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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曼娇被调去鲁娜的龙套位置,在后面提着灯笼演宫娥。鲁娜在前面曼声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古筝筝然拨动,鲁娜拖着嗓子有些变调唱:“奴似嫦娥离月宫”
“滚下去,这样的嗓子还敢演杨贵妃”台下起哄。
梁曼娇在后面提着灯笼微微笑了。
台下有双眼睛静静盯着她。
以前做主角的时候,太多眼睛关注,她根本感觉不到某个人,这一次在后面当宫娥,却是极少人注意的。于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道目光。她回瞧过去。第一排的边上坐着个年轻男子,斯文儒雅,安静瞧着她。
这人有些眼熟,她想。
“噢噢噢,滚下去,破锣嗓子还敢演杨贵妃”观众还在起哄,鲁娜恼羞成怒,到后台的途中狠狠推了梁曼娇一把,梁曼娇跌倒在地,以前的好姐妹们一个个从身边笑着走过。
她一瘸一拐走出后台,门口倚着那个男子,上前搀住她。她轻轻挣扎一下,那男子微笑,说道:“我一直喜欢看你演出!”
自从台柱子梁曼娇蜕化成妖妇以来,已经很久没有戏迷追捧了,她默不作声。那男子又说:“这里有几节台阶,我扶你过去。”她待要自己走,却发现脚已经高高肿起。
送她到宿舍门前,她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那男子放手,只说了句:“你的脚肿了!”转身就走。她苦笑,吞回已经在嘴里的谢谢。一个妖妇,别人躲还来不及,这样帮她已经很不错了!
脚肿得厉害,她拐着倒了开水,用毛巾热敷。有人敲门。她已经学会保护自己,沉声问:“谁?”
“我给你买了跌打葯酒”刚才那个男子地声音。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警惕看着他。那男子却没有要进来地意思。只在外面把葯酒递给她。“扭伤处不宜热敷。先用冷毛巾冷敷。然后擦葯酒。一天三至四次。”
“多少钱?”
“好好休息。注意不要脚太用力!”他说完。轻轻拉上门。
梁曼娇握着葯酒瓶子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回到床边。慢慢涂抹红肿地地方。她慢慢想起来:剧团附近没有葯店。要买这瓶葯水要拐过几个街道。难怪他有些微微气喘。一定是跑着来回。
这以后地日子里。她在戏台上便常常看一眼第一排地座位。那男子依然常坐在那里。她在回宿舍地路上也常看见他。他并不上前打招呼。只是淡淡微笑。随即走开。
他不主动来接近她,梁曼娇也就作不认识状。最近她的日子很不好过。书记娘子仍然挥眈眈看牢她,生怕她再私下再去“提高思想。”而鲁娜却是个思维慎密地人,为了捍卫好不容易到手的第一主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天在后台,她卸妆后又接受了以前的姐妹们委派的打扫卫生的工作,做完已经有些晚了。这几天正遇上那个,她有些腰疼,关了灯在黑暗里坐着歇一会
漆黑的后台,只有前面门口亮着一盏昏黄地小灯。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前面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讲什么。她站起身来,准备回宿舍,这时候她听见三个熟悉的字眼梁曼娇。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敏感,所以虽然模糊,她也清晰辨别出自己的名字。她轻轻走近凝神静听。
那两人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传入耳朵。
一个声音是鲁娜,平时她的声音总是娇柔带点嗲音,这时候却是又凉又薄,像一块锐利的刀片。她冷冷道:“昨晚我让你去贴大字报,你怎么又没去?”
另一个人有些惶恐,急急辩解:“娜姐,我真的去了的,这几天晚上我都去贴了!”
“哦,”鲁娜地声音在冷笑“那我怎么没看见呢?你是不是睡着了梦里去贴的?”“我真的有去贴,今晚我又去”这一下梁曼娇听出来了,是剧团打杂地小严。最近做了电工。都说小严送了书记不少肥鸡肥鸭。这才当上无所事事的电工,白天休息得好。晚上自然很适合出去做点别的。
“这个给你,拿去照着抄”
“娜姐,昨天那张草稿还在我那里!”
