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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琴依足“楚云流派”制琴之法,音色甜润,一串滑音抚过,如水凝冰珠淌过稠蜜,冰心清透,甘味入喉倘是由琴识人“洑洄”多变“玉石”深静,而“甘露”清甜,三张琴皆出于她,三张琴皆是她,说到底,她不仅双面,还是三面人,甚至尚是四面、五面、六面、无数面
然每一面,皆有琴心。
他鼓她所制之琴,皆能触及那包含在其中的心。
他心弦彷佛被拨弄了,细细颤动,被琴音环在一个深且宁谧之地,他想着那个鹅蛋脸姑娘,指下之曲忽地一转迷离,甘甜似揉微苦,他尚不及钻研最后是何滋味,有人将脸贴上他的背,一双胳臂由身后缠了来,抱住他的腰!
他一凛,双手平贴琴面,琴音骤止。
“三公子当真对我无意吗?”
柔润女嗓带轻怨,气息渗透层层衣料,他背央不禁泛麻,身背更因那贴靠挺得笔直,周身绷紧。
“为什么?难道我生得还不够好看?你尚未眼盲前,咱们便相识了,你觉得我不好看吗?呵你知不知道,这两、三年我变得不一样了?三公子,我是大姑娘家了!还有啊,明儿个我再送你回去,你说好不”
半认真、半调笑的话音甫落,女子柔软胸脯突地压上他薄秀的背,原搂抱他腰际的双臂改而揽着他的颈部,那人整个从身后攀上他,脸贴在他耳侧。
他倏地起身。
心里兴起一股严重不洁感,那让他胸中烦闷欲呕,层层晕圈在脑中荡开。
胸臆鼓火,肚腹鼓火,无形炎浆往丹田而下,欺他胯下最最敏感之处。
愈是如此迫他,他愈是逆鳞难抚。
心知必是琴上有异,才使他落入如此境地。
一张什么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吗?
微微鼓鸣的耳中响起姑娘家略嘶哑却气急败坏的质问,他竟觉想笑。
忽地心思一转,想到那混账姑娘亲他、抱他,对他这个主子所有大不敬的举止,她亦是迫他、轻薄他,但他
他因何分辨不出是喜欢抑或厌恶?
若不觉厌恶,那、那便是喜欢了吗?
脑海再次掀浪,强浪打得他几难立定。
举袖扶着舱壁再次坐下时,他思绪已稳,淡淡声嗓似有若无揉进笑。
“看来今儿个真得麻烦刘大小姐收留一晚。”略顿。“但我那贴身丫鬟还是先送走吧,有她跟着,有人难免吃味,不是吗?”
他这似嘲弄、似调笑的话,换来刘家小姐的娇嗔和一记小粉拳
身若梦中,眸珠在眼皮底下滚动,眼盲不能视,其他感官却敏锐无端。他记起火热身躯坠进冰冷湖水中的冲击感;记起气息俱无时,胸口彷佛被重重压扁的剧痛;记起一口口养命气强行灌进喉中、肺中的烧灼感;记起一双死命拖他、抱他、拉他的胳臂;记起他靠着某具温暖且柔软的身子,那人的颈窝、耳后和湿发不知因何有着花与木的淡香,那是他渐已惯然的气味
是否不觉厌恶,便是喜欢了?
紧贴着她,明明身在险境,却觉那样再好没有,觉得安全,觉得暖,觉得能将最纯粹真实的那一面毫无顾忌展露,顺遂所愿。
然而“所愿”真是本愿?还是药力之下所生的魔障?
他分辨不出了,羞耻盈满内心。
极想揉碎她,想挤进她体内,想想对她做许许多多道德沦丧之事。
他血里彷佛有凶兽奔驰,神识在醒与梦之间拉扯。
她不惧反笑,他紧紧抱她,她则更紧、更紧地回抱他。
意志与药力的对抗,昏昏茫茫间,他记得她的轻叹笑语——
“三爷没被别人欺负了去,我真欢喜。”
他当时欲骂。
至于因何想骂,他没能想得太透澈,只觉受她一人欺负,像被烙了印,再也禁不得其他女子近身似的。
这究竟什么理?他真没想出。
“三爷三爷?醒了吗?三爷,该喝药了。”
是她。
那轻哑嗓音在焦虑时会变得低沈些,倘使紧张急语,一字字如刮过喉间一般,总听得他心中闷疼。
他张唇欲语,逸出的话模糊难辨,下一刻感觉上身被摆弄着,有人垫高他的头,轻轻掐住他两颊,他还呓语不歇,一匙温苦的药汁已徐徐灌进。
好苦!
