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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未训练的军队仅凭着连胜之势傲慢地迎战,当他们意识到面对的军队不是惊慌失措的敌人,也不是有备而来,但却带着死战到最后一人的气势。
即使是从前,他们也未见过这样的军队。明明是远道而来,却不安营列阵就径直杀了过来。当时每个伊枝人都感觉到“我们中埋伏了”、“敌人是有必胜把握的”
再加上一直龟缩的水裳毅然杀出,伊枝人的信心降到低点。夜晚的气温将他们的斗志冷却,到处是兰顿战甲叮叮铛铛的声音,到处是伊枝土语的惨叫。
术沙不愿意回忆那一幕,因为他已回忆得太多,只要自己一闭眼,便是亲族的血光。
“大罕,再往前五百里就到了兰顿国界,我们是不是应该将路线偏南一些。”部将问道。
术沙将思绪收拢回来,看了看东北面,那里曾是伊枝部惨败之地。再望望东南面,那里是恩山从前草原权势的象征,现如今的不祥之地,在这里上演过一个大族的灭亡,上演过另一个大族的没落。
“先扎营吧!明天,我会确定行进方向。”术沙感到无比疲惫。
这一晚,他喝得很醉,醉到想不起前些日子的那场血战。
篝火旁,没有人唱歌,只有人低低地吟颂神经。那是在为战争中失去的亲友亡魂祈祷。
“路在何方?”术沙心中充满困惑,充满恐惧“不会的,伊枝部不会象一条丧家犬那样灭亡。她她还在,只要她的面纱不揭开,伊枝永过不会灭族!”
圣女在圣帐里。
草原的风无时不在,因为那个面纱与灭族的传说,圣女一般都呆在帐中。
“大罕,圣女正在休息。”圣侍女白露老远便闻到了术沙一嘴酒气。
术沙将白露推到一边。
圣女站在帐篷中央。
“圣女。”术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圣女,他平时很少敢这样直视“能为伊枝部的明天占一卜吗?”
“圣女”白露跟了进来,紧挨着圣女站着。
伊枝圣女在白露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白露转头对术沙道:“圣女说,今天不宜占卜。”
“你先出去。”术沙对白露道。
白露为难地转视圣女,圣女微微颔首,她这才迟疑着退了出去。
“圣女,请你指示我吧!我要怎样才能让伊枝摆脱困境?”术沙虔诚地跪在地上,他已完全失去自信。
圣女缓缓坐下,将隐在裙下的兽骨完全挡住。她刚刚占了一卜,又是一个无相的卦。她不能让术沙知道,自己已有很长时间没能卜出卦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术沙在她面前俯于地上,象一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圣女将他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手中,在他掌中慢慢地写字。
术沙的哭声渐止,慢慢地抬起了头。
“真的吗?伊枝真的还有希望?”术沙半带哀求地看着圣女。
伊枝圣女只能点点头。
术沙从未在这么近,这么大胆地看过圣女。他看不到整张圣女的脸,却可以感觉到那面纱后美丽的眉眼轮廓。
现在的圣女,应该和部落中所有的少女一样,有着饱满健康的肢体,有着青春的活力。
圣女的柔荑在术沙手中写着划着,术沙已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只是随着她手指的挥动,看着她颤动的衣袖。不知为何,连这样中性的动作,也让术沙觉得呼吸急促。
神志稍一恍惚,马奶酒开始在他体内作用。
“她有多美?”术沙反复地问着自己,他的两只手都握着圣女的手,而圣女没有反应。
“她是默许了吗?她和我想她一样,也早在挂着我了吗?”术沙的思绪狂乱。
“兰顿王使臣到!”恰在此时,帐外军士大声报道。
术沙被军士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清醒过来,生怕自己刚才一点心猿意马被圣女看出,越是担心便越是羞躁,立时脸红过耳。
圣女在他手中写道:你去吧。
术沙最后看了一眼圣女,转身出帐。
***美丽的蓝河之畔,战争的创伤渐渐愈合。
忆灵走在蓝河边上,看着河边田地里的农夫农妇们,不时地向他们挥手示意。远处,一队队游骑兵奔驰巡逻。河对岸有一群孩子,用树枝互相嬉戏,玩着“骑士”游戏。
她感到欣慰。
与伊枝部一样,蓝河公国一样在当年那场战争元气大伤。幸运的是,公国的环境并没有伊枝人那么糟。
兰顿王在蓝河之战后,放松了对公国的戒备,反而为了收买人心,减免了许多赋税。云镜南成为草原盟主之后,蓝河公国一直与草原部落相安无事。
