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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半快到了,大礼堂内出现了一种异常气氛。
主席台上坐着的一排县委领导中,有七八个人都先后抬腕看起表来,而后又居高临下地朝礼堂的大玻璃窗外张望着。主席台下密密匝匝坐着的一千多人中,看表的,向礼堂门口翘首张望的,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的,一边议论一边朝主席台上扫视观察的人们的神情言语中,以及笼罩着县委礼堂的空气中,越来越增加着一种期待紧张的气氛。而且,因为人们觉察到主席台上有几张脸特别阴沉,这种气氛又明显注入了对抗强烈的火药味。
主持大会的县委副书记兼县长顾荣坐在主席台中间,明显感到了会场气氛的骚动。紧张兴奋使整个会场像一湖波涌起伏的水一样颠簸着主席台,晃动着他的座位。这种晃动是这样真切,甚至让他感到一些坐船一样的晕眩。如果不平息住它,自己就坐不稳了。他的眼睛如同每次生气时一样有些血红,那张雕刻着有力皱纹的、颇有些虎相威严的大脸盘上阴云沉沉。他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左右的县委领导们,以不满的目光提醒他们注意开会的仪态,而后便对着麦克风很有气派同时也更亲切地朝台下讲话,还特别开怀地哈哈大笑了几次。
他在利用大会上的这点时间“谈谈全县的生产和工作”做了许多既原则又抽象的指示。对于顾荣来讲,并不在于他具体指示什么,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做指示。行使权力是最有力的显示权力;显示权力常常又是最有力的巩固权力。
整个会场并没有被他的讲话所感召,因为不少人能够明白顾荣这种提高嗓门讲话的背景,会场内压低声音的议论更多了。拿着笔记本的干部,赤着脚膝盖上放着草帽的农民,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漂亮的招待所小姑娘,浑身油腻的饭铺大师傅,戴着礼帽回乡探亲的港澳商人都在议论着他们关心的事情。什么事情能触及各种社会利益,它便引起广泛的社会激动。
人群中,一个身穿白色警服的公安人员正对坐在一旁的县公安局高局长说:“这次总能行动了吧。”脸色红润的高局长扭头看了一眼这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干事,又回过头正襟危坐地看着前面,紧皱双眉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年轻的公安干事“叭”地合上手中的黑皮夹,往起端坐了坐。
会场最后几排,银发如丝的陈村中学老校长低下头看看手表,同时用温和的声音对旁边一个戴黄框眼镜的中年教师说道:“这件事,总该能翻过来了吧”那个黑瘦的教师点了点头。
团团浮动的烟气中,县科委主任庄文伊扶了扶眼镜,对周围几个人低声说:“这次咱们的设想才可能进入议程。全局动了,局部才能动。”他一下把烟蒂踩灭在脚下“主张改革的一拍手,另一伙人该骂娘了。”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烟雾投向主席台上。顾荣正在有板有眼地继续他的讲话。他的抑扬顿挫大概也是“标准”的领导干部的标准样式吧。
两个公社干部在低语着往山里修路的事情。一个农村妇女揉着有些发痒流泪的眼睛,朝礼堂门口探头张望着
人们都在等待九点半钟。好像是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
其实,事情很简单。
九点半钟,年轻的县委书记要来大会做总结讲话。现在,他正在接待几位欧洲来的外宾。县委书记的时间概念是很强的,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强烈印象。他不许别人延误,自己也绝不延误。有的干部在约定的谈话时间没准点赶到,他会非常严厉地予以批评。有关他这一风格的传闻已有不少。
他九点半会准时来。
呆会儿,对于这次提意见会上提出的众多尖锐问题,他会如何表态呢?古陵出现的两种势力的对峙,连不很敏感的老百姓都感觉到。提意见提建议大会三天来的讨论、争论,把一切都暴露了出来。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将如何走出下一步棋呢?人们关心自己的利益,所以,人们关心年轻的县委书记的处境与行动。那些以权力为最珍贵的人物们,则要在年轻县委书记的行动中掂量一下形势,掂量一下力量对比。有的为了判断自己的命运,有的为着顺应趋势调整立场。