怎会这样苦?长年“浸润”在药汁里,舌头该都苦麻了,却不知药没有最苦,只有苦上加苦
他陡然皱起眉峰,抿唇抗拒。
“不喝药怎成?你体热尚高,得把那股子邪热逼出肤外才好。喝了这药,再捂紧被子发发汗,身子就舒坦了你张口啊”她在哄人,拿对付孩子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他是爷,他不是三岁孩童!他才不受招安,不吃她那套!
岂料她话中剑锋一转,登时又气势迫人——
“苗沃萌!你张不张嘴?”
被她连名带姓沈声一唤,他心如中巨锤,莫名地齿关就放松了。
双颊遭掐,他嘴不由得开启,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汁再次徐缓灌进。
连呕出的力气也无,只得揪眉吞咽,待得舌尖实在禁不住苦了,他本能地欲扭开头,才觉下颚被稳稳扣住!她这人,发什么狠啊?不把药汁尽数灌进他胃里不罢休就是了!
他到底哪儿不对劲?就由着她一次次欺到头上?
神识浑沌之际,千百道思绪飞掠,每一道皆有她,最后沈淀在心底的,竟是莫名的委屈,竟会觉得委屈啊他耳热、头昏,汗不住地流,多到他都能嗅到自己的汗臭味,黏腻的、热烘烘的、窒闷难受的他在黑川上浮沈,失去方向,是睡、是昏茫,连自己都没能弄清,直到汗雨淋漓又淋漓汗雨,他湿得透彻,才恍恍惚惚有了大纵过后的宁静、大病饼后的初愈
“爷,您该喝药了。”
“佟子,把爷的头扶好,咱来喂药。”
今儿个端药来到榻旁的,是他的一双竹僮。但,为什么?她人哪儿去了?
“爷,您快醒,别再睡,您都退烧整整两日了,怎地不醒啊?”
竹僮们似是学着那姑娘喂他药汁的方法,先捧高他的头,再捏他颊面,再一匙匙徐灌,但他们捏痛他了,再加上药匙没摆弄好,一些苦黑汁液免不了溢出他嘴角,濡湿他下颚和颈部。
他拧起眉,眸珠又在眼皮底下滚颤。
竹僮边喂药、边帮他擦拭,苦恼地叹气。
“爷,快快醒啊!再不醒来,露姊儿该怎么办?爷弄得这样惨,病得不省人事,又不是露姊儿的错,那那还是她护着爷回来的,大爷怎能把罪都怪在她头上?不公平啦!三爷快些醒啊!”他真醒了。
沉重如石的眼皮终于养足力气撑开,尽管入眼依然尽黑,神识却是随睁开的双目那般真实召回。
“爷啊——”
两竹僮挨在榻边既惊且喜,欢叫声震他耳鼓。
他勉强嚅着略干涩的薄唇,启声便问——
“你家大爷做了什么?露姊儿她她去了哪里”
陆世平被押进柴房已一日夜,因昨儿个苗家家主突然往她头上安了一个罪名,说她不顾三爷眼盲,在“凤宝庄”琴馆外,私将主子拉进曲折巷弄,最后更将人拉进湖中,才使得三爷全身湿透又吹上许久寒风、病昏沈了,且高烧不退。
可苗三爷明明已经烧退了啊!
接连三日贴身看顾病中的苗沃萌,在两竹僮帮忙下替他擦身净洗,头一天他确实烧得不省人事,然,在强灌他朱大夫过府急诊后所开出的药后,他开始半梦半醒,她都觉他醒着时候多了,只是力气尚未养足,没法稳心睁眼,毕竟她哄他、凶他、迫他,他似都能觉。
第二日满身发过大汗后,苗三爷体热便退了。
而苗大爷既要怪她,该早早将她丢进柴房关着才是,怎地待到后来才使这一记回马枪?她都闹不明白这前因后果了。
昨日领家主之命押她进柴房的守益以及另一名小厮,直跟她说抱歉。
守益还偷偷对她挤眉弄眼嘻嘻笑。
她没来得及弄懂,人已被关,柴房门外清脆落锁。
更教她发怔的是——柴房里竟然有被、有枕,还备了茶水和小点!
守益隔着门扉轻嚷——
“露姊儿,外边有人轮流守着呢,你要想上茅房,喊一声就有人帮你开锁喽!这儿,呃咱们也管饭的,时候到了会送饭过来,嗯那个总之你好好休息!”
