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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水泓在极度震惊之余,一颗心更是霎时被自责、后悔、羞愧、内疚……等诸多纷扰杂乱的情绪,充斥了个满满当当。他方才原已被忠顺亲王用金戬打了一顿,如今情绪又忽然这般混乱纷杂,身子自然再承受不住心上这般重大的压力与负荷,以致他全身的经络忽然错乱,竟于无意之间,强行冲破了方才被水溶封住的穴道,跟着更是“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人已直挺挺栽倒在了地上。
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儿的水溶冷眼瞧至这里,心下一惊,以为他急怒攻心,伤及了经脉甚至五脏六腑,因想亦未想,便抢上去将手探向了他的手腕儿。却发现他不过是一时气血不畅,以致血不归经罢了,并无什么大碍,因忙出手如电的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不让其气血再翻涌后,便欲起身再退回去。
不想却被水泓一把拉住了右手,断断续续说道:“六弟,这些年来,委屈你了,都是二哥被猪油蒙了心了,一再的对你不住,真真是糊涂至极,糊涂至极啊!幸得二哥悔悟得还不算太晚,还未曾酿成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说着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但抓着水溶的手,却是一直未曾松开。如今既已确定水溶压根儿无意于皇位了,他心下亦算是彻底安心了,只要他不会凭那两道遗诏夺回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他会在以后的日子,竭尽所能、千倍万倍的去补偿他的,他想。
水溶听说,只是冷笑:“怎么皇上又要在我跟前儿表演‘苦肉计’了?对不住,我便是傻子,在被你欺骗利用了那么多次以后,亦该学乖了,所以皇上大可不必再在我面前浪费你那珍贵的眼泪!还是皇上怕我趁此机会,夺了你的皇位,才会故技重施?皇上大可放心,我既会在当日父皇驾崩之后,冒着大不韪令李公公更改遗诏,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今日自然不可能再冒着被人当做‘谋朝篡位乱臣贼子’的危险,去将其夺回来。我不像皇上,打小儿便向往的是作‘明君’、‘仁君’,我想要的,不过是同了心爱的人一块儿,去过闲云野鹤、仗剑快马的恣意生活罢了,不然我亦不会在皇上顺利登基以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请辞了!”
“可是皇上你呢,你不独怀疑我猜忌我,生恐留下我明日会有‘功高震主’的隐患,竟暗算于我更意欲将我圈禁终生!这便是你对待手足肱骨的态度吗,一旦传了出去,明儿可还有谁会谁敢再忠心的追随于你?你就是这样作‘明君仁君’的吗?便是当年皇后娘娘待我恩重如山,你亦对我看护有加,这么多年来,我该还的,亦还得足够了,是不是定要我将命都陪上,你才会心满意足、才会觉得当年看护我,果真是个大赚的买卖?”
“你暗算我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错打到玉儿身上去,玉儿她不过是个无辜的闺阁弱女罢了,先前被你被我卷进这个巨大的名利是非圈,已是身不由己,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了!你倒好,最后甚至打着仰慕她的名义,欲强行逼纳她为妃。撇开我在这当中的立场不谈,难道你就未想过,她是蒙先皇指过婚、昭告过天下的人,果真被你强逼着就范了,世人会怎么说她?她以后又该以何面目,苟活在这世上?你压根儿未曾替她考虑过分毫,为的不过是你的一己私利罢了,你又有何面目去说自己‘仰慕’她?!”