新来的县委书记到底有多大分量呢?他很能干,很有魄力,几乎有些传奇。老百姓总爱“添枝加叶”地对他们感兴趣的人物赋予传奇色彩。但他太年轻,来的时间那么短,在古陵的根子必定很浅。一切都是前途未卜的。
会场上越来越浓烈的异常气氛,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的林虹自然感觉到了。
“对你的事,李书记今天讲话一定会表态的。”小周坐在她旁边讲道。
“是吗?”林虹照例很有礼貌地笑笑。小周本来并没有必要和她坐在一起。刚才在街上面对着人们对林虹的侮辱,他没能挺身而出;现在觉得应该做些弥补。林虹明白他的心理,不便于拒绝,也就这样坐了。
“这次你的问题肯定会解决,没问题。”
林虹轻轻掠了一下头发,眼睛显出些恍惚。在他人看来,今天这个大会对她有命运攸关的意义。但没有人了解她更复杂得多的情绪。没有人知道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认识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而且有过那样不平常的友谊。从分手到现在,整整十四年过去了。生活的曲折早已使一切记忆都模糊了。时间的距离比空间的距离更能隔断人的视线。但是,今天意外的重逢,像雷电一样在她灵魂上来了个震动。以往的一切从一层层迷雾中浮现出来,而且依然那样鲜明。这让她感到惊异:自己对消逝的过去还有这样不冷漠的感觉?同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刺痛了她,甜酸苦辣的滋味在她心中慢慢翻滚起来。
人的坚强并不需要表现在克制自己感情的内在活动,只需要表现在克制感情通过形体、言语的外在流露。
她听任自己心中的起伏。然而,比感慨万端的回忆更有力量的却是一个简单的现实问题,李向南现在对她是什么看法?他无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一些情况,这刚才她和康乐在礼堂外的宣传橱窗下碰面时就知道了。
“林虹,你去北京上访了?”康乐随随便便地问道,他们相互认识。
“我给我舅舅买药去了。”林虹不以为然地说。
“人们可都传你上访去了。”
“政治警觉常常把危险放大。”她淡淡地一笑。
“这几天大会可把你弄成知名人士了。”康乐说“新来的县委书记,你知道了吗?也是咱们北京老三届,对你的情况相当关心。”
她看着康乐,希望她的注意能使对方把这个话题讲下去。
“他问过我关于你的情况。我对他说,林虹那个人,我多少接触过,相貌很出众,个性很强,还是学生味,稍稍含着点冷傲和孤僻。”康乐逗趣地一笑“我不褒不贬,很客观吧?”
“一个人要自己客观时,他对事物的评价就只受他感情好恶的不自觉影响。”
“好在我对你没什么强烈好恶,平平。有点不自觉影响也对你歪曲不大。我还告诉他:林虹有两大特点,一个是高度的感情克制力,一个是特别善于看透人。你这县委书记也小心叫她看透。”康乐说着自己也笑了。
“我永远不想看透他”林虹垂下眼说道。
“他打问得很详细,对你的情况很感兴趣。”
“他还问些什么?”
“各方面吧,我也尽我知道的说了说。”康乐含蓄地答道。
那么说,康乐知道多少,他也就知道多少了
“你还接着听我讲这半个月的情况吗?”小周的话打破她的恍惚。
“你讲吧。”她说。她想知道李向南的一切。会场中的强烈气氛连同弥漫刺鼻的烟气,都让她感受到现实的生活气息,都使她想到他现在的复杂处境。他过一会儿要讲些什么呢?
两个星期以来,李向南起码是激起了古陵人的一些热情与幻想。
林虹静静地听着小周讲述,脸上始终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心里却在围绕着李向南的过去和现在没有边际地起伏着。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时而恍惚,时而黯然,时而在想象着什么。她的善于不断审视自己的思维,则一个又一个地发现着自己情感上的矛盾。她对政治毫无热情,可以说是厌恶透了,但李向南所表现的干练和活力却在她眼前亮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她至今还难免被有活力的事情所魅惑?