道完,一溜烟地跑掉,不给发问机会。
在柴房过夜的这一晚,尽管心有迷惑,她睡得却颇沈,一是因苗三爷已烧退,二是她连着三日守在主子病榻边难以成眠,此时松懈下来,只觉满身疲倦,几是一交睫便入睡了。
醒来时,柴房窗外天已大亮。
她拥被怔坐许久,突然间无事可做,竟只懂得发呆。
直到府里小婢送来清水、盥洗用具和早饭,她才慢腾腾地动起来。
待她用过一切后,小婢将送来的东西又收拾干净端走,柴房回复原有的静谧。她环顾四周,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打算撩起衣袖好好整顿柴房中堆得到处都是的杂物,门外的大锁突然“喀啦”一响!
以为是婢子忘记收走什么,去又复返,她回眸看去,见到那推门而入之人时,眸子不禁微瞠,随即一抹欣愉袭上心头。
“三爷”人不仅醒了,还能下榻行走,她怎能不喜?
苗沃萌让两名引路的竹僮留在外头,听到陆世平那声低唤,他循声走近。
美目失焦,犹是静谧谧落在她脸上,瞳心无神却张扬某种描绘不出的执拗。
陆世平被“瞪”得有些喘不过气,抿了几下唇瓣才吶吶又道:“三爷病中醒来,该先好好浴洗一番,怎么现下发未梳、衣也不换?”
“我的贴身丫鬟跑来这儿窝着,没人服侍,我找谁梳发?谁又来帮我备衣、换衣?”道完他不禁低咳两声,青丝覆颊,衬得玉面尤其颓郁。
陆世平张口想辩,但想了想,竟不知如何辩驳。
她被关进柴房,以他的才思敏变,定已知前后因由,说她“跑来这儿窝着”自是他故意这么说。至于梳发备衣,他身边不还有两竹僮?
她辩无可辩,只好低头不语了。
岂知未听到她答话,苗沃萌眉心轻蹙,朝她所在方位踏近两步,声略紧问——
“你、你昨晚睡这儿,冷吗?”
陆世平先是一怔,边摇头边答:“不冷。这儿有——”有厚被、有香枕,她不及道出,苗三爷很快又问——
“你挨饿了吗?”
她还是摇头,吶吶答话。“没”
突然间灵光锐闪,她有些明白了,原来苗三爷是特意赶来“救”她,怕她被押进柴房后得挨饿受冻!只是啊,实没见过这么不懂表达的人,担心她的处境却还不忘摆架子。可话说回来,也实在没见过如他这样可爱的人,硬撑持着,装模作样问得镇定,颧骨却晕红晕红。
想通了,她心扬,嘴角亦扬,低柔道:“三爷之所以落水,确实是奴婢所为,大爷罚奴婢在这儿思过,没苛薄奴婢。”
听她一口一个“奴婢”苗沃萌下颚微绷,脾气忽掀。
“那你还愣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引我回北院!”
陆世平才不跟他置气,他这忽起忽落的脾性她已领教多次,欸,都习以为常了。
她听话走近,他已抬起一手,她默然无语地将小臂送至他掌心底下。
他扶握她胳臂,由她领着步出柴房。
外边,被大爷派来轮流看守的人已不见踪影,两竹僮手里拿着钥匙和大锁正冲着她笑,陆世平给了两孩子一记安抚浅笑。
小夏询问道:“爷,现下有露姊儿陪着,咱和佟子先回北院备浴桶和热水,等会儿方便爷浴洗。”
苗沃萌低应一声。
两竹僮一下子便跑远,很理所当然地把主子丢给姑娘负责。
其实自从在“九霄环佩阁”内觑见主子和姑娘同榻且同被,两只小的隐约已察觉什么,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本能却知,只要把两个大人凑在一块儿,那就稳不会出错。
“你欠我一根盲杖。”两人独处了,苗沃萌随着她徐缓挪动脚步,幽幽却说:“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想到他弄丢盲杖的曲折巷内,想到某户人家后院的杏花树下,陆世平的心不由得一软。“没忘。明儿个就做。”
当他们踏上回廊时,苗沃萌低声又问:“所以你最后真借了船?”
