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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子迁?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家竟然是介子迁?不会这么巧吧?介子迁可是当代有名的大儒,据说是太傅许流风的同门师兄,韬略文才都在许流风之上。
我躺在一根粗大的横枝上,静静地仰望着枝叶缝隙间露出的深蓝色夜空,那是一种宛如深邃迷人的蓝宝石的颜色,而闪闪烁烁的星星又像钻石一般,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触碰得到。
自从离开中京,我就开始害怕过夜晚。因为到了夜晚,我总是难以入眠。不知道是不是在出逃的最初几天神经过于紧张,留下了后遗症。总之,白天还好,一到了夜晚,我的脑子里就乱哄哄的,怎么也睡不着。
我小心翼翼地在树枝上转了一下身。
这么多天过去了,老爹和小娘亲一定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还有敏之,他也许会怪罪到明韶头上去吧?
我摇摇头,眼前又闪现出舞秀出嫁时的情景,她穿着宫里送来的大红色喜服,喜服上绣着七彩祥云和花好月圆的图案。她的头冠上缀着一串串的珍珠,估计够沉的,难怪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抱怨,“我怕是等不到进宫,脖子就要被压断了。”可是那抱怨里分明流露着抑制不住的幸福。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追求的幸福,但是直到此时此刻,直到我的心已经被惆怅填满了的时候,才忽然明白,曾经出现在舞秀脸上的那种充满了憧憬的笑容,才是每一个女人心底里最期待的幸福。
算日子,他……已经娶亲了吧。他穿着深红色的喜服,一定帅得不得了……
他也会像别的新郎一样,在成礼之后拉住新娘的手,一起接受宾客的祝福吗?会挽着新娘的手一起点燃新房里所有的红蜡烛吗?
当所有那些曾经澎湃在心头的热烈都渐渐平息之后,他那颗越来越平静的心里,还会有我的影子吗?
他会……渐渐地忘了我吗?我这样一个任性的、从来也不够温柔的女人,终究会在他宁静的生活里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模糊吧?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原以为远远地逃开会让我的心变得平静,平静到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逃无可逃的痛楚,竟然已经在心底里结成了一个无法漠视的伤疤。
微一触碰,就痛彻心扉。
水很清,也很凉。喝到嘴里,有一种淡淡的清甜。
洗过脸,我在湖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头发。
清晨的山谷里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草木的清香。葱郁的林子里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叫。远处,一道飞瀑顺着山坡飞流而下,在岩石上溅起了一片迷离的水雾,映着初升的太阳,幻化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
“爱你一万年”在湖边悠然自得地散步,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它矫健的身影,它不时地东张西望,似乎也和我一样,对这个优美如伊甸园般的神秘山谷充满了赞赏。
我脱掉了鞋袜,把双脚伸进了湖水里。沁凉而舒服的感觉顿时漫到了全身,这个山谷没有人,我是不是可以……
我飞快地扫视四周,除了眼前的瀑布湖水,就只有郁郁葱葱的密林和头顶蓝得发亮的天空。我伸手解开了领口,忽然间又有些犹豫。水会不会太凉?这样凉的水也许会让肚子里的宝宝不舒服吧?可是自从离开中京,我一直走人烟稀少的路,甚至没有舒服地洗过澡……
正在心里作斗争,“爱你一万年”突然警觉地抬起了头,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然后飞快地朝我跑了过来。
鸟儿们停止了鸣叫,山谷的空气里掠过了一丝轻微的战栗。
我抓住了长刀,来回扫视着安静得近乎诡异的山谷。
一声凄厉的长嚎突然响起。
我忙跃上跑到我身边的大黑马,朝着发出声音的地点飞奔过去。这时,凄厉的喊叫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同时喊叫里又混杂了野兽低低的吼声。
知道不是追兵,我反而舒了一口气。
这个季节,游荡在铁龙族大沙漠上的仓猫都陆续地越过边界,穿过戈壁荒原,来到这食物丰富的林地觅食。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两只仓猫,体型都超过了成年的豹子,棕黄色的毛皮上金黄色的斑点闪闪发亮。看到它们的毛色就知道它们并不缺少食物,怎会会攻击人呢?