李向南在这喧嚣尘俗中的奋斗,她理应予以轻视,这种轻视是她保持心理平静所必需的;但她似乎缺乏这种轻视的心理力量,她爱过他,她很难轻视他的事业。那么,她应该为李向南高兴,但是,她又没有为李向南高兴的心理力量。因为李向南表现出的蓬勃生气,使她感到一种被生活和青春遗弃的凄楚。李向南的出现,使她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她把目光转向窗外,集中思绪寻找着入画的构图,在艺术思维中寻找心理平衡。然而,她无法入画。透过窗户看到的自然是狭小的,周围的世俗社会却包围着她。前后左右都有人在看她指点她,她成了众多目光的焦点。
她扬起头看了一下主席台,顾荣正在讲话。他的双手捂着茶杯,听说这个动作是他最愤怒、最不快的象征。大人物的习性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顾荣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了,不露声色然而是含着锋刃的。
林虹淡淡地迎视着他,好像对着一幅人像一样打量着。顾荣的目光略闪烁了一下又转到旁边,发现了她身边的小周。小周低了一下头,试图躲避他的目光,然后干脆扬起了头。这一细致的变化,她感觉到了。
“你当心顾荣恨上你。”她说。
“我才不怕呢。”小周的话带点滑稽“再说,他也顾不上我。李书记等会儿一讲话,够他招呼的了。”
会场更为骚动了。对顾荣讲话的不满和对县委书记的等待交织在一起。院子里响起吉普车开进来的声音。许多人翘首张望着。顾荣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最怕的是局势失控,他最善于的也是控制局势。他对着麦克风拉长声音大声说道:“同——志——们——!”就一下收住,俯视着整个会场。
这一着很有效。一直轰响的扩音器突然沉寂下来,人们感到了会场气氛的另一种异常。当人们朝向主席台时,看见的是顾荣严峻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地瞧着整个会场,似乎在竭力压抑他的激动情绪。会场一片一片地静了下来。
“请共产党员把手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顾荣才不可抗拒地低沉着声音说道。
人们犹豫了一下,许多只手先后举了起来。
“好。再请参加过革命军队的同志把手举起来。”
又有许多只手无声地举起来。
“请四十岁以上的同志把手举起来。”
更多的手举起来。
“最后,请所有的干部同志——厂矿、农村、机关的——把手举起来。”
森林般的胳膊,几乎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除了顾荣,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一个高瘦清癯的年轻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主席台上。
“好,请同志们把手都放下。”顾荣眯缝着眼家长一样严肃而又平和地说道。停了停,他开始了讲话:“我们召开这样一个大会的目的是为什么?就是为了集思广益,加强团结,搞好现代化。我们中间好多是共产党员,请同志们想一想,我们搞现代化靠什么?千条万条,说到底一条,靠加强党的领导。我们哪项中心工作,哪个文件最后不都是这样一条吗?不靠党的领导,不靠各级党组织,中国能搞成现代化吗?”
停顿,威严持重地缓缓扫视会场,让声音在人们心中回响。
“我们中间有许多同志过去是革命军人。你们一定比其他人更懂得,离开组织性、纪律性,”他环指一下会场“像刚才那样,这个队伍能前进一步吗?像‘文化大革命’那样无政府主义还能允许吗?”
顾荣声音放平和了,脸色也稍稍和缓。
“今天在座的,四十岁以上的占多数。现在四十岁,1958年时就十多岁了,懂事了。都能记得那时的共产风吧?冒冒失失,冲昏头脑,1960年就刮地皮饿肚皮。我们都是从教训中过来的人,现在再不能浮躁,再不能幻想,再不能想一步跨入共产主义。要踏踏实实,稳稳当当,一步一步来。靠主观热情,血气方刚,靠个人英雄主义,靠花花哨哨的小聪明,一点两点书本知识,纸上谈兵,在中国是行不通的。要栽大跟头的。”
这话充满着警告和压力,颇有气势。
“参加会议的不少同志是在基层担任领导工作的干部,你们辛辛苦苦做了大量工作,正是靠你们实实在在的工作,我们古陵县两年来才在各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们县在整个地区都是突出的。我们的同志应该总结经验,应该相信自己头脑里的经验(‘自己’两字加重语气)。改变古陵县面貌靠谁?就靠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对这里一山一水都有感情的同志。我从1945年参加革命就在古陵,三十多年来没有离开过这儿,大家知道,别的领导调来调走的,一两年就换一次,我没动过,以后也不想动。”他亲切地笑了笑“在座的很多同志都是和我一起工作过的。同志们,我积三十多年的经验,今天对同志们说句心里话:什么事情不要想得太简单,头脑不要发热,要留有余地,要走一步回头看一看,说话要谨慎三思,注意给群众的影响。”
又是寂静。寂静是最大的威严。
“好,”顾荣转头朝主席台右侧看了看“下面请向南同志代表我们县委做大会总结。”
人们这才发现,年轻的县委书记不知何时已经在主席台最靠边的位置就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