她轻笑了声。“嗯,真借了。但没问便借,偷偷摸摸的,可有借有还的,那艘小舟当夜就拉回牛渚渡了,因后来在水路上幸遇二爷派出来寻找咱们的船只,所以换了船,又托二爷的手下帮忙归还小舟,直到那时才觉真脱了困。”略顿。“三爷那时浑身湿透,体内嗯药力正兴,神识已然不清,能及时遇上咱们的人,奴婢都不知有多高兴。”
苗沃萌对那夜的记忆始终只停留在他偎在她颈侧颤抖,她轻哑宽慰着,他体内既冷又热,旧疾与药力相交煎,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
此时听她轻描淡写之后的事,他左胸轻骚,扶她小臂的手将她握得更紧。
“我那时后来有对你做什么吗?”
听到那艰涩的低问,陆世平轻讶地止了止脚步,身侧男人亦跟着顿下。
双双立在廊上,她侧眸看他——玉色晕红,已漫漫拓在他脸肤上。
没被他握住的那一手抬起抓抓耳朵,她也觉脸热,却故作轻松。
“三爷宽心,从来都是奴婢对三爷胡来,哪轮得到三爷对奴婢做出什么?”
那双迷美的、无神的眼似又瞪人了。瞪她。
她还在抓耳,越抓越热,脑中有些昏乱,犹然带笑道:“就算三爷真做出什么,奴婢也不会要三爷负责啊!倘是论及负责二字,奴婢都不知要对三爷负责多少次了。”
细瘦腕部被他狠狠一抓,感受到他身上陡掀的火气。
怎又把他惹火了?他不爱她的玩笑话吗?
唔好吧,那只好正经点儿了。
她整整面色,稳着声再次宽慰道:“三爷,没事的,那晚你很自制,很很辛苦,但没事了。”
苗沃萌一时间亦不懂火气因何作起。
只觉若出事,她不要他负责,这一点怎么听、怎么刺耳!再有,她想到就对他胡来,似也不存“负责”之心,根本是毫无诚意!
“你混账!”咬牙切齿地低骂了声后,他晕得厉害,人已往她身上栽倒。
陆世平还不及从他的骂声中回神,见他直直靠过来,她双臂先展,下一刻才意会到他这是厥过去了!
是她太轻忽。
他甫醒,发未梳、衣未换就冲来柴房拎她出来,他这身子骨又是寒症、又闹头疼,春药药力与高烧虽退,到底是虚空,不好生将养怎成?
“三爷?三爷醒醒——”抱着他坐倒在廊上,唤不醒他,她东张西望急着寻人过来帮忙,一时间竟瞧不到一名仆役。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从回廊所圈围的园子里窜出。
园中花木扶疏,假山石峰层迭,她实没看清那人从何处过来,但不管的,有人就好。
“二爷!二爷快来帮忙啊——”她扬声求救。
半个时辰前——
据闻家里三爷大醒,且正由竹僮们领着踏出北院,大步杀向柴房。
苗家大爷立即丢下手边之事,二话不说亦杀向柴房对面的长屋。长屋平时用来放置杂物,也堆置多余的柴薪,其实也算另一间柴房。他躲着,长指沾着唾液,在窗户纸上戳出一小洞,凑眼偷看。
苗二爷风闻老大和老三的举动,竟抢在主角登场前也赶至长屋,跟苗大爷一人一个眼洞,等着看。
待得柴房内的姑娘被自家三爷领出,主仆二人徐步往“凤鸣北院”而去,蹲在窗户底下的苗二爷终于说话了——
“你把露姊儿关押起来,就是想看老三气急败坏的模样?”
“错!”苗大爷同样脚开开蹲着,很有手足之情似地道:“我完全是为了三弟啊!有姑娘家贴身照顾,他烧都退了,却要醒不醒的,都不知想赖到什么时候?我这招叫釜底抽薪,抽了那根薪丢到柴房,就不信三弟还能再睡!”
苗老大漂亮的嘴角突现坏笑。“嘿,跟我耍心机呢?之前问他,直说跟人家姑娘不是咱们以为的那种关系,说我尽爱说笑我说笑了吗?嗯?我苗淬元是爱说笑的人吗?都不知我有多认真”
苗二爷望着他们家碎碎念的老大,无语了。
片刻过去,苗二爷才慢吞吞插话——
“我瞧,老三快撑不住了,脚步虚浮得很,再过会儿,露姊儿得唤人帮忙了。”
苗大爷两手挲着膝头。“唔那自然是交给你摆平啦!”嘴角坏笑犹在,眼底更刷锐芒。“待三弟稳下,咱兄弟仨还得商议商议。”
“议啥?”