那个被围困在树下的老人,一条手臂已经受伤,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他满头满脸都是汗,脚边一只药篓打翻在地,各种各样的草药洒了一地。看见我,老人充满了绝望的双眼中顿时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两只大仓猫警觉地回头朝我张望着,其中一只慢慢地朝我们踱了过来。
“爱你一万年”扬了扬蹄子,发出一声警告性的长嘶。
这两只野兽倒是不难对付,就是怕血腥味引来更多的仓猫,这种野兽对血腥味十分敏感……
仓猫谨慎地靠近了两步,看到我们没有躲避的意思,动作开始犹疑。就在此时,我迅速地从怀里摸出了一粒药丸,瞄准了仓猫身边的大树弹了出去。棕色的药丸弹在树干上,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黄味。两只仓猫受惊地躲到了更远的地方,接着就一前一后地跑进了密林里。
老人甩掉了手里的木棍,虚脱了似的倒在了地上。
我忙跳下马背,将他扶了起来。老人靠在树干旁不住地喘着气,看他的年龄应该是在五十到六十之间,身材瘦高,相貌清瘦,留着短须,鬓角处有一道浅浅的刮伤。
看他胳膊上的伤,倒不像是被野兽撕咬,倒像是……
“老夫自己不小心,为了采一株白玉菌,从树上摔了下来,”老人家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胳膊受伤,血腥味引来了仓猫……”说着咳嗽了两声,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那里有几味药可以治伤。”我没有理会他,而是取出了自己的伤药给他敷上。
老人咦了一声,两只眼睛精光一闪,一把抢过了药,左看右看,又凑到自己鼻子下面嗅了两嗅,十分惊讶地抬头看着我,“毒仙子的伤药,你怎么会有?”我一怔,“她是我师傅,我有她的伤药有什么奇怪?”老人一愣,开始上下打量我。
我把他扶上马背,淡淡地说:“我迷路了。你来引路。”“翻过前面这座山,向前四十里地就是棋盘镇了。”老人说。
我拉着缰绳,按照老人指点的方向缓缓前进。
杳无人烟的山谷里出现这么一位老人,让我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在山谷里已经转悠了整整三天,并没有看到山里有居民。他一个老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采药?
不过,怀疑也只是怀疑,毕竟我现在不是官身,没有权利去怀疑别人的身份,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天空中布满了红灿灿的晚霞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这一片山谷。
我冲老人拱了拱手,淡淡地说:“有劳老人家了。”老人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笑眯眯地说:“姑娘救了老夫一条命。不如这样,我送姑娘一卦,算是道谢,如何?”我诧异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稀奇古怪的铜板,说:“来,掷一卦。”我摇摇头,“我从来不信这些。”老人固执地举着铜板递到了我的面前,“既然不信,一掷何妨?”我暗自揣测,他也许是一个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谢我的救命之恩。想到这里,我伸手接过了铜板,漫不经心地向空中掷去。铜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组成了一个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图案。
老人弯着腰,煞有介事地俯视着一堆凌乱的铜板,嘴里嘀嘀咕咕的,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惊异。
我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夕阳正沉甸甸地向着山峰背后一点点坠落,红彤彤的天幕上,划过了几只归巢的倦鸟剪影般的黑色身影。
“谢谢老人家带路,”我伸手拉住了大黑马的缰绳,“我们就此……”“慢着!”他头也不抬地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话。
他制止我离开,却又不说什么,仍旧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地上的那几块铜板。眼看天色已晚,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禁不住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正在寻思要不要丢下这个古怪的老人自己先走,就听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想不到姑娘的命运竟然如此……”如此什么,他却又不说了。接下来又是一番摇头叹息。
这样的举动让人看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摇了摇头,已经没有继续陪他耗下去的兴致了,“天色已晚,山中恐怕会有野兽出没,老人家要不要与我同行?”他半蹲在地上,自顾自地说:“命该绝而未绝……”我心里一动。
“姑娘的一生可谓奇妙,每到绝境之中,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老人抚着短须,若有所思地说,“从卦上看,最大的转机当在东北方向。”“东北方向?”我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姑娘心中当真没有要去的地方吗?”我猛然抬头,老人家却移开了目光,微眯起双眼,眺望着我们身后渐渐沉入了暮色的重重山谷,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想去的地方,又何必再犹豫呢?”他转头望着我,“姑娘贵姓?”“我……”我迟疑了一下,“我姓夏。”老人又问:“姑娘的名字可否见告?”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我心头掠过了一丝茫然。十六年前,西夏落崖而死,记舞潮也饿死在了丛林里。
那么,我到底是谁?
我应该是谁?
我摇摇头,“我没有名字。”老人对我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伸手翻动了几个铜板,微一沉思,抬头看着我说:“既然如此,我送姑娘两个字:无心。如何?”无心?夏无心?这叫什么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出家人的法号。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平静地说:“人一生的种种际遇,大多都是无心而为之的吧?”我心里一震,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舞秀说过的一句话:“你无心又如何?”老人将手拱了两下,淡然一笑,“夏姑娘与介子迁之间宿缘非浅,想必还有再见之日。就此别过,夏姑娘多保重。”介子迁?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家竟然是介子迁?不会这么巧吧?介子迁可是当代有名的大儒,据说是太傅许流风的同门师兄,韬略文才都在许流风之上。
“介子迁?您是介老先生?”我怔怔地反问他,“许太傅……”介子迁一笑,“他是我的师弟。”竟然真的是介子迁?
抬头看时,他的身影已经走开了。
“哪里能找到你?”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
介子迁转过身,浓浓的暮色中我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了。但是远远传来的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棋盘镇,六福酒馆。”棋盘镇?那不是和我同路吗?为什么又不肯和我一起走呢?
