房子里,谭正蓝见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并未见到丈夫彭定邦的身影。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将脸贴在他粉嫩的额上,闭着眼,嗅闻从他身上发散出来的奶香。
谭正林在一旁说,幺姐,你来晚了,三天前,定邦哥已经走了。他说过些天,会回来看你的。
三个月过后,谭正蓝并未迎来她的丈夫。却等来一位她不想见到的女人。自此她追悔不已。那在旅途中被耽搁掉的三天时间——注定是她与彭定邦今生能够晤面的,唯一一次机会。
彭定邦与江韵清二人,坐船抵达万县之后。顺利同当地工委机关取得联系。经由商定,彭定邦将被派往奉节,负责筹备那里的武装起义事宜。革命的形势令人感到振奋。会议上决定将云阳、巫山、巫溪在内的各县,定为武装起义的第一战场。由凃孝文同志负责开县、万县的筹备工作,那里也将成为武装起义的第二战场。接下来彭定邦与江韵清马不停蹄,赶赴奉节县的青莲乡。作为武装起义的大本营,这里将成为他们新的生活的开始。彭定邦以新聘教师的身份作为掩护,二人住进青莲中学。
经过紧张而缜密的筹备,起义时间很快敲定。却面临着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个时候,彭定邦决定让江韵清回返一趟重庆,一是向临委汇报下川东的情况,二是尽快派一批知识分子干部作为骨干,来扩充队伍。并为游击队筹备一些给养。
彭定邦交待完任务,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韵清猜到他的心思,问:没有别的事可嘱咐了?
彭定邦呆呆地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假做掩饰,拿起手边一沓文件。
江韵清一边整理行囊,一边问:你就不想儿子?
彭定邦吸着烟,止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说,想啊!我怎么会不想。
江韵清走过去,为他捶背。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颇为担心地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少吸烟。按时吃药,注意增加营养。记住了吗?
彭定邦埋头看着文件,漫不经心点头。
江韵清将文件夺过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说,我这就走了,多跟我说说话。
彭定邦表情变得专注起来。两人相对而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稍顷,江韵清看定彭定邦说,除了儿子,你就不想让我去看看幺姐?
彭定邦还是不语,只看着她。猜不透江韵清的心思。
江韵清轻声说,我回到重庆,一定去看幺姐的。你就放心好了。
彭定邦再次激烈咳嗽起来。抬起头,面色苍白,却又舒心地望着江韵清笑了。
抵达重庆,江韵清先找到川东临委,向领导汇报了川东地区武装起义的准备情况,以及自己此行的任务。领导告诉她,扩充队伍的知识分子骨干,可以马上安排。但经费问题,还要想办法筹措一段时间,所以你不要着急,多在重庆待几天。等有了结果,会马上通知你的。
离开临委,江韵清思子心切,立即去找谭正林,要他带她去看孩子。但谭正林因事不能脱身,便将地址告诉了她,让她一人前往。
门被敲响。
那个时间只谭正蓝一人在家,婴儿在床上熟睡,云儿上学去了。若按弟弟唐正林的嘱咐,谭正蓝是不应轻易就将门打开的。她该先问一问来人是谁,确定一下对方的身份。但谭正蓝已在老家养成开门迎客的习惯,况且在这陌生城市,待的确实有些憋闷,很想同人拉拉家常。
她先自展开她豁朗的笑容。门开处,见一陌生女子站在门前,脸上的表情有些拘谨。她穿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一件红色毛衣,梳齐耳短发。肤色经风吹日晒,虽略显黝黑,却掩不住眉目的清秀。等她正准备开口来问时,听到她迟迟疑疑叫了一声:幺姐。是好听的北方口音,却全然没有南方语音的脆亮与婉转。
她蓦然愣住,心里清楚这女子是谁。心理上虽早有准备,却还是显得尴尬起来。
江韵清同样感到了尴尬。眼巴巴看着谭正蓝。见她头梳发髻,露着光洁额头,细长眉眼经白皙肤色的映衬,生得慈眉善目的样子。她再次叫了她一声。见她不经意的,向自己的身后望了一眼,望得长长久久。她知道她期盼着什么,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见谭正蓝扶着门框的手黯然垂下,眼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错开身子,让出一条通道来。