他这番话儿,显然是在心里积压憋闷已久的了,如今一旦决堤,便再控制不住,以致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终于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与不满,都悉数倾倒了出来,整个人亦攸地觉得轻松了不少。
面对他的质问与指责,原便已悔愧自责不已了的水泓,彼时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水泓才不由设身处地的站在了水溶的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水溶确实受了太多的委屈。虽然当年他母亲看护照顾了他一阵儿,但那不过只是让他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罢了,便是没有他母亲的看护,待他再大上了几岁,即便水百川仍未想起还有他这个儿子,宗人府亦会分与他他应享有的份例的,毕竟他还是有名有份有序齿的六皇子,宫里与朝廷是不能在吃穿用度上薄待了他的,不然传至民间,只会使皇室蒙羞。
如此一来,他或许不能成长到今日这般出色,但至少,他的日子会一直都是简单充实、幸福快乐的,而非像现在这样,不独要劳心劳力的去与他的政敌们明争暗斗,要应付敌人们明里暗里的暗算,最后甚至还要承认他这个本该是他最亲嘴近之人的暗算与伤害,他实在是有够委屈的了!要是换作他,只怕早已将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恨了个半死,寻下一切机会报复回来了。可是他不独未这般做,甚至连天下至尊的皇位都毫不犹豫的让与了他,他对他,何止才是在报恩,何止才是在顾念着兄弟手足之情?他对他,才是真个做到了恩重如山,真正该报恩的,该是他水泓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水泓的心里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他终于觉得,他该把皇位还与水溶,并在以后的日子,尽心尽力的去帮助他去辅佐他,以报答他这么多年以来的无私帮助的!
因强自挣扎站起身来,正色说道:“今日若非六弟说起,我还不知道这些年来六弟竟受了这么多的委屈,是我太糊涂太自私了,实在是不配为人兄,更不配为人君啊!因此我决定这就去起草颁布禅位诏书,将皇位还与六弟,以后只作一个贤王,辅佐六弟便好。至于我欠六弟其他的,我会有余生来竭尽所能偿还的!”说毕便摇摇晃晃欲往外行去。
“且慢!”却被水百里忽然出声儿唤住,嗔怒道:“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本王觉得很欣慰,但你登基至今不过才短短四月,又无病无痛的,果真这般没有缘由的贸贸然便下了禅位诏书,文武百官会怎么想?天下万民又会怎么想?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因又扭头问水溶,“老六你意下如何?”虽说水溶已向他表明过自己无意于皇位了,但他仍觉得有必要再征询一次他的意见,毕竟兹事体大,他不希望他以后后悔,亦不希望水泓后悔,以致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对他们彼此,对朝廷对天宸,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水溶虽惊疑于水泓这般轻易便悔悟了,下意识觉着不可信,但对皇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抑或是将来,他都能毫不犹豫的说,自己一直都是无意的。如今既见水百里问,因想亦未想便沉声答道:“皇叔不必再从长计议了,我才已说过,我想要的,不过是与心爱的人一块儿,去过闲云野鹤、仗剑快马的恣意生活罢了,压根儿做不到在一方小天地里,一待便是几十载,因此那个位子,还是留给真正想坐,亦能坐得住的人去坐罢!”
水百里对水溶的回答并不吃惊,——这原本便是预料中之事,他虽亦是新近才开始注意并重视起自己这个侄子来的,却已对他的性子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深知只要是他说出了口的事,便一定会做到!心里不由再次为他的宽厚大度与深明大义所深深感动了。因接连眨了几下眼睛,强自逼回了眼角的泪意,方微颤着嘴唇点头说道:“好孩子,我代表天宸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感谢你的深明大义啊!”说着倒头便欲拜下。
慌得水溶忙一把搀住,急道:“皇叔这是作什么,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对着我下拜,岂非是要折杀我了?”扶了他回榻上坐好,他方又恢复了方才的面无表情,道:“皇叔千万不要与我扣那么大的帽子,我没有您说的那般高尚,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皇位,并非为的是江山社稷或是黎民百姓,我所为的,不过是自己能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罢了。皇叔又不是未瞧见先前父皇犹在世时,成日价是多么的劳心劳力,不论严寒酷暑,每日不到五更天便要起来早朝,晚上则要处理完当日所有的奏章后,方能歇下,且还要时不时去抚慰后宫三千佳丽,实在是又够累的了!我又何苦非要自找苦吃呢?”
