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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一死结冰霜,岂不免人嘲笑!知道,知道,雪里梅花香悄。
右调如梦令
话说王员外夫妇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回,直等去得无踪无影,方大哭一场。无奈何,只得呜呜咽咽哭回家中。
不言他父母兄弟恁的悲哀,且说那马龟别了他父母兄弟,叫车夫赶行。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早行,非止一日,来到临清地方。翠翘问车夫道:“这是什么所在?”脚夫道:“这是临清地方。”翠翘道:“呀!如此到家了。”脚夫道:“早哩早哩,再是这几日差不多了。”翠翘点首叹道:“果然不出吾所料。”一路上见车驰马骤,落日浮云,无一非伤心之地。回望京畿,遥在碧云天外。肠断心灰,泪枯气短,漫成一绝,以志怨思。
诗云:关山迢递路漫漫,浪迹萍踪不忍言。
惟有痴情丢不去,浮云落日满山前。
又数日,方到临淄地面。那脚夫道:“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原来这临淄是古齐地,乃山东地方。那马龟已到本境,便先着跟随的去报家信,他下了牲口,跟车儿漫走。见两个戴鬃帽的人对他道:“马爷讨得好人手,明日来恭喜。”他答道:“不敢不敢。”再行一程,见一婆子,年约四十以上,肥胖长大,面颇白净。接着道:“翘儿下车来。”翠翘见他恁的称呼,不知是甚等人,连连走下车子,就要相叫。那婆子道:“进家里去,参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礼。”
翠翘只得随他进门,见那门上一对联句道:“时逢好鸟即佳客,每对名花似美人。”心中疑道:“这是个甚等人家?”进得门来,只见内中已有两个妇人,浓妆淡抹相迎。又见有四五个读书的在那里探头张望。翠翘一发心下不解。行到家堂之处,早已有供献果品在那里。远看象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养他为香火。若是没有生意,这些娼妓便对此神脱得赤条条,朝着他献花祷祝一番,把筷子连敲几下,藏在床头,第二日便有客来嫖。若是过年,将鸡鱼肉三献五供。一碗饭,三杯酒,请了白眉神,把这三献五供并在一个沙盆里,酒饭俱别用碗分盛,亦坐在那放供献的沙盆中。将日用的马子,预先洗刷干净,到此日请献过神道,将沙盆放入马子里过除夕。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来贺节,取出与他吃了,那人便时时刻刻思念着他家。就要丢开,那禁陡的上心来。所以人家好子孙,新正月初二三切不可到妓家去。
翠翘认不得是白眉神,只道乡风不同,各处供的上神,倒身就拜。那婆儿嘱道:“保佑翠儿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无宵,贵客阗门,嘉宾满座。”翠翘虽不能尽识其乡音,大约晓得不是好说话,泪如雨落。拜完了,那婆儿领他到堂前道:“你碰了我的头。”翠翘无奈何,依他磕了四个头。婆儿道:“磕了舅舅的头。”翠翘道:“他是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么叫我叫他做舅舅,我却又嫁哪个?”