真是个奇怪的人。
滚热的鸡汤端上桌的时候,早已经过了用晚膳时间。六福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大堂里除了我,就只有另外两桌客人。一桌是一对年过四十的中年夫妇,另一桌是六七个青壮男子,听他们的言谈,好像是从蒙城来的镖师。整间大堂,也就只有他们一桌唧唧喳喳,说得格外热闹。
酒馆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自称“刘寡妇”。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精明泼辣的女人,店里除了她,就只有两个年轻伙计和一个身高体胖的大厨。并没有看到介子迁的踪影。
我之所以会住进六福客栈,也许潜意识里还想再见见那个奇怪的老人家吧。
才一想到刘寡妇,店门口就闪进来她高挑的身影。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绣花长裙,一只手来回摇着一把绘有牡丹图案的宫扇,另一只手提着一只花布包袱,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也不等我开口,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将手里的包袱沿着桌面推到了我面前。
“内衣、外袍、鞋、汗巾……一应俱全!”刘寡妇微带一点自得的神色,笑眯眯地说,“等用过了晚膳,热水也就准备好了。夏夫人对我这客栈可还满意?”“满意,”我勉强笑了笑,“谢谢你。”刘寡妇伸手帮我又盛了一碗鸡汤,压低了声音说:“夫人的脸色不好,定是没有调养好身体的缘故。有了身孕的人,不但要调理饮食,更加不能受累,不可劳心……”我嘴里的鸡汤险些喷到她的脸上,勉强咽了下去,反而呛得自己直咳嗽。刘寡妇凑过来替我拍了拍后背,满不在乎地说:“你看你,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倒不妨在我这里多住两天,我最会调养人了……”“你……你是怎么看出……”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没想到一开口说话,又咳了起来。
刘寡妇目光老练地上下打量我两眼,“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在山里奔波了好几天,身上的黑袍子早已经变成了一块抹布。头发虽然挽了起来,但是也已被汗水浸透了。这么一副邋遢的模样被她这样打量,实在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在这时有几个客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去招呼,我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刚进来的这几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一样的服色打扮,身上都佩着兵器。看上去,像大户人家的家丁或是镖师一类的人。他们点了酒菜,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对旁人的事虽然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还是禁不住提高了警惕。悄悄地一抬头,正巧看到其中背对着我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喊伙计。这人皮肤黝黑,眉目端正,相貌虽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却无端地让我有些心惊。
这个人,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连忙低下头佯装喝汤,同时在脑海里快速搜索: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想来想去却也不得要领,忍不住坐过去一点凝神偷听他们的谈话。
“咱们的马脚程算是很快了,真要到了岐州都还没有追上……”这是那个点菜人的声音。
“别担心,我们还有另外的兄弟在别处寻她呢。她不一定就是走这条路啊。”“听说她那匹马很厉害,千军万马,这么嗖的一下就飞过去了……”这话听得我心里一动。他们议论的会不会是我的大黑马?可是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又不太像是官兵……
“能跑到哪里去呢?听说已经下了海捕文书。罪名就是错手伤人,畏罪潜逃……”“海捕文书?那她走岐州也不安全……”“对啊,所以说,她可真是走投无路了。”“难怪堡主那么着急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她……”“听说她和堡主交过手……”“咱们堡主一直没有娶亲,莫不是对这个女人……”“别瞎说,不要命了?!”“……”我的脑海里豁然一亮,原来是他!难怪这人我会看着眼熟了。开启风敬坟墓的那一夜,一直守在风瞳身边的,就有他。
风瞳,逃出城的时候帮我的人,会不会也是他?
我放下汤碗,拿起包袱快步往楼上走。只要知道他们不是官府的人,对于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风瞳,他注定是另外一条轨道上转动的星球。我一个落魄之人,连累他做什么?
我在六福客栈停留了整整五天,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住下去。
刘寡妇的确很会调养人,她知道我该吃什么,什么东西我不能碰。她还知道有关孩子的一切事情。每当她拉着我絮絮叨叨的时候,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娘亲。如果我像别的女人一样顺利地出嫁,那么这个在我面前絮叨的女人应该就是小娘亲吧?但是,我能永远这样住下去吗?
趁着刘寡妇没有说话的空挡,我突兀地说:“我要走了。”刘寡妇一愣,正在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真的要走了?”我点了点头。刘寡妇的眼里有些黯然,随即又打起了精神,笑了笑,说:“我再去给你炖点补汤。”她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我:“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我摇摇头,“不远,有时间我再回来喝你炖的汤。”刘寡妇笑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一点怜悯的神色。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以“爱你一万年”的脚程,从这里到岐州大概只要十天,但是岐州并不是我想去的地方。那里留下了太多我不想再去面对的东西。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的心里涌起了丝丝茫然,我好像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跋涉在路上。
我想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呢?一样东西?一个人?还是……
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