一席话儿说得水百里水泓并李常禄三人都怔住了,他们再未想到,这天下至尊、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皇位,到了水溶口中,竟成了一件再苦不过的苦差使了?但认真一想,话虽粗糙,理儿却不糙,当皇上说白了可不就是一件虽拥有巨大权利,却没有自由,很多时候甚至不能只按照自己意愿来行事的苦差使?!当然,亦不是不可以恣意妄为,但结果却是惹得天怒人怨,甚至遗臭万年!
半晌,还是李常禄先找回了几分理智,因状似劝告实则提醒水溶切莫再要心软的说道:“话虽如此,可王爷总得为长远计不是?今儿个之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若非王爷吉人天相,后果早已是不堪设想!凡事儿都是有一便会有再,有再更会有三的,万一明儿再重蹈了今儿个的覆辙,可又该怎么样呢?王爷千万要三思啊!”一面说,一面还狠狠瞪了水泓一眼,而后者因他系先皇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不比普通宫人,且心中又着实羞愧,因只是低垂下了头去,并不说一句话儿。
水溶如何不明白李常禄是在提醒他切莫再心软,该趁机先与水泓达成一定的协议,以确保今日过后,一旦水泓又起了歪心,他手上能有辖制他的筹码?事实上,此时他心里自己亦是如这般想的,毕竟他手上还握有先皇真正的传位遗诏,这遗诏,就好比一柄双刃剑一般,既能起到监督掣肘水泓,让他竭尽所能成为一代明君的作用;同时却又如同一枚定时炸弹一般,会让水泓时刻不得安心,生恐他那一日便跳出来,将遗诏公诸于众,到时他的皇位,便会因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继而岌岌可危了!
眼下他确是一副悔愧不来的模样儿,焉知事后或者是三年五载后,当他的势力已强大到没有人能与之抗衡的时候,他再想起今日之事时,不会觉着憋屈大怒,继而再次暗算于他们,甚至将他们斩草除根的?眼下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他不能不防啊!他与黛玉还可以远远儿的躲开,甚至连李常禄他们亦可以一并带走,确保他安度余生,可是忠顺亲王一家老小又该怎么样儿呢,总不能将他们一大家子人亦带走罢?况果真带了他们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走到那里去呢?倒是一次性将事情一劳永逸的解决了的好,免得留下无穷的后患!
当下思忖已定,水溶不再犹豫,“霍”地站起身来,便快速行至水泓跟前儿,出手如电般大力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巴,旋即将一样儿不知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里,又合上他的嘴巴,迫使他吞咽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致众人不明就里,都赫然呆住了。
片刻,还是当事人水泓最先回过了神儿来,又慌又怕又气又怒,因禁不住失声儿叫道:“你给我吃什么了?”说着便欲将手指伸于喉间,使其痒痛,将其强行吐出来。但碍于体面,且又思及平日里水溶喂敌人吃的药,从来便是入口即化的,为的便是不与之留生还的机会,自己再怎么挠喉咙,亦只是徒劳而已!
因很快便放弃了,只是苦苦一笑,摇头低低说道:“方才我都已作出那般让步,亦痛下决心要改过了,六弟却仍是不肯原谅我,甚至要毒死我,果真的我们先前那十几年的情谊都是作假的,我就那般一无是处,没有丝毫的好处?我的话儿就那般不值得你信任,我就那般不值得你原谅了吗?也罢,‘自作孽,不可活’,这都是我自找的,我不怪你!如此也好,咱们两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便算是彻底两清了,倘若还能有来生,咱们二人切莫再要相遇,更切莫再要作兄弟了;便是真有机会再相遇,咱们亦要装作不认识,彼此擦肩而过便好,切莫再要像这一世这般,为彼此伤透了心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样一席儿女情长的话儿,若是放在平时,无论如何水泓都是说不出口的,但此刻他却极为自然的说了出来,显然是以为自己便是自己的死期,等同于是在交代临终遗言了。
却见水溶丝毫儿不为所动,反而冷冷一笑,反问道:“你当人人都像你那般禽兽不如,做得出暗算手刃亲兄弟手足之事来?”
