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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刚过,马车转过一片碧青的杏子林,便可瞧见那斑驳的牌坊,在血色的夕阳艳影里显出岁月的苍凉。
薄薄的雾气浮在空中,伴着十里铺人家的炊烟,缠缠绵绵缭绕着。赶车人不由得轻甩鞭子,马儿的脚步也似乎是轻快了许多。
那赶车人不由得惊喜地说:“公子,十里铺到了。”
赵锦绣正瞧着,紧蹙着眉头,听得赶车人说话,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赶车人见这公子并不喜谈话,也甚觉无趣,便也不说话。四周只有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马车一路狂奔进了镇子。
一进镇子,赶车人就在街头的白云客栈门口勒了马,停住车。他还没跳下去,那白云客栈的店小二已万分热情,从店里迎出来,笑盈盈的,就要来牵马。
赵锦绣突然放下帘子,对赶车人吩咐:“去别家吧。”
赶车人与店小二皆愣在当场。赶车人有些不明所以地说:“公子,来往的客商,可都喜欢住在这白云客栈哩。虽然贵一点,但整洁,安全。”
白云客栈的这些优点,赵锦绣又怎么可能不知呢?作为凤楼的三公子,每一次路过十里铺,住得都是白云客栈的天字号房,老板也跟自己熟识。如今自己要是再住进去,这里都是熟头熟脸的,三公子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
所以,赵锦绣语气十分坚定,再一次沉声吩咐:“去别家。”
赶车人也不多说,再度跳上车,轻挥马鞭,沿街前行。
此刻正是傍晚,虽然夕阳在天,但那一点光亮不过是强弩之末。十里铺是令州盆地以南地区,虽然山势不如令州盆地以北以西那般险峻,但到底也是强人盘踞之处。所以,一到傍晚,各家都是早早归家,关门抵户。
可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就连着赶车人也是觉察到,立马放缓了马车,低声道:“公子,前面有些不寻常。”
赵锦绣正兀自想着山道上那个转瞬消失的背影,这下听得赶车人突然说话,立马轻撩帘子一看,那街边围了一群人,皆在那里指指点点,像是在议论什么。接着有人拍手叫好,众人都是一片叫好声。
看来,十里铺是有喜事了。赵锦绣放下帘子,淡然地说:“别管闲事,去街尾的银杏客栈。”
马车经过那一群人时,忽然听得有个男人拔高声音喊:“公子,小姐,夫人,救救我啊。”
忽然,马车陡然停住,大力的颠簸一下,害得赵锦绣差点撞到车壁。赶车人在骂:“你这个挨千刀的,想死也别拖着我,突然跑出来做啥。”
“公子,小姐,夫人,救救我。”还是男子拔高的声音。
赵锦绣并不想露面,却听到周围的人纷纷说:“今天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你年前骗了吴老二的钱,周家湾周家的房地契,今天总算是给我们逮住了,竟是骗到丁二公子家去了。活该。”
说着,就是细细密密的鞭子抽大声,和那人“哎呀”“哎呀”的惨叫声,以及间或的求救声。
虽然,赵锦绣向来不喜欢这种滥用私刑的事。但今日她并不想管闲事。只是鉴于这人挡住去路,所以拉上帽子,跳下车,对赶车人说:“你等会儿,再将车赶到前面去。我去银杏客栈。”
说完,理了理袍子,从容地从众人旁边挤过去,瞧也没有瞧那被打之人。
那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眼看赵锦绣要离去,从密密的鞭子中,以及人群的包围中,猛然突围而出,一下子拖住赵锦绣的脚,叫道:“公子,救救我,你说句公道话,不然,他们要打死我了。”
赵锦绣脚步一顿,冷冷地说:“放开。”
“不放。”那人抱得越发紧,周围的人拿着鞭子蠢蠢欲动,但都怕殃及赵锦绣,所以都在一旁看着。
“自作孽,不可活。”赵锦绣淡淡地说。她实在不想多管闲事,怕再次被卷入是非中。而今,赵锦绣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早日到大夏,去找江慕白,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公子,我不过为了活着。如果他们不贪,我怎么骗得了他们?再说,就算送到官府,我也不过是做苦役,坐牢。可,他们不仅打我,还将我两个徒弟——,都活活打死。”这男子的声音越发凄凉,最后却是完全哽咽。
赵锦绣忽然说不出话来,明知道不该管,明知这男人的眼泪很可能是鳄鱼的眼泪。
“这位公子,你千万别相信他,他就是一个骗子。”有个人提醒赵锦绣。
赵锦绣最反感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妄图一影响她的判断。原本打算沉默到底的赵锦绣,不悦地斜睨此人一眼,问:“他的两个徒弟,真是死于你们手上吗?”
