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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
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揉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那感觉像在白云堆上走路。公社革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乱的大办公室,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水平的眯缝眼,抽着烟,用不露声色的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卢小龙。在四方脸的旁边,桌子侧面,坐着刘仁鑫,他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放在体侧桌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卢小龙,右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偶尔目光朦胧一下,似乎在想一件较远的事情。卢小龙被架到屋里,有人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他被轻轻一摁就坐在椅子上了。五六个人站到了两边,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他觉出今天审讯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
刘仁鑫转过脸看了看四方脸的干部,四方脸双肘放在桌上,仰着下巴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卢小龙,同时微微点了点头。刘仁鑫转过头来看着卢小龙,用公社副书记的口气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老实交待,想对你落实政策,也没有政策可落实了。”他咽了口唾沫,凸起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双三角眼又射过锐利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如果错过了机会,明天你就不是关在这里的问题了,那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了,你一定要听明白。”卢小龙垂着眼坐在那里,四方脸还在仰着下巴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瞄着他。刘仁鑫说:“组织上已经完全掌握了你的问题,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先问你几个最一般的问题,你把这几个问题讲清楚了,再交待更严重的问题。”
刘仁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方脸,接着向卢小龙说道:“第一个问题,也是反复向你提过的老问题了,六七年初,你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黑会,是受谁指使?
你是不是这个会议的策划者之一?那天去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你先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卢小龙一边冷静地判断着四方脸的身份,一边依然冷冷地沉默着。
四方脸吐出一口烟来,用极为缓慢的口气说道:“卢小龙,你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可能是觉得四方脸的口气太缓和,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见没有?快交待。”四方脸略扭头瞟了刘仁鑫一眼,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面对四方脸说道:“我没有受任何人指使,我没有策划这个会议,我不知道这个会议都有什么人参加,我是好奇去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刘仁鑫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卢小龙怒气冲冲地说道:“死到临头你还扯谎,别的不说,那天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四方脸抽完一支烟,又换上一支,划火柴点着,吐出烟来,摇灭火柴放到烟灰缸里,看着卢小龙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卢小龙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刘仁鑫怒气冲冲地走到卢小龙面前,指着他的面孔说道:“不认识,你和她一起去,一起走?你到这会儿还不老实?”
说着,他撸起衣袖恨不得再抽卢小龙几个耳光。他回头看了四方脸一眼,又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用手戳点着卢小龙,说:“不要给你活路,你自己不想活。早就把你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不交待,死路一条。”说着,他双手叉腰,在卢小龙身旁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四方脸垂下眼想了想,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隔着烟雾对卢小龙说:“像这种问题,你没有必要隐瞒,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孩是沈昊的女儿沈丽,对不对?”卢小龙舔了一下血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几十天的审问中,他始终不愿意连累沈丽。四方脸又隔着烟雾递过话来:“你们一起去了,就是一起去了,这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还参加了什么活动?策划了什么活动?还知道哪些人参加了那天的会议?”卢小龙这次很明白地回答道:“我们那天是去了。”四方脸插话道:“我们是谁呀?是你和沈丽吧?”
卢小龙犹豫了一下,知道死守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是,我们去看了看,半截就走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也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吗?”四方脸问。卢小龙想了一下,说:“我只认识我的一个同学叫朱立红的也去了,她是调查这个活动的。”四方脸点了点头,说:“你接着往下交待这方面的有关问题。”卢小龙抬起眼看着四方脸说道:“没了。”