“照这个抄,记着,字写大一点,醒目一点!”鲁娜吩咐。这张草稿经她反复修改,已经非常完美,倘若贴出来,对梁曼娇的打击将是巨大的。她满意笑了,再次嘱咐:“记住,今晚一定要贴上。”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最近梁曼娇的日子过得太好,薛姨很不高兴”
薛姨不高兴,后果很严重!小严忙点头“我一定去贴,我一定去贴!今晚十二点我去贴!哎,不对,我前几天晚上真的有去贴的”
梁曼娇在后台冷汗淋漓,待到前面两人走后,她方才脚一软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半日,她渐渐恼怒起来。鲁娜,竟如此狠毒么?已经踩着她爬上去不说,还要将她置于死地而后快?还有那个该死地胖婆娘,该死的道貌岸然的书记
她心里生出无穷的恨来。这个恨和往常的不一样。小时候和姐姐抢糖吃,姐姐没有迁就她,她给姐姐一巴掌,母亲看到了教育她,那时候她挺恨姐姐的,可是一会儿就忘了,依然跟在姐姐身后到处跑。长大以后别人比她强,她有些恼恨,想要超过他们,那也不是这种扎根心底的恨。就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心底,越扎越深,扎进骨子里,再也取不出来,是彻骨的恨。
这天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怎样“报答”这一干人。十一点的时候,她摸黑起床。穿好事先准备地一件黑色衣服。夜幕下,不起眼的黑影静悄悄走过后院,从后面一道小门出去,绕到剧团的前面。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安静站好,对面就是剧团的画报栏。
此时是春天,春寒料峭。深夜的寒风简直刺骨,她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不跺脚,也不动。站了很久,眼睛已经充分适应了黑暗,她忽然发现前面走来一个身影。梁曼娇小心地往阴影里再缩了缩,那人影从剧团画报栏走过,并不停脚,继续向前走。渐渐就要走到她这边。梁曼娇着急起来,谁知那人走到离她不远地地方,忽然四下一看。随即闪进一棵大树后。那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没看清,那人就一闪而没。
他是谁?梁曼娇忐忑起来。
那人并不知道她在这边,兀自躲在树后,也像她一样一动不动,她简直要怀疑那是树的一部分了。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剧团的门口出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径直奔向画报栏。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放在地上,随即开始在画报栏上边涂抹,动作非常娴熟,显然这个动作已经做了不止一次。
很好!梁曼娇噙着冷笑想。小严和自己并没有深仇大恨,却这样不遗余力,她开始在脑海里搜集自己所知道地小严地家庭、工作以及一切资料。
黑影张贴完毕,退后几步看看,似乎还要检查一下贴得正不正。光这样还不够。大约是想到前几晚的失败,他还在四周走了一下,看看没有可疑地东西,这才心满意足回去,回去的时候甚至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又马上闭嘴,四处望望。
不要脸的东西!梁曼娇几乎想马上扑出去掐着小严的脖子喝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害自己,而且这样高兴?可是她没有动,树后那人还在那里呢!他到底是谁?是不是鲁娜留下的伏兵。等她一出来。就马上揪住她对她不利,反正她是妖妇。半夜在街上游荡算不算一个够有力的丑闻?
梁曼娇不敢轻举妄动,唯有死死盯着那张大字报,目光里流露出熊熊火焰。她真希望这火焰是真的,就像红孩儿嘴里能喷出三味真火一样,把那该死的大字报烧掉,烧得不留下一点灰烬。
树后的人仍旧不动。梁曼娇也不动,就这样僵持好久,她看见剧团门口又出现了一个黑影。这个身影明显比之前那个苗条,脑后拖着根大辫子,显然是精明地鲁娜。
只见鲁娜先去画报栏看了看,然后便在剧团四周仔细查看。梁曼娇不由暗自心惊,庆幸刚才没有马上冲出去撕大字报。鲁娜检查一圈,终于不放心回去,回剧团不到五分钟,再次伸了头出来检查,见外面还是一片宁静,这才彻底放心回去了。
树后的人还是不动。
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要做什么?身子冻得冰凉,梁曼娇也彻底冷静下来了,冷酷想:大不了一晚上不睡,也要守到最后撕下大字报。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人却动了,一动就非常快,眨眼就跑到了画报栏前。梁曼娇不由冷笑:果然是鲁娜安排了冲着她去地,嫌一张不够,还要再贴一张?
但是她马上知道自己错了。那人到了画报栏前,三下两下撕了大字报,卷成一团放在地上,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带子,把大字报装进袋子。他四下张望,提了袋子就跑。
难道不是鲁娜的同伙?梁曼娇迷惑了。她隐藏得很好,那人不知道她在暗处,拎了袋子走过她身边,她忽地闪身出来,那人吓了一大跳,待得看清楚是她,不由微笑起来。
“是你”她惊叫一声,那人点头,正待说什么,忽然一把拉了她闪进暗处。
剧团门口,鲁娜的身影去而复返,见大字报已经消失,不由暴跳如雷,跳着跳着忽然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这边,梁曼娇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嘴上轻轻按上一只手,却是他的手,温暖干燥。她一怔,再也笑不出。然而却有什么在心底颤抖起来了,像羽毛,微微颤抖,她忽然有种奇怪的念想,俯首在那手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一下,却是身后的人微微颤抖起来。那只手待要拿开,却又舍不得,他忽然像生出九百九十九只手来,每一只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鲁娜还坐在地上,在恶毒咒骂。很恶毒的词句,听了的人都需要洗耳朵,可是黑暗里的两个人根本听不到。他只闻到她地芳香,悠悠钻进鼻子,是自己常在梦中闻到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下头,在那发间轻轻一吻。
这一吻,两人都很震动。梁曼娇惊慌之下抬手触到旁边的什么“啪”地一声。“谁?”那边鲁娜高声叫起来,爬起来就要往这边追。他一把拉着她就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后面的鲁娜早就被甩掉了。她终于停下来,一边气喘吁吁,一边笑道:“不行,我跑不动了”
他们貌似跑到了一个公园旁边,顶上有玉兰状的路灯。柔和的光线洒下来,她的脸由于激烈的运动嫣红如醉。眼里秋水盈盈,他忍不住低低叫:“阿娇!”