忆灵静静地呵护着恢复中的公国,小心翼翼,就如同在呵护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如今,所有一切似乎都恢复正常,她所想的,是要给公国子民安居乐业的生活。然而,似乎还缺些什么。是那个负心郎吗?不全是。她从前也不愿去想太多,人生不甘心的事何止这一二件。
“君悦。”她突然站住脚步。
“在!”忆灵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青年侍卫大声应道。
“你觉得现在的公国怎么样?”她问道。
“公国在国主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人民丰衣足食,生产繁荣”那个侍卫答道。
忆灵止住他的话,笑道:“你跟在我身边才半年多,怎么就学了这么多坏习惯。说点真话吧,我还是喜欢从前的你。”
侍卫君悦的脸微微一红,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百姓们现在过得不错,可是身为战士,我随时在想可能出现的敌人。”
忆灵点点头道:“我要听的就是心里话。最近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回国主,没什么异常。”君悦镇色答道“我们的敌人可能来自草原或是王朝,据这几个月的形势看,这两方都不大可能对公国不利。”
“不错,君悦。你越来越会思考了。”忆灵道。
这个年青人原来只是一个猎户,在与伊枝人之战中,他的父母不幸遇害,而他与杀害父母的那队伊枝战士拼死作战,力敌十数人,若不是忆灵的近卫队恰好路过,他早已战死。因此,君悦视忆灵为恩人。
“不过,”君悦继续道“帝国方面主要是库克城,最近经常有通往草原的商人。在上个月,更有大型商队出入。与草原部落的贸易,过去一直是我们公国在做,不知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
“哦。”忆灵精神一振“你派人去查一查,弄清这个情况。现在,我们与厥奴人的生意可是不小的一笔收入啊。”
“是!”君悦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忆灵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之所以会派君悦去查这件事,无非是有意培养一下这个忠诚的侍卫。
两周后,君悦查出的结果却让忆灵很不安。
那些商人见到蓝河骑兵时支支吾吾,之后又拒捕,并在无法脱身时喝下帝国密探才有的剧毒药水。君悦从其中一具尸体上发现了军人的纹身。
若是兰顿王要对草原用兵,忆灵倒不奇怪,只是这些密探居然宁死也不肯对蓝河士兵暴露身份,这让她很担心。“兰顿王对公国的提防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
一波未平,公国西南面出现厥奴人忆灵派出去的斥侯还未回来,兰顿王的旨意就下到蓝河。
“波旁城是什么意思,不准和草原部族冲突?我们公国自与伊枝人一战后再未与草原发生过过磨擦,而且还是帝国中和草原贸易最频繁的公国。”忆灵的疑问不过存留了几天,一切便由斥侯带回来了。
“原来是伊枝人!”忆灵听完斥侯的侦察报告,两眼平视向蓝河公国的沃野尽头。
伊枝铁骑的马蹄声,战鼓声,喊杀声,仿如昨日。不,那些战鼓声就象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便是漫山遍野呼儿唤女的声音。
“是我要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了。”忆灵在蓝河城塞外的高地上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就那样任凭衣裙在风中飘舞,娇弱的身躯一动不动。
三十八名公国战将全都闻讯赶到蓝河要塞。
他们大部分是忆灵在伊枝之战中提拔起来的,都对伊枝部怀着刻骨仇恨。这时候,他们最想听到的,就是忆灵发出进攻命令。
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国主很为难”
蓝河公国虽然恢复了元气,但能否与伊枝部抗衡还很难说。而且从上次战争的情形看,波旁政权不一定会支持他们。一道兰顿王的旨意已说明了这一点。几代人都服从波旁政权统治,对于这个政权,他们虽然觉得不平,但仍习惯于服从。
除非,有一个人领着大家抗旨。