她暗自长出一口气。庆幸着“闭门谢客”的一幕并未发生。迈上台阶,伸手向前做了一个手势,顺势在谭正蓝的腰际揽了一下。谭正蓝在前,江韵清随后,两个女人先后走进客厅。客厅狭小,却归置的井然有序。江韵清猛然嗅到一股浓烈奶香,以及淡淡的尿骚味,胸口不禁感到有些肿胀。她离开重庆时,孩子还未断奶。奶汁常会濡湿她的衣襟,让她感到*胀痛。而在其后的两个月时间,由于没有了婴儿的吮吸,奶水自然憋回去了。那种生理上的胀痛,全都化作对孩子的惦念,淤积在她的心里。
孩子睡了……
谭正蓝淡淡说。目光望向卧室。从她那个角度,能够看到床上熟睡的婴儿。
江韵清步入卧室,将身子抵在床前,俯身看着。情不自禁将脸贴到婴儿脸上。
谭正蓝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想重新坐下来,拿起绣花绷子。但那样又感觉有些刻意,怠慢了江韵清,心里毕竟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客厅呆站着。侧耳倾听卧室里的动静。直到婴儿被江韵清弄醒,发出啼哭声。江韵清怎么哄抱,也不能将其安抚。谭正蓝这才快步走入卧室,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婴儿,抱在臂弯里摇晃着,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婴儿很快安静下来。江韵清笑了,欣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毫无嫉妒地说,幺姐,这孩子,离开这么几天,就不认我了。只认你呀!
谭正蓝也难为地笑了一下,说,别急,他很快就会让你抱的。
借由孩子这根纽带,两个女人迅速热络起来。谭正蓝滔滔不绝讲着婴儿的点滴事情,比如他喜欢喝热一点的奶;除了奶之外,他还喜欢吃用粳米调成的糊糊。高兴时嘴里咿呀有声,不高兴时便大哭大叫。夜里尿床,会用哭声叫醒你。鬼精着哪!湿一点屁股也不行。换上干尿布,便会踏实睡去。他已对人知了生疏,他舅舅来,他不认识,看一眼便会哭,就像看你一样。喜欢他的小哥哥,说话逗他,他会咿咿呀呀,哥俩说得热闹着呢!
江韵清听得陶醉。不时会笑出声来。此时孩子已抱在她的怀里,她不时拿嘴亲上一口。
入夜,待孩子们睡去。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说够了家常,江韵清忽然搂住谭正蓝说,幺姐,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等老彭回来,我们就在一起过。不知道你能否认下我这个妹妹?
谭正蓝并无表示。月光浸润着她的脸,使江韵清能清晰辨出流在她脸上的泪痕。不由马上改口道:幺姐,你要不开心,我就把彭哥还给你。你不知道,你在彭哥心里,有多重要。他是始终惦记着你的。
谭正蓝蜷缩着身子,忽然变得脆弱起来,将头埋在江韵清怀里。说,只是在这儿,我过不惯。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我,我就留下,给你们做饭,带孩子……等老了,我们一起回云阳。再把染坊赎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江韵清不知怎么来安抚她。只能将她抱着。闭上眼。听到窗外的夜色中,传来鸟儿的啼叫。想到它们在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样子,一定是从遥远北方迁徙过来的候鸟。她的眼前,忽然出现幻象。似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忙,正从被黑暗围裹的道路上走来,依稀能辨出马天目的轮廓。她吃了一惊,再想定神去辨时,眼前的幻象消失,听到谭正蓝低声问她:
你几时回去?
她定定神,从迷糊中醒来。告诉谭正蓝,自己要在重庆多呆几天,等筹够老彭那里需要的钱,她便马上赶回去。
谭正蓝窸窣起身,下床。划亮火柴,点燃一盏油灯,翻箱倒柜鼓捣着什么。
江韵清起身去看,见谭正蓝抱着一个蓝布印花包裹,以手托底,走近床前。裸着脚踝,骈腿上床,将沉甸甸包裹放在江韵清面前。解开打得紧紧的活结,将包裹一角一角掀开。里面是一堆银元,在灯光下闪着光亮,不禁晃花了江韵清的眼睛。
这是我把家里的染坊变卖,带过来的钱。本是要给定邦补贴家用的。如今定邦不在,你们又急需用钱。就把它拿去吧。早点回去,替我照顾好定邦。等完了事,就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