人群突然安静,没有一个人回答。但这种沉默已经给了赵锦绣答案。她只是淡淡一笑,扫视过众人,道:“他骗人,不过为了活。何时伤及过性命?诸位难道不知,私设公堂,滥用死刑,且置人于死地,按照桑国律令,是要判身首异处的刑罚的。”
人群有了骚动。赵锦绣心里暗想:果然犯罪的都是法盲。
赵锦绣这会儿问:“到底骗了什么,你们要将他两个徒弟打死,若本公子不路过,看样子,你们也要将他打死。”
人们面面相觑,才有人说这骗子说有一种土是神土,能治百病,恰好丁公子癞头疮,掉了不少头发,就以重金买了好些来煎服。结果有人发现这神土就是观音庙后面挖的,还越来越抬价格,丁公子便将他抓了,今天游街示众一天,吩咐人傍晚除害。
赵锦绣冷笑一声,道:“土本来就有治病功效,不过须得搭配。他充其量就是学艺未精。你们却全是杀人凶手。”
人群再度沉默,有人小声说:“可他还骗了周家湾周家的房地契,吴老二的私房钱呢。”
赵锦绣这下才慢慢地低下头,瞧着一身衣衫褴褛的男子,他脸上还有一些鞭痕,眉头一蹙,问:“你如实说,是否骗了?”
男子垂着头,郑重地点头,说:“吴老二的私房钱是他想要赚钱,投资香料的。我也想去进货的,可是谁知,我刚到令州,香料就归国家管了。我不是桑国人,所以拿不到,因此也起了私心,没有回来还钱。至于那周家的房地契,我只是说那周家家主的面相凶险。须得散尽家财,方能避祸。他自己就将房地契都给我了。我——”
赵锦绣冷哼一声,道:“放开。”
男子身子一僵硬,还是拖着赵锦绣的脚,道:“公子,我确实骗了人,没有可推脱的。”
赵锦绣一听,心里暗赞:骗子的智商与情商果然高,自己只是小小一句话,他竟能听得出弦外之音。
所以,赵锦绣的语气倒是软了一些,淡淡地说:“若要本公子出手救你,你须得值得起本公子救。我是商人,没有利益的事,我从来不做。”
男子一下子放开赵锦绣,匍匐在地上,道:“我叫白喜,二十六岁,大夏江城的人。十二岁开始在外漂泊,这么多年,积累不少经验。若公子救我,我今生今世,必定做牛做马,以死为报。”
赵锦绣一听,这家伙是大夏的,又到处漂泊,对各地掌故应该会很熟。如今自己去大夏找江慕白,人生地不熟的,或许正巧可以让他带路。只不过对着人得时时提防,做好考察。
赵锦绣打定主意,于是对他说:“你须对天发誓,改过自新。求得众人原谅。”
白喜一听,惊喜地呆愣了几秒,立马开始赌咒发誓,什么狗血的发誓台词都用了一通。尔后,他向人群叩头,表示忏悔。人群皆是冷哼,表示不接受。
忽然,有个人的鞭子甩过来,却是朝着赵锦绣,赵锦绣还没躲开,白喜一下子站起来,挡住那鞭子,愤怒地说:“你不原谅我可以,不可打我家公子。”
赵锦绣翻翻白眼,心道:果然是有才的家伙,自己还没承认,他立马就站到自己这边来了。
那人骂骂咧咧一句,是连同赵锦绣也一并骂了。白喜愤愤不平,赵锦绣却是冷笑道:“难道要本公子亲自调兵来解决这私设公堂的人命案吗?本公子就住在银杏客栈,如果丁公子有任何疑问,让他来找我。”
赵锦绣一说完,甩一甩宽袍,往银杏客栈方向去。
人群里却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怯生生地问:“这位公子,真会判身首异处?”