“就议刘尚书家的那位小姐,看怎么摆会比较平。”
苗二爷俊目微瞇。“嗯。”苗沃萌虽是被扛回“凤鸣北院”但睡足一个时辰后自又醒转。
午后,朱大夫过府看诊,瞧过苗沃萌的脉象后,捻着山羊胡呵呵直笑,道一切症状大大转好,又道此次春寒夜中坠湖,且未及时暖和身体,而寒症竟未发作,瞧来这些年的内外调养确实起了功效。
“至于眼疾嘛”朱大夫舀起一匙百合莲子羹尝着,滋味绝佳,他两眉惊喜挑了挑,倒专心吃起那碗甜羹,一时间止语。
陆世平一颗心吊得老高,亟欲知道那眼疾如何?但她小小一名奴婢又催不得朱大夫,只得极力忍着。
此慵懒的过午时分,北院弥漫着淡淡药香和莲子香味。
苗沃萌已浴洗过,换了干净衣裤,发丝依然轻散,但梳整得光滑如缎。
苗家大爷、二爷中午时候过来探看了。
奇的是苗淬元见着她,没一丝质疑亦无丁点恶言,似是之前关押她的事,与他一概无关。不过他苗大爷瞧她时的眼神就怪了些,让她直想抹抹脸,看是否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再有,北院这儿的事,连太老太爷都惊动了。
但老人家从“松柏长青院”过来,嗯瞧了两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后,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儿和她从灶房端来的百合莲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见太老太爷涎着脸直瞧,陆世平着实为难,才想冒险偷舀一小碗给老人家,半卧平榻的苗三爷似察觉出什么,竟问——
“孙儿陪曾爷爷用些甜羹可好?”
岂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爷吞了满满一碗,银亮白胡须乐得都要飞起。
太老太爷得偿所愿后欢喜离去,之后是朱大夫被请进“凤鸣北院”望闻问切了一番,见竹僮端来药汁,他瞧过药色、嗅过药香,满意颔首。
苗沃萌让人喂着药,也吩咐底下人帮朱大夫盛碗百合莲子羹,好脾气的朱大夫原是推辞,但甜羹一摆到他面前桌上,他略瘦的褐脸一下子笑出好几道皱纹。
于是病人喝药,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边喝边聊。
“噢”半卧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边负责喂药的陆世平忙收回持调羹的手,心神重新落回苗三爷身上。
“三爷?”
他眉仍拧着,唇瓣轻启,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样。
见状,她气息微窒,连忙回眸唤道:“朱大夫,三爷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声截断她的话。
“啊?”她蓦又转正脸蛋,定定看那张轻怨淡罩的俊脸。
苗沃萌扬眉“瞪”人,嘴张得更开,唇内伤口更明显。“你拿调羹碰到我的伤了,会痛。”
“呃是、是奴婢的错。”她乖乖认错。
不认也不行,他嘴上、唇内的伤欸,全是她咬出来的。
那日藏在水芦苇草丛中,他受药力荼毒,神志昏聩,她发狠咬醒他。
当时情急不觉心怜,此时他面庞苍白,黑发覆颊,微肿的唇伤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轻地哼了声,又很低地咕哝了句。“自然是你的错!”
那声音小到只够近身的姑娘听闻,道完,他低垂俊脸偏向一边。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这时笑咪咪插话——
“待会儿喝过药,三爷在嘴上、唇内抹些咱自制的药粉,一天抹个三、五回,几日就会好的,不怕的。三爷快把药喝了,趁热喝,药力行血,功效较大啊!”闻言,陆世平舀了匙汤药再次抵近那张带伤美唇。
为了不再碰伤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头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面庞。
有什么东西疾速从脑中闪过,她脑门陡热,一会儿才意会了,苗家三爷正在脸红,又在脸红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历劫归来,病中初愈,他似乎很爱脸红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着脸红。
幸得接下来的喂药,他很安静配合,没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当她收拾药碗欲退开时,苗沃萌突然出声朝朱大夫问道——
“你听过她说话了,你瞧,她这喉伤能治吗?”
陆世平一怔,托盘险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脸上。
朱大夫轻挲山羊胡,略偏着头打量她,笑道:“那还得请露姊儿姑娘让老夫把把脉,再瞧瞧喉里伤得如何,才好断定啊!”她犹然怔立,动也没动,只闻苗三爷又端起主子架势,沈声催促——
“大夫的话没听见吗?还不过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见事甚快,赶忙过来接下她手中托盘,没敢出声,仅挤眉弄眼提点她听话。
陆世平只得吶吶答声。“奴婢听见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号脉,一扬睫便觑见榻上男子凝神细听的模样,她心口微热,心音怦然,有些受宠若惊,都想走去探探他额温,看是不是又发烧了?