刘仁鑫在一旁指着卢小龙说道:“你老实一点,不要挤牙膏似的,挤一点说一点。我问你,你到刘堡村干什么来了?”卢小龙说:“上山下乡。”刘仁鑫脸上一下有些青筋暴露,他气汹汹地说道:“你是来搞反革命夺权来了,你把矛头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就是‘5。16’分子。”卢小龙微微垂下眼,他注意到四方脸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我在刘堡村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刘仁鑫一下抡起胳膊打了卢小龙一个嘴巴,而后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四方脸,指着卢小龙厉声道:“你交待,你去年冬天在北京搞了什么反革命活动?”卢小龙用手擦了擦嘴角又流出的鲜血,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这个你要讲清楚。”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没搞。”刘仁鑫气得手直哆嗦,指着卢小龙说:“你真是个死硬分子。你在沈昊家召开反革命讨论会,还散发反革命宣传材料,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们是开了一个讨论会,在不同地方插队的知识青年交流自己的经验。”四方脸眯着眼看着他,说:“交流什么经验?都有哪些经验呢?”卢小龙立刻想到了那天在陕西插队的知青头孟克平发表的抨击人民公社的观点,他知道那会被上纲为反革命的,他做人的原则是不能出卖人,特别自己是座谈会的组织者,他说:“那天发言的人很多,我也记不清都有哪些观点了,我只知道我的观点。”刘仁鑫气冲冲地指着卢小龙的鼻子说道:“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抬脚踹在了卢小龙的右肋下,卢小龙连人带椅子后退了一截,椅子腿在水泥地上磨出了尖锐的声音,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肋下。刘仁鑫手指着卢小龙,扭头对四方脸说道:“他就是这么顽固不化。”
四方脸眯着眼端详着卢小龙,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吐着烟,过了一会儿,他在烟灰缸里弹着烟灰,目光凝视着眼前思索着,又眯着眼看着卢小龙说道:“你也没有必要为别人去承担责任,孟克平已经被捕了,所有的情况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你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卢小龙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又说道:“座谈会为什么在沈昊家召开呀?”卢小龙想了一下,如实说道:“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我父亲下干校了,我在北京也没有家。正好沈昊去上海了,她家地方又大。”四方脸问:“你和沈昊的女儿沈丽很熟,是吧?”卢小龙想了想,说:“比较熟。”四方脸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便离开这个话题,说道:“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你就不用讲了,我们早已掌握清楚。你现在接着往下交待,你还有哪些反革命行为?”卢小龙说:“没有。”刘仁鑫指着他说:“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清楚。”卢小龙说:“我想清楚了。”
刘仁鑫冲门外一挥手,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把门推开了,从外面怯怯懦懦走进来一个人,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听你们刘堡村知识青年怎么揭发你的?”卢小龙扭头一看,是贾若曦。贾若曦一遇到卢小龙的目光,便低下了头,两把小刷子一样的短辫像燕子尾巴一样翘着,一张原来俊俏光泽的脸已经变得暗淡无光,她两只手捏着衣角。刘仁鑫转头看着贾若曦,说道:“你当面揭发他。”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非常严厉地看着贾若曦,说:“你不敢当面揭发他?”他走到办公桌前,从一堆材料中抽出两页纸,走到贾若曦面前抖着说道:“你自己都写了揭发材料,摁了手印,你要敢于对你的材料负责,快说。”
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手里拍打着材料,冒火地说道:“你揭发的是不是事实?”贾若曦低着头沉默不语。刘仁鑫又冲贾若曦大声斥责道:“你要是写假材料,是要追究你的责任的。我再问一遍,你写的是事实吗?大声回答。”贾若曦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刘仁鑫转过头来指着卢小龙说:“你在刘堡知青点说的,林立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没水平,是不是?林立果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的首长,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你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林副主席,就是‘5。16’反革命分子。”
卢小龙明白了,在他挨整的这几十天中,整个知青点也一定受到了很大压力。他的确讲过林立果水平太低的话,而且讲得远比这激烈得多,那是看到从北京寄来的林立果的讲用报告后,在知青窑洞里发的议论。现在,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保全贾若曦,他含糊地说道:“我记不清我说过这话了。”这时,四方脸有些不满地看着卢小龙说:“说过就是说过,没说过就是没说过。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吗?”卢小龙说:“我自己怎么说的,记不清了。我可能说过类似的话,也可能没说过。”刘仁鑫哼地冷笑了一声,又朝外面挥了一下手。这一次,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是鲁继敏,她黑着脸站在那里,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刘仁鑫说:“你不是要当面揭发他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刘仁鑫用手指着鲁继敏,大声说道:“卢小龙是不是想夺刘堡大队的权?”鲁继敏站在那里,膝盖剧烈地抖了起来。刘仁鑫伸手戳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可不要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你应该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鲁继敏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也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鲁继敏垂下眼,继续颤抖着膝盖。刘仁鑫挥着手冲鲁继敏大声嚷道:“你今天要是不揭发,不要后悔。”鲁继敏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他是。”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将脸埋在了双手中。