他们对忆灵都很忠诚。不同于铁西宁、红雪之类的铁腕,也不同于古思、林跃一类的严于律己,忆灵凝聚属下的,是一种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很难说得清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忆灵与农妇一起在田头谈笑的背影,源于公国危难之时那副勇敢地举起长剑的纤纤素手,源于这个美丽国主体内流淌着的犁氏家族英雄之血一切的一切,如果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感动。
三十八个将领屏住呼吸,生怕打断国主的思绪。
忆灵终于转过身来,当着众多忠诚的手下,她已不象从前那样高声说两句话便会脸红。可是这一刻,高地上三十九个人的脸全泛着红光。
“我刚才想了很多”忆灵本想保持平静,可是战将们眼中热切的目光让她无法平静“我想,如果一个人受了屈辱而不复仇,这个屈辱将伴随他的一生。”
她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因为自己的话一旦说出,便象这长山一样无法撼动。
之后,她突然轻松了,仰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悠悠道:“我想,公国也是一样。”
没有呐喊,却有兴奋的泪。这一刻的漫天飞花中,三十八个人决定为蓝河公国,为美丽的国主,洒尽最后一滴血。
***伊枝部被驱逐向东面之后,云镜南大刀阔斧地在草原联盟掀起改革。
水裳从未见过云镜南这么勤奋。
七天里,云镜南除了在帐篷里躲着,就是偶尔到帐外吹吹风。水裳看不懂他写的文字,却知道那是一件重要的事。
七天后,云镜南抱着二十张羊皮出了帐篷,对水裳道:“让所有的首领都到要塞来。”
部落首领们大部分都在要塞附近,所以召集他们只用了两个小时。
“这次召集紧急联盟会议的原因,大家都很清楚,是为了不久前的伊枝部叛乱。”云镜南道,他身后的帐篷壁上挂着二十张羊皮“这是我提出的改革方案,希望大家认真听一听。”
当过商人的一个士兵开始宣读羊皮上的王朝文字。
“旗卫制,联盟军每万人为一旗,每千人为一卫。每旗有旗主,每卫有卫长兵训制,凡十五岁以上男子,每十天参加卫营中的集中训练,每月参加一次各旗训练,未参加联盟军的十八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男子组成各部护军,亦设旗、卫。每半年举行全联盟阅兵一次联盟军由各族中勇士混编,每月各万人队换防一次”
士兵滔滔不绝地念到中午,底下各部早已议论纷纷。
“让我们的壮年士兵都到联盟军去了,万一发生冲突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这些首领还有什么用?”
云镜南表情严肃地聆听各部首领发牢骚,一言不发。
水裳挨近他道:“要不要我来压压场面?”
云镜南摇摇头,说了一句让水裳跌倒的话:“我们要以理服人。”
接着,他就站起身来,从身后拿出一把剑来,甩在急流罕面前的桌案上。
长剑嗡嗡作响,场面马上安静下来。
水裳鄙视地看看云镜南,暗道:“狗改不了吃屎。”
没料到,云镜南真的开始讲道理了:“大家都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兰顿帝国的军器,要塞外的战场上,这样的军器到处都是。看看吧,它比你们的刀剑锋利多少?”
急流罕不甘示弱地伸直脖子叫道:“伊枝人要不是凭着这些装备,我们早就把他消灭在东草原了。”
他的插话立时引来一阵嘘声和哄笑。
云镜南抬抬手,继续道:“大家不要笑,这次军备上的落后确实是我们损失惨重的原因之一。更可怕的是,兰顿王竟向伊枝人提供了这许多装备,事实上,向有野心的草原部族无偿提供装备已不是第一次。”
部落首领们安静下来,他们都想起了几年前的太阳部之乱。
“在此之前,王朝和兰顿相持,谁都无暇顾及厥奴草原。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兰顿王还是不忘在草原上添一把乱。为什么呢?他想趁火打劫,控制草原,进而打破与王朝平衡相抗的局面。幸运的是,这几年,凭着各位的精诚合作,草原一直有惊无险。”
“可是,现在王朝分裂了。平衡的局面终有一天会改变。到了那时,厥奴草原要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兰顿帝国,而是一个合并了王朝、兰顿疆域的超级帝国。你们想过没有,到时应该怎么办?”