说毕见水泓一脸的愕然与难以置信,他又冷哼一声儿补充道:“方才我喂你吃的,不过是一味慢性毒药罢了,只要能保证一年吃一次解药,便不会于身体有损,更不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所以你大可不必在这里哼哼唧唧、要死要活的,仍旧做你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去罢!”对于自己亲人或是看重之人以外的任何人,他都是这般不假辞色、冷淡至极的,如今他既已拿水泓只当陌生人,自然不会对其有好脸子。
然乍然间“由生到死”,再“起死回生”的经历,却并没有让水泓如寻常人般,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忽然峰回路转,被人告知自己不用死了,自己还可以如先时一般活着时,觉着劫后余生的喜出望外与庆幸不已,他反而觉着了一股子被人所不信任时的悲愤与被人胁迫时莫可名状的恼怒,那怕那个人是在他生命中占了很大分量的水溶!说来亦怪不得他,世上又有谁会喜欢自己被人胁迫,被逼着去做自己不喜欢不愿意做之事呢?何况他还是皇子贵胄出身,又打小儿被封作太子,虽有很多不如意之时,如意之时终归是占大多数的,他自然有属于自己的傲气,也难怪他不曾为劫后余生感到喜悦庆幸,反而满心的悲愤与恼怒了!
因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狂乱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微后,方咬牙冷冷的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已承认自己的错误,主动提出要将皇位归还于你,亦愿意接受你的惩罚,那怕是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做代价了,你却还要这般胁迫我,到究意欲何为?如果你只是想控制我,让我做你的傀儡,去做那些有损江山社稷,有损百姓万民利益,亦或是对不住自己良心,会让自己遗臭万年之事,那么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那怕是死,我亦不会做你傀儡、受你控制的!”说毕将头扭到一边,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
水溶却似未瞧见他的悲愤与恼怒一般,只是冷冷反问了一句:“原来你还有良心呢?”便又正色道:“你也不必激动,我之所以喂你吃这药,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与皇叔一家几百口子的身价性命,能在后半辈子多一层儿保障罢了,毕竟你已是有前科儿的了,我不能拿咱们几百口子的性命来开玩笑不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了,并不是想要控制你,让你作什么傀儡;至于解药,每年到一定的日子,我自会派人送到皇叔府上,再让皇叔逞与你,不会让你有毒发的机会的,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当然,你也别妄想能寻下什么能人异士,与你配出解药,这是我的独门毒药,其他人别说解毒,连诊不诊得出来此系何毒都难说,因此过会子待咱们离开之后,你也不用召齐太医,白做无用之功了,倒是好生想想以后该怎样方能治理得天宸越发的国富民强是正经。一旦那日你有所懈怠了,可就别怪我的解药来得太迟了,你若不信,只管一试便知道了!”说毕拂袖去了。
余下忠顺亲王水百里见水泓脸都气白了,一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模样儿,想着今儿也够他受的了,心里终究忍不住一软,且亦不敢将他气得太过,以致他一怒之下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因忙上前放缓了声音劝道:“老六此举虽做得有些儿过了,认真一想,却是十分必要的,不独能保障自己的身家性命安全,往好了想,更能起到监督你勤政爱民的作用,实在堪称一举两得之美事,与当年你皇爷爷赐我皇金戬监督你父皇之举,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况你何时见我动用过那金戬?盖因你父皇一直严格要求自己,真正做到了一位圣君该做的一切。只要你能像你父皇那般恪守己任,严以律己,时刻将江山社稷及百姓放在第一位,老六又岂会不准时给你送解药来的?果真到了到时,便是他不及时送来,我亦不会饶过了他的,因此你只管放心罢!”
当下又絮絮叨叨的解劝了他半日,瞧着他神色间已有所松动好转了,方领着李常禄,一径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