审问结束了,卢小龙又被押回了黑屋。晚上,屋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拿手电照了照躺在地上的卢小龙,说道:“让你出来。”卢小龙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房门。刘仁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说道:“对这段审查,你有没有正确认识?”卢小龙一言不发。刘仁鑫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已经决定了,对你第一阶段的审查到今天结束,现在放你回去。”卢小龙有些意外地抬起眼,刘仁鑫躲开他的目光,又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回到刘堡,继续反省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时准备接受新的审查。好了,现在你自己回村吧。”
卢小龙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出了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前面不远就是公社医院,当他走到医院门口时,月光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贾若曦,一个是鲁继敏。卢小龙站住了,她们看看卢小龙,又都躲开了目光。两人正想说什么,往卢小龙来的方向望了一下,又转身默默地走了。卢小龙回头一看,刘仁鑫正背着手站在月光照亮的公社大院门口,远远地望着这里,公社大院地势比这里高,刘仁鑫站在那里,黑色的剪影在月光中显得十分高大。
卢小龙继续朝前走,回村的路贴着山脚,缓缓的坡,五六里地,往常半个小时就走到了,今天,他两手撑住打伤的腰,瘸着打伤的腿,拖拖拉拉走了几个小时。他走到村口堡墙旁边,靠在堡墙上喘着,心想,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看着月光下的土山和山脚边躺着的刘堡村,他感到亲切。村中几盏昏黄的路灯,也是他们来刘堡村后做出的成绩,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刘堡村家家户户才用上了电灯。当他就要踏进这个应该给他温馨的村庄时,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之兆,月光悚然间变得阴森惨淡。接着,他听到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狂笑在夜深人静的山村响了起来,那声音使他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村口高高的土崖上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月光伸出双手狂呼乱喊,那在天空背景下出现的黑色剪影让你想到深山野狼。呼喊又变成狂笑,继而又变成歌唱,这声音从高高的空中飘落下来,在僻静的山村里播下凄惨和恐怖。他拖着步子朝前走着,离土崖越来越近了,月亮从那个哭喊狂笑的人的头顶照下来,是鲁敏敏。卢小龙忍着剧痛沿着崖边陡陡的小路一点点攀爬着。当他出透几身汗终于来到平坦的崖顶时,看见村中的小伙子来旺正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到卢小龙,他先是惊喜了一下,问道:“放你回来了?”卢小龙问:“鲁敏敏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回去问你们知青吧。她疯了。”卢小龙说:“你在这看着她?”来旺说:“她谁也不理,我在这儿守着,是怕有狼来,这阵山里常下来狼。”
那边,鲁敏敏还站在悬崖边面对空旷的天地时而哭喊着,时而狂笑着。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离开几步站住,说道:“鲁敏敏,你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回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张着双手冲卢小龙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卢小龙又说:“鲁敏敏,你走过来。”鲁敏敏往这边走了几步,双手向上迎着月光继续放声狂笑。卢小龙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鲁敏敏狂笑了一阵,垂下手直愣愣地看着卢小龙,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僵了一样。卢小龙走过去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像醉鬼一样慢慢摇晃起头来,晃了一阵,摇摇晃晃地往土崖下跑。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跟了上去,来旺也紧跟在他后面。
鲁敏敏一边跑一边呼喊着,那声音在夜半的山村里显得十分凄厉。卢小龙跟着她左拐右拐下坡上坡,来到的地方却是鲁敏敏原来和鲁继敏一起负责的豆腐房和猪场。卢小龙拖着伤腿好一会儿才赶上来,看到鲁敏敏正直愣愣地站在猪圈外面。卢小龙走过去,发现这里一片寂静,没有猪的拱动声、呼噜声,一个个猪圈都是空的,再看看那边的豆腐房,门敞开着,也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豆浆的气味。他瘸着步走到豆腐房门口,借着月光进到屋里,看到里面除了立在中间的一眼石磨,早已空空荡荡:缸不见了,水桶不见了,灶上的铁锅也不见了,铁锅上的漏袋也不见了,昔日热气腾腾的豆腐房像燃灭的灰烬一样没有一点生息,只在隐隐约约中嗅到一丝做过豆腐的气味。卢小龙在黑暗中转过身,鲁敏敏正傻呆呆地趴在月光照亮的门框上一动不动。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对鲁敏敏说:“鲁敏敏,我是卢小龙,咱们回家吧。”鲁敏敏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抱着门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门框。卢小龙和来旺一起架住鲁敏敏的胳膊离开了这个废墟。
三个人回到知识青年的院子时,院子里也冷清异常。三孔窑洞,左边的一孔窑洞敞着门,卢小龙站在门口,借着月光朝里看了一眼,里边是空的,坑上地上除了一些碎纸和垃圾一无所有,看来早就没人住了。推开中间的窑洞门,炕上一下子坐起三四个人,有唐北生,有大个子,一见卢小龙,他们都从铺位上跳起来,拥到卢小龙身边,窑洞正中间的一盏20瓦的电灯也拉亮了。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你回来了?”