那婆儿听得此言,急得三尸神暴跳,豪气冲天。道:“这等说起来,你要占我的老公了!”翠翘道:“明婚正娶,讨我为妾生子,怎说我占?”一发急得那婆儿气都转不来,对着马龟骂道:“臭乌龟,臭忘八,我叫你去讨人来接客挣钱,谁教你替他睡的?”那龟子一句也没得说,只得努了那张嘴。婆儿骂翠翘道:“贱人!好子妹不钻龟,他就要替你睡,你也不该肯,都是你这蚤娼根,皮痒蚤发,引诱这王八乱做。今日若不打你,下次怎管得你下!”不由分说,一把头发抓住就打。翠翘此时已晓得他是娼家,已打点要寻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众多,不能下手,待空行事。撞着这婆儿不知来头,一把头发抓过来就打。翠翘大叫一声“苦命翠翘,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扑身倒地。但见:血似涌泉流出热,尸如草萎玉山颓。
翠翘横死地下,血流满屋,赶进一班地方人等,道:“马秀妈,你着马不进充作富翁讨妾,诓骗良家子女,他不肯接客,你却千打万打,生生逼杀人命,这事牵连地方的,却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罢,死是要偿命的。我们先去报了官府,免我地方干系。”言毕,就要去。马秀妈着了慌,道:“列位老爹且暂留一步,我不曾问得他的来头,听见他不拜舅舅,说他是丈夫,我道初不断,后来乱打他几下,做个例头。不想他如此性烈,就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结。若是救得活,我择个好人家,嫁了他就是。列位且莫报官,省得又多费一番事体。我这里备一个东道,列位宽饮一盎,我们抬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方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礼,求列位不报官司。”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妈是晓得事的,我们便依他而行,他自然晓得我们。大家一齐在马家吃酒。这秀妈讨个人进门,不曾趁得一个钱,例先要破钞,这是他性子急逼出来的。”
这贱妈儿真个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翘头,不教他摇动。两个人轻轻抬上板门,到内房铺下毡条褥子,将翠翘放在地下。到他胸前一摸,微微还有些热,拿些姜汤等物,撬开牙,灌将落去。幸得喉管虽伤,未曾断破,尚进得水落。从巳牌救起,直至黄昏,翠翘口中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秀妈道:“谢天谢地,有生气了,快拿些热汤水来灌。”又去请一个神效刀疮药的先生,替他渗上金疮药,用鸡皮贴上,绢幅包住。缚定道:“不可动他,将这两服药如今调灌一服,到五更阳转,方可回生,再取第二服药。一百二十日内,着不得一毫气恼。一经恼怒,金疮复裂,不能救矣。”
秀妈谢了先生,又着人守看翠翘,自己拿十两银子,见那些地方乡约道:“列位老爹爹多多起劲,那女子已有转气,料来不致于死。薄具微意十金,与列位老爹作辛苦钱。若明日好了,还要叩谢。”大家见他人已活了,银子是落得的,便接口道:“秀妈,你却是要晓得我们的情,今日若报一报官,你多得二三十两银子用,我们这样替你省费,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妈满口称谢,许他还要外酬,大家多谢散去。
秀妈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没客敢来嫖。一家人都守着翠翘半死不活的尸首。看看五鼓,翠翘道:“哎哟,痛杀我也,疼杀我也!王翠翘身为甚孽,罹此不幸!”睁眼见一房人,三四个妇女,道:“这是甚处,好收我亡魂?”那秀妈道:“翠翘儿苏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来历,不晓得你是好人家女儿。他恁的骗你来的,你可善自保养身子。好了,我寻个王孙贵客嫁了你。你若不愿嫁,就跟我做女儿终身,我决不强你接客做贱事。”翠翘昏迷之中听了此言,喊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迸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惊得秀妈要死不要活,道:“罢了,罢了,摇钱树一朝跌倒了。”忙去扪了口,敷上药,调起金丹,连连灌将下去。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气儿,再不敢去动弹他。