赵锦绣瞟他一眼,道:“小伙子,天黑了。你妈在喊你回家吃饭了。记得,回去吃饭的时候,问问你妈,杀人是不是要偿命。”
众人皆愣在原地。赵锦绣大步往街尾的银杏客栈去,白喜则是喊一声:“公子,等等属下。”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街尾的银杏客栈是十里铺最古老的客栈。如今的老板,是从他丈母娘手里接下了这产业。前几年,老板的丈母娘撒手人寰,他夫妇二人挑起这担子。老板是位读书人,因时局不稳,才在这十里铺住下。平素自恃读书人,少不得一些酸溜溜,对商贾与江湖客都颇为轻视,礼数也并不周到,加上他老婆也有些痴痴傻傻。二人皆不是精明之人,也不太待见得伙计,因此,不过短短两年间,银杏客栈就一落千丈,可真算得上是门庭冷落鞍马稀。
但赵锦绣如今需要的,就是这一份冷清。所以,她几乎是在进入十里铺时,就选中了银杏客栈。
可是,赵锦绣一走到客栈门前就愣住了。她不由得抬头看看这客栈的匾额,那匾额上清秀的字迹,确实是“银杏客栈”无疑。
可是这向来冷清,落叶遍地、一片狼藉的银杏客栈,此刻竟有人在高声背诵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若不是这匾额上写着“银杏客栈”,赵锦绣还真以为自己错走入学堂了。
赵锦绣抬脚往里走,在门口一看,银杏客栈的老板坐在大堂中间,正理着龇须,义正言辞地说:“天下大义,百姓为先——”
那老板说着颇有江姐就义的风范,倏然站起身一步,背着手,道:“天下大义啊。”他颇有点屈原问天的姿势。
赵锦绣一愣,白喜却是弓着身子在一旁,低声说:“这陈如疯得很,这客栈本来没生意,还纠结一群读书人在这里成天谈论天下如何才能定。还有几个要去见定启帝,还有几个动身要去萧月国见竞元帝,据说还有几个要慷慨前往大夏,分别去劝慰八少,三少,和大少呢。”
赵锦绣一听,心里倒是不由得感动。虽然这群人挺傻的,但却这种血性却是让人激动,这种单纯的理想,没有计算考量,却更让人热血沸腾。
赵锦绣不由得想起蒹葭苍苍先秦时代,信义之邦的中国古代,想起那一言可兴邦,一言可覆国的年代。剑客们妄图以一己之力去扭转历史,在后人看来可笑,却让人更加向往那时的单纯。
白喜不明白赵锦绣脸上的笑到底是什么,只是往客栈里一站,朗声道:“还不来个人招呼?”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见是白喜,皆沉了脸色,纷纷要赶他出去。
赵锦绣眉头一蹙,抬脚走进去,在众人呵斥白喜之前,先淡淡地说:“三间上房,炒几个小菜。”
陈如还没回答,旁边几个人却是啐了一口,道:“这客栈不给骗子住。”
赵锦绣不予理会,只是看着陈如。她本来就极其清雅俊秀,这些年领导凤楼众人,自有一种领导者的风范,此刻这眼神冷冷的,倒是让这向来傲气的陈如都有些发怵,不由得后退,尔后喊:“小三子,客人来了,还不招呼着。”
话音刚落,一位紧身黑衣打扮的少年从楼上闪下来,搭着白布,拖着托盘,跑到赵锦绣面前一鞠躬,道:“公子,您请。小店有上好的酒菜,舒适的客房,让您宾至如归。”
赵锦绣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三间上房,几个素菜,三碗白饭,送到房里来。”
小三子喊了声“好嘞”,尔后先引着赵锦绣三人往楼上走。
那群人低声问:“陈如,怎么能让白喜住进来啊?”
