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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他摇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脑子里懵懵懂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死亡的巢穴。
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像是被潮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还有一部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在涌动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脖子上还留着被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舌头半吐不吐地伸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大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那边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
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夏日里阳光的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
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死人的事从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院子里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迅速退缩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排人,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拥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看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委,我在这儿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纪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们要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蟆一样“哇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了各种吆喝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撞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拖着目光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里,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的牢房,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纪政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尸体罩了起来。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体拍照,要把照片归档,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听到纪政委沉稳果断的声音:“要在干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不能手软,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下巴,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讲了,不把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风。”
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他觉得自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觉得自己又像沉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
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酒是在附近农村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干校在河北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除了废弃的监狱作为干校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苫着瓦,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地里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把土房晒透,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
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个破木桌,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大的家伙里,刚刚淹了底。花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里黑黑的,胡象觉得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后脖颈、头顶、额头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里也化成一片热汗。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味。
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缓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周围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难看,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话,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再想不开的事情,放到人心里,也就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几块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融化不了它,只能听任它在其中峥嵘兀立着,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水来水往,怪石才渐渐被消蚀,失了棱角,隐在水面下安稳了。脸黑得像铁匠的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这时撂下酒碗,盘腿坐在床上,斜倚着枕头,醉眼惺忪地想着远一点的事,他说:“什么时候回北京,应该把剩下的一批书籍也当废纸卖掉,那起码也能换七八斤白酒。”他稍稍有些遗憾地拍着大腿说道:“早该卖了,放到最后,可能一分钱也到不了自己手里。”
阳光晃晃的白门帘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看不见脸,却看见门帘下一双穿着女式搭襻布鞋的脚,裤腿较短,露着一段苍白的脚脖,紧跟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询问:“胡象在不在?”
胡象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声音。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看他,朝门外说:“不在。”林秀芹在门帘外说道:“酒味我都闻见了。”屋里人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们是在喝酒,胡象没有过来。”林秀芹在门外高声叫道:“胡象。”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又听见林秀芹说道:“你们穿好衣服,我进来了。”门帘撩开了,林秀芹一手拿着一卷大字报纸,一手拿着一个被墨汁染得里外漆黑的搪瓷缸进来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笔。
胡象早已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将碗撂到了窗台上,这时就趴在那里,一粒一粒地叼着花生米。林秀芹板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呵斥道:“你又钻到黑酒窝里来喝酒。”人们都把酒端在手中,桌上一片空荡,六七张嘴同时说:“老胡今天没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说:“看他那张脸,红得像猪肝似的,就已经交待了。”胡象垂着眼目光朦胧地吃着一粒粒花生米,林秀芹将大字报纸往桌上一放,将装着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说道:“写一张大字报,宣布和胡萍划清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
林秀芹又将墨汁缸搡在桌上,说:“写吧,以咱俩的名义。”一屋子男人都将酒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还是一言不发。林秀芹说:“你写不写?”胡象压抑不住了,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说道:“不写。”桌上的墨汁缸颠得当当响,花生米也都跳了起来,有人伸手将花生米扫到手掌中,林秀芹说:“好,你不写,我一个人写。”她拿起大字报纸和墨汁缸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扭过身来看着胡象,说:“纪政委说了,你今天不表态,明天就开支部大会,开除你的党籍。”胡象一下有些蔫头耷脸了。林秀芹问:“胡象,你写还是不写?”胡象目光朦胧,一言不发。林秀芹走过来,将大字报纸和墨汁缸又放到桌上,转身走到门口,停住步看着胡象说:“我那儿还有毛笔,我先代表我个人写了,你写不写,自己考虑。”她一撩门帘走了。
下午,干校各连队奉军宣队之命召开批判顽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子胡萍大会,胡象推说自己血压高,头晕,没有去开会。他一个人默坐良久,铺开大字报纸,拿起毛笔写下了和胡萍划清界限的声明。他被单位公认为书法家,这时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时,觉得古人的话真不错:“刀笔吏”笔就是刀,女儿死了,要让他做父亲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儿的尸体。声明的最后,自然是“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口号。签完胡象的名,他将毛笔投入墨汁缸中,墨汁飞溅出来,让他想到“投笔从戎”
四个字。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
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大沙河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
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
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
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
接着,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
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走过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他听到了一些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而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神经有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人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
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就像在噩梦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纪政委领着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