救了三日,翠翘眼睛方能正视。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佳致不浅,汝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他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那里当得秀妈服事殷勤,粉头昼夜帮衬,渐进水米。秀妈一口道:“儿,我说过不把你接客,我养得你好了。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一夫一妇,把你当亲生女儿往来,你娘决不失信,你可——?闪你去国离乡,远兄弟父母,千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讨个粉头是真的,那叫他将一个良家孝女讨来为娼,又破了你的玉体。如今天气炎热,你若不依做娘的说,住家保养,倘有个山高水低,娘的银子不消说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开就是这般没结束了。你娘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就是蠢龟来赚骗你,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为娼便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儿,你不要不言不语,一味拿着个要死的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一死不能复生。你有甚言语,对娘说了一番,娘不听你,你再寻死也未迟。”委委曲曲,从从容容,恳恳切切。
翠翘听了,暗回想道:“他也说得有理,他实在费这一主银子讨我,我一家实得了他那几百银子的惠。一些不曾补报他,若是死了,又拖累他吃官司,我今生虽得个清白,来生难道不要填还他。况闭眼见刘淡仙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债未完,增今生一种冤孽了,何时还得干净。他既道我好了寻个人家嫁我,我且将计就计,替他说个明白,又还了他的身钱,又完了我的孽债,多少是好。”因开言道:“妈,我实是得你身钱,我岂将死涂赖你。但我当时明白讲过,我自起笔与马家做妾,却不曾说卖来为娼。这纸亲笔文书见在妈处,可以质证。怎么今日叫我做起粉头来?我是甚等人家女儿,甚等自贵的人品,这事怎么做得?不得不寻了尽头路了。妈既说把我择人另嫁,这个只管使得。我貌非丑陋才非蠢,倘若遇着主儿,就高出前价些也未见得。我与妈何仇,定要将命来做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结。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依娘使得。但只一件要断过,经不得我好了,娘翻转了口,那时做下来,却不要怪我哩。”秀妈连连道:“我的儿,你妈妈苦是骗了你,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强〔梁〕,倒浇蜡烛照天红。况生死在你,逼得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妈的决不食言。你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体。”翠翘由此强进饮食,渐渐好了。
秀妈恐外面人杂,又将翠翘移到凝碧楼上居住。此楼三面铺翠,一面凌空。东望沧桑,一泓海水细怀中;北望京畿,云里帝城双凤阙;南望金陵,龙盘虎踞真人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怀。回思父母,已是梦魂飞不到之境矣。翠翘对镜无聊,遥忆当日金生订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远人离,杳不可问,题十不谐以记其悲。
其一:一不谐,一不谐,盟言未尽祸飞来。哎呀,祸飞来,两分开。
其二:二不谐,二不谐,情短情长积满怀。哎呀,积满怀,苦难捱。
其三:三不谐,三不谐,思到无思泪满腮。哎呀,泪满腮,不能揩。
其四:四不谐,四不谐,旧事新怀难摆开。哎呀!难摆开,去又来。
其五:五不谐,五不谐,恨咬银牙半似呆。哎呀,半似呆,强托腮。
其六:六不谐,六不谐,别酒将倾日色歪。哎呀,日色歪,头怎抬。
其七:七不谐,七不谐,怨杀王孙去不来。哎呀,去不来,鬼神差。
其八:八不谐,八不谐,死到黄泉复转来。哎呀,复转来,孽应该。
其九:九不谐,九不谐,生生拆散凤鸾偕。哎呀,凤鸾偕,怎安排?
其十:十不谐,十不谐,哀哀翠翘命儿乖。哎呀,命儿乖,真可哀。
题毕,愈觉无聊,情殊不胜,坐卧不安。烹佳茗消渴,见新水浸溪,阜草拖岚,潮声嘘座,帆影拂阑,又成一律。
诗云:入窗新水浸溪花,阜阜拖岚四望赊。
近海潮声嘘座漫,隔城帆影拂阑斜。
风扶瘦我轻登阁,浪促征人倒印沙。
往事不堪频泪落,瓯香慢煮雨前茶。
翠翘题罢,无人和答。正自无聊,忽听得隔楼有人朗吟。翠翘侧耳静听,只听得寻人吟道,诗云;
楼外谁家青鬓娃,长吟声隔碧桃花。
愁侵笔底低疑咽,怨向风前教若嗟。
远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纱。
卿须怜我才多藻,我却怜卿未破瓜。
翠翘正在污辱场中,忽闻隔楼有人吟诗,以为幽谷嘤声,出于望外。因探头一望,只见一个书生,飘巾华眼,在那里低徊想望。翠翘看见暗忖道:“此生听他吟咏,虽非白雪阳春,却也还是诗书一脉。但不知是甚样人?”因细细访问,方知那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堕火坑,怎还由得我往日心性。只要脱去火坑,便是万幸。若能脱去火坑,便随了此生,又是万幸了。”正是:只徒苟且全,翻致流离碎。
不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