最后还张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压着她的舌,勉强察看喉伤。
那竹棒压得舌根难受,她忍不住吧呕,半卧将养的苗三爷倏地翻身坐起。
“三爷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温声忙道:“露姊儿姑娘无事,您莫慌。”
“我没慌。”苗沃萌眉峰成峦,硬声硬气道。
朱大夫也不与他多说,只笑笑点头。“没慌那很好啊!”他继而转向已呕出两泡泪、呕得满脸通红的陆世平,又温声问:“露姊儿姑娘这喉伤,是遭大火浓烟生生呛出来的,是吧?”
她轻咳一阵,一手摀着咽喉,嗓音干涩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问:“刚受伤那些时日其实开不了口,没法子说话的,可姑娘没等喉中被高热浓烟灼伤的口子愈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声音,是吗?”
“嗯。”她微颔首。
“呵呵,也难为你当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声,喉管中的伤即便愈合,说不准要黏在一块儿,就算没把你的气堵实了,你要开口说话定是更难,即便能说,也没法如现下这般清楚,仅是有些嘶哑而已。”
“所以能治?”问话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旧好脾气笑道:“莫慌啊三爷,总得让老夫想想,细细斟酌才好。”
“我没慌。”他声音再度绷起。
陆世平亦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内心滋味难描。她不多想,仅沈静道:“朱大夫不必费心神了,这喉伤我已习惯,如今倒也不痛不痒,无碍的。”
“露姊儿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身上病痛,能医就得医,你这喉伤平常时候虽无事,话要说多、说急了,还是会疼的,咳起来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头,沈吟了会儿。“咱瞧,先开点润喉护嗓的药丸子给你,那是咱们家祖传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颗,含着药丸子让它慢慢化开,不能治本也还能治标,咱明儿个让闺女儿送来给你。”
既是祖传秘方,肯定不便宜。陆世平咬咬唇,硬着头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边没多少银钱,我不——”
“就请朱姑娘明日送来吧!”苗沃萌沈声阻断她的话。
朱大夫笑应一声。
随即,他起身告辞。
陆世平思绪还有些乱,举止动作全凭本能,送朱大夫出内寝时,她脚步移动却兀自怔然,当走在前头的朱大夫陡地顿下脚步时,她差点撞上对方的背。
一惊,总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觉她的异样,车转回身后,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个儿的后脑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欢快道——
“哈哈,刚才说不到一半的话,都教那碗百合莲子羹给吞喽!那个,嗯关于三爷的眼疾啊,咱们养了这么久,养得三爷两眼尽瞎,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嘿嘿,是该缓缓收网喽!”
苗沃萌闻言,长目瞇了瞇。“静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给了话,朱大夫重新背着医箱,踏出北院时且轻松哼着小调。
将大夫送走后,陆世平回到主子寝房,两竹僮八成将药碗和用过的小碗与调羹送回灶房了,此时内寝仅苗三爷一人。
他背靠枕团半卧,眉目淡敛,不知沈思何事。
听辨脚步声,他面庞始抬,冲着甫进房的她低声命令。“过来。”
她听话走近,静静来到他榻前,不等他发话已先问出——
“三爷,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双眼再过不久就能复原,是吗?”
“你想我回复目力吗?”他不答反问,且问得甚诡。
“奴婢自是希冀三爷能得偿所愿。”
“我得偿所愿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无辜,只是他瞧不见,而她自个儿亦未察觉。
没听到她答话,苗沃萌实不知这把火气怎地掀起,一想到适才之事,闷在心头的火烧得更旺,粗声粗气便道——
“还想我得偿所愿呢!刚刚要你给朱大夫瞧瞧,你还不情不愿,什么喉伤已然习惯?什么不痛不痒,无碍的?”略顿,他俊眉狠挑,口气更狠了。“告诉你,你无碍,我有碍!你习惯,爷我不习惯!你那什么破锣嗓子,爷我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医治,是存心寻我麻烦、要我难受吗?还提什么得偿所愿?就那张嘴说得好听!”
他他、他这话怎么说的?!
陆世平瞠眸圆瞪。
然,圆瞪再圆瞪,最后也仅能挲挲唇,闷声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吗?”语调更冷。每次听见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头顶一片火海。
她满心迷惑了,着实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尚游刃有余,结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够高,还是会受伤,会小小难过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来她这个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会觉得有些小小、小小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