“大石头罕,你不要不屑。别以为你年龄大了就看不到那一天,我保证,你咽气之前是有可能看到这一天的。”
“扯远了,大家不要介意,我忘了大石头罕的耳朵不好。”云镜南说着便向长着一丝大白胡子的大石头罕挥挥手,大石头罕微笑着点点头。他只要看到别人盯着他,便都是这副表情。
“我们的马比敌人慢吗?我们的弓箭比敌人钝吗?我们的勇士打不过敌人吗?”
云镜南作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向首领们问道。他每问一个问题,首领们便同样愤怒地应一声“不”
云镜南又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们在每一次的交锋中,总是小心翼翼,要避开敌人的主力?”
从未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于是场面再次沉默。草原人在面对兰顿人的战争中,也打过几次漂亮仗,可每次都是一击即收,不够痛快。
“因为我们的军队来自上百个小部落,没有统一指挥。再这样下去,草原部落向兰顿或王朝俯首称臣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大联盟并不会剥夺你们的牛羊,从你们那儿要走的战士,也是在为保卫部族而战。战士的军功,将会与每年一次的牧场分配挂勾。无论战士编制到何处,都将为部族出力。这样一件对大家有益无害的事,我想不出有人会笨到出言反对!”
说着,云镜南用鄙视的目光扫视人群,仿佛真要找找哪个是笨人。
鸦雀无声,谁都不想被云镜南鄙夷到可以杀人的目光扫中。
“咣啷”一声,杯子落地。
“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倒了!大家继续!继续。”水裳手忙脚乱地将杯子拾回桌上,为自己的失态感到脸红。不过,她刚才真的是听得入神了。
“现在,”云镜南抓紧时机,干咳两声,开始进入最后说服阶段“鉴于本人多年来对于战争的研究,总结出一些经验,并著立成册。正是通过这些书,我云镜南才敢在这儿自豪地说,我从未打过一场败战。下面,就让我来和大家讲讲鄙人的绝世之作论草原大联盟的五重防御系统”
水裳刚才摔了杯子,所以故作镇定地倒上茶,正往嘴里送,听到这里“扑”地一声又将茶喷了出来,云镜南的屁股上湿了一片。
从中午直说到傍晚,从傍晚直说到挑灯,居然没有一个人喊饿,也没有一个人出恭。
事关每个部落的生死存亡,首领们可以不关心联盟组军,也可以不关心联盟会议是否改成三月一次,但绝不会不关心部落的前途。
当然,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知道五重防御系统是在蓝磨坊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写出来的,其他著作大多也出自云镜南深入民间的切身体会。
厥奴草原,第一次通过和平的方式成立了军政共同体,只是代表其成立的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支由草原联军演化而来的“联盟军”
在会议的最后阶段,云镜南将消灭伊枝部作为联盟军的第一个任务。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联盟军的第一个任务根本无法达成。
***术沙接到兰顿王的盛情邀请。
他没有花多少时间考虑,便决定投向兰顿帝国温暖的怀抱。
兰顿王的意图很明显,收容伊枝部这只丧家犬。财大气粗的帝国对自己的子民很扣门,大搞什么“大节约”运动,可是对伊枝部却出奇地大方。对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损失殆尽的前期投资那数万件军备,兰顿王一点都不介意。
在兰顿王的旨意上是这样说的:“闻术沙东来,朕欣喜若狂特置牧场一方,供伊枝族人栖息从此伊枝便如朕之兄弟,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福祸与共。”
兰顿王是尽极煽情之文字,更兼动之以利,一副梵香整褥以待的殷切形容。
术沙当然看得很透。
兰顿帝国许诺给伊枝人的这片牧场,本就不是兰顿国土。用一块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赐封,当然是绝对合算的无本生意。
(在漫长的草原历史中,世元四世纪的这次统一,成为唯一的一次和平统一,也是最久的一次。其它时候,厥奴草原或是被外族征服,或是由其中一个突然强大的部落迅速统一,再迅速分崩离析。史学家们热衷于讨论的话题之一便是:“为何只有阿南王能做到这一点?”其实,云镜南早就很感恩地为这个问题作过总结:“我能在年轻时活下来,托福于兰顿、王朝以及一切一切朋友和敌人。”如果不是兰顿和王朝势力均衡,草原就会臣服于其中一方;如果不是被王朝排挤,被兰顿侵略,他不可能有机会平定“太阳”、“伊枝”之乱,也不可能在草原树立起无与伦比的个人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