陈如压低声音说,可赵锦绣还是听见,他说:“反正刚刚已经住进了那么怪异的一个人。”
赵锦绣眉头一蹙,心里颇为不安,这一路出城来,竟都有不寻常。先是路上行人鲜少,起先只道是桑国刚戒除戒严,开了贸易。
其次,那岗子上的尸体,那模糊的背影。而今,这里居然来了古怪的人。
赵锦绣的神经高度紧张,虽然吃完饭,便早早躺下,但一直没有睡意,总是预感这一晚,有什么事发生。于是就这样睁着眼,倔强地域黑夜无言相对。
就这样,一直等到东窗发白,整个十里铺都没有任何动静。赵锦绣不禁笑自己疑神疑鬼,翻身下床,洗了脸,拉开门,白喜与赶车人在门外闲聊。
赵锦绣这才仔细打量白喜,这男人生得不太好看,身材瘦削,看起来并不魁梧强壮,但贵在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他见到赵锦绣出来,立马垂首在一盘,喊:“公子好。”
赵锦绣点点头,瞟他一眼,他鬓边的伤比昨天刚打的时候更加清晰,额头的伤口也泛着红。
“痛不?”赵锦绣轻声问,又觉得这是句废话,便继续说:“去医馆拿些药,然后跟我一起去容州吧。”
白喜摇摇头,道:“以前在外,伤筋动骨是常事,今天只是皮外伤而已。公子不必忧心,至于去向,公子去哪里,白喜就去哪里。”
赵锦绣淡淡一笑,招呼二人收拾包袱,到楼下吃饭早饭,就开始赶路。
三人往楼下去,赵锦绣在楼梯上就怔住了,那大堂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但那人身上斜背着东西,正是昨日在山上见到的背影。
这人真不简单,靠脚力竟是比马车还快。赵锦绣捡了一张能瞧清他容貌的桌子坐下,一边摆弄茶杯一边打量那人。
此人约莫二十来岁,也许有三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一身破旧的蓝衫,头发是鸡窝状的凌乱。
他正专心对付一盘馒头,旁边放着一柄青色的剑,看那剑的手柄质地并不是好货色,。这人最奇特的是身后背着长方形状的东西,却是用上好的丝绸包起来的,包得很严实。瞧那形状,应该是一架琴。
赵锦绣瞧着他的装束与容貌,总觉得面熟,却是一时想不起。正在这时,他开了口:“小二,结账。”
他说话好像很困难,须得一个词一个词咬清楚。赵锦绣却是一下子想起来,这是荆城戒严时,在那柳河边与官兵对峙的剑客,当时听闻仿若是去江都祭拜母亲的,如今却又在这里遇到?
赵锦绣向来不相信所谓的缘分,于是心里担心这男子是蓄谋的产物。正琢磨着如何让他露出马脚,他却是站起身,将铜钱丢在桌上,提着剑出去了。
赵锦绣三人一吃完饭,套好马车,正欲前行,听得旁人议论纷纷,说是白云客栈有几个客人死了。说是一剑划断气管。
这手法跟昨日杀死盗匪的差不多。赵锦绣下意识地四处搜寻那少男子,却是不见了踪迹。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防身?对于他来说,似乎没有主动杀之的必要。寻仇,还是其他?赵锦绣实在想不出,不过好在这人,目前对自己还没有露出敌意。不过,那将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白喜自己很知趣,坚持不肯坐车内,与那赶车人坐在一起,倒是一路谈天说地的。多数时候是白喜在讲,赶车人在听。这会儿,却是讲到大夏形势,赵锦绣也不由得竖起耳朵,只听得白喜说:“大夏如今要不了多久就稳定的,八少的军队最近这半个月势如破竹,大少是节节败退,背后还有三少盘踞着呢。”
赶车人啧啧地说:“就盼这仗结束呢。届时,可以去看看我的亲人。”
白喜听闻,却是冷笑一声,道:“老兄,你的梦想,我看是要落空了。”
赶车人不悦地问:“你什么意思?”
白喜慢腾腾地说:“你没听说?江家九少派人前往令州,拿四座城池给定启帝,说是要换回之前被扣押的九少夫人。这九少夫人早就死了,定启帝哪里交得出来?所以,他收下了城池,同时也杀了四个使者,留了一个回去知会九少一声。这笔账啊,大夏国内局势一稳定,必得要跟桑国算的。你说,你的愿望是不是近期内不能实现?‘
赶车人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赵锦绣靠着车壁,久久不能平静。“四座城池”这几个字便一直晃荡在耳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