“唔”她低低回答,在那双幽深似海地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有她。他的肩上落下一片叶子,她抬了手去拿,手触到他肩上,他轻轻握住,送到眼前。“好玲珑的手指”她往后挣,他握紧了不放。他用了一点力,她干脆顺着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往前一凑,他倒吓了一大跳,她就势抽出手来,咯咯笑着跑开
他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拔脚追了上去。
梁曼娇陷入一场浪漫而又**的恋爱。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文化局的一个科长,官不大,但他懂得真多。他给她讲自己看过的书。古今中外。很多有趣地故事,他还喜欢诗词歌赋
一切就像戏里一样。才子佳人邂逅,那才子还兼了西方地骑士,骑了翩翩白马来搭救公主于水火不管是戏里,还是他讲的西方地爱情故事,佳人或者公主便由此一颗芳心暗许,从此跟着才子或者王子走了。
他喜欢她的纤纤玉手,常常捉了放在手心,或者凑到嘴边一吻。梁曼娇便浑身触电,一波春水荡漾,再也把持不住地要撒出来。
鲁娜白忙活一晚上,怨恨找不到地方发泄,白天专门请了假在屋子里炮制大字报。这一次她下了狠心,一连写了五张,准备在剧团的前后左右,包括大街上都要去贴上一张。
她写得手臂酸软,这时候有人来叫她了。
鲁娜接到了一个光荣的任务,文化局组织了一个下乡进行巡回的文艺演出,点名要她参加。这一去,时间总共达三个月,然而三个月后她也没有回剧团,因为她又被调到了其他的剧团,并且在那个剧团得不到重用,再次担任了龙套的光荣任务。
梁曼娇也在这期间调到了农业局,做了一名普通的办公人员。脱离了剧团,她再次去姐姐家,姐姐对她十分热情,搂着她泪水涟涟,听说她在谈恋爱,姐姐更是欢快得了不得,一再要求她早一点将他带回家。
可是梁曼娇忘了,戏里的才子佳人没几个能真正得到幸福。崔莺莺后来不就被张生抛弃了么?她地幸福就在那个清秀的女孩子找上门来的时候飞了。
“我是他的老婆”
梁曼娇觉得天旋地转,幸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恨,无穷的恨,包括以前藏在记忆力的,郁闷在胸臆的怨恨,统统发泄出来,洪水般发泄出来。
她参加了f市的造反派。
她年轻,敢作敢为,她对“工作”充满**!她很快窜至第三把手交椅。
他来找她,向她解释那婚姻是以前父母之命,他会离婚地,只是时机不合适他马上就要升文化局局长了。梁曼娇噙了冷笑,问他什么时候离婚,他呐呐答不出来。
“那么再见吧!”她惨然笑了,挣脱他紧紧握住的手,漂亮的指甲断了一根。
“阿娇”他痛苦拥住她,激烈地吻从头到脚淹没她,她泪流满面回应,发狂地把自己贴到他身上去,嵌进他的骨子里去
她的生活里只剩下“报答”了。
她得偿所愿“报答”了书记和书记娘子。鲁娜已经在一个中等学校就任教师,并且为人妻,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她找到学校校长。很快鲁娜就失去了工作,并且被丈夫从家里撵出来,彻底划清界限。
小严就没有这样高的级别了,所以只是带上高帽子在街道扫地。
剧团的很多人,关照过她的,她一一“回报。”
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那一夜告别地产物。
小小地新生命,在她肚子里孕育,她又惊又喜,每晚和那小生命说话,却又希望她或者他并不存在。一定是自己这样恶毒的期望,所以她(他)才会失去地,她后来一直这样想。
她不认为是冤冤相报,在别人把她再次推上批斗台,雨点般的拳脚落在她身上,下腹流出鲜血的时候,她想:我真不应该希望她(他)不存在,是我害了宝宝,这是惩罚。
她拒不交代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勾搭的是谁。其时他已经从文化局科长升至局长,据说前途无量
她在医院冰冷的床上躺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知道消息的姐姐来了,进病房的那一刻皱了眉,似乎想教育她,可是随即哭了,摸着她苍白的脸哭道:“妹妹,我们回家吧”
“姐姐,医生说我以后都不能有宝宝了”她恍惚道。
“没关系,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志天也是你的孩子”姐姐痛哭。
她离开了f市。
她后来经历许多,唯独再没经历幸福。直到有一天,她再次历经劫难躺在医院里。昏迷中,她想起一句诗。她读书不多,中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剧团,所以所学实在有限。但是她有一次看到一首诗的时候落泪了。那首诗是谁写的她记不清,但是她永远记得那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
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那样地笑了,也不会再有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麻中又带点期待,对爱情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