卢小龙浑身是伤,伙伴们的手触疼了他,他强忍着做出平静的微笑。他问:“咱们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鲁敏敏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又退出窑洞门看了一下,鲁敏敏正吱吱嘎嘎地推开右边女知青窑洞的门往里走。来旺说了一声:“那我走了。”卢小龙又回到自己的窑洞,等待着眼前几个人的回答。唐北生眯着眼想了想,将一张疙疙瘩瘩的老成面孔向着卢小龙说道:“把你抓走以后,刘仁鑫就派人来整我们,每天办学习班,让大家揭发你。
大家一开始都挺团结,没有人揭发;后来,刘仁鑫把贾若曦和鲁继敏调到公社医院去了,他还答应发展她们入党。“卢小龙联想到白天的事情,眯着眼点了点头。唐北生说又:”刘仁鑫把贾若曦霸占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唐北生说:”他把她搞了呗。“卢小龙觉得身体内一阵抖动,他说:”是强迫的吗?“唐北生说:”谁知道是强迫还是半强迫。“卢小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卑鄙。“大个子蹲在炕上说道:”鲁继敏可能也被他搞了。“卢小龙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大伙为什么不管?“大个子拿起手中的一本毛主席语录往炕上一撂,说道:”刘仁鑫现在是公社副书记,他说能发展她们入党,她们还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鲁敏敏是怎么回事?”卢小龙问。大个子拍了一下大腿,叹了口气说道:“鲁敏敏真不错,也最惨。听说你在公社被吊起来了,那几天我们正办学习班,晚饭后她一个人就跑到公社去看你。路上不知被哪个流氓卡着脖子强xx了,天亮了,才在沟里把她找到,衣服全扒光了,后来人就疯了。”卢小龙双手握紧了拳头,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前。唐北生接着说:“刘仁鑫把咱们村三十个知识青年拆开了,分到了张堡、马堡、孙堡、李堡加咱们刘堡五个村里,刘堡就剩咱们这几个人了,再加上鲁敏敏。知识青年一走,豆腐房、猪场没有合适的人管,队里把猪卖的卖、杀的杀、分的分,不办了。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也都重新换了人。你第一天被抓走,第二天就宣布让生产队重选小队长。大个子他们的机磨房、油坊也都不管了,都叫刘仁鑫换了人了。还有──”大个子甩了一下手,说道:“简单说吧,咱们一年半干出来的事情全完了。”
卢小龙坐在炕沿沉默不语,唐北生突然想起什么,向大通炕的深处跑去,听见他掀动炕席的声音,过一会儿他跑过来,将一摞东西递给卢小龙,说道:“他们搜查了你的行李和箱子,这些东西我帮你藏起来了。”卢小龙接过来一看,有北京的来信,有自己的日记本。
其中有一份厚厚的铅印材料,正是林立果的讲用报告,他冷笑一声,将它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又打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他在农村的大事记,也用力将它一下一下扯碎。还有几张大的图表,是自己画的刘堡村的三年规划,电气化,水利化,山上种果树,各种各样的示意图,他也冷笑一声,将它们一下一下撕得粉碎。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扯得粉碎,堆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唐北生说:“我帮你去烧了它。”说着,就要跳下炕。卢小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怕什么?大伙先睡吧。”几个人看着他说道:“你不睡?”唐北生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撩起他的衣袖,摸着他胳膊上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紫印,说道:“这些人真够狠的,我帮你热点水洗洗吧。”卢小龙说:“你们先睡吧,让我想想事。”
他拉上窑洞门,站到院子里,看着星月下的刘堡村,又扭头看了看女知青窑洞,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了门。窑洞里黑洞洞的,他摸索着拉开了电灯,两三丈深的窑洞里空空荡荡,大通炕上只睡着鲁敏敏一个人。她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就半斜不斜地趴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卢小龙走过去,脱掉她的鞋,把她的脚搬正,放在了褥子上,鲁敏敏哼哼地呻吟着。卢小龙站了一会儿,拉灭灯,退出了窑洞。满院的月光像白霜一样发亮,他抬起头,看见山高高地依靠着天。
他走出院子,几上几下,来到了鲁敏敏向着月光哭喊狂笑的土崖上。看着月光下的刘堡村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河滩地,还有极远处公社方向、县城方向的稀疏灯火,回想起几年来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