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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彦成请姚宓星期日上午准十点为他开了大门虚掩着,请姚宓在小书房里等他。
天气已经和暖,炉火早已撤了,可是还没有大开门窗。他可以悄悄进门,悄悄到姚宓的书房里去。
姚宓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到星期日早上,她告诉妈妈要到书房用功去,谁来都说她不在家。那天风和日丽,姚家的小院里,迎春花还没谢,紫荆花和榆叶梅开得正盛,她听见先后来了两个客人。将近十点,姚太太亲自送第二个客人出门。姚宓私幸没把大门开得太早。她从半开的一扇窗里,看见她妈妈送走了客人回来,扶杖站在院子里看花。姚宓直着急,如果妈妈站着不进屋,她怎么能去偷开大门呢?她不开门,叫许彦成傻站在门口,怎么行呢?
她跑出来说:"妈妈,别着凉!"
妈妈说:"不冷!这么好太阳,你也不出来见见阳光——陆姨妈特意挑了星期天来,为的是要看见你"(陆姨妈是罗厚的舅妈),"可是我替你撒谎了。"
姚宓一面听妈妈讲陆姨妈,一面焦急地等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十点了,许彦成在门口吗?
姚宓假装听见了什么,抬头说:"谁按铃了吗?"她家门口的电铃直通厨房,院子里听不真。
姚太太说:"没有。你不放心,躲着去吧。"
姚宓说:"悄悄儿的,让我门缝里张张。"
她从门缝里一张,看见有人站在门外,当然是许彦成来了。她怕许彦成不知道她妈妈在院子里,一开门,就大声叫:"妈妈,许先生来了。"她关上门,自己回书房去,心上却打不定主意。她该出来陪客呢?还是在书房等待?许彦成也许以为她是故意借妈妈来挡他,那么,他就不会到书房来了。假如她出来陪客,她不是早对妈妈说过,什么客都不见吗。
姚太太带着彦成一同进屋。彦成礼貌地问起姚宓。
姚太太说:"这孩子,变成个死用功了!她是好强?还是跟不上呀?"
彦成问:"她在忙什么?"
姚太太说:"一大早对我说,她要用功,谁来都说不在家。"
彦成想:"她是在等我。"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说:"我看看她去,行不行?"
姚太太点头说:"你是导师,叫她放松点儿吧。"
她拿起一本新小说,靠在躺椅里看。大概书很沉闷,她看不上几页就瞌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睁眼,眼前的人不是许彦成,却是杜丽琳。
丽琳惶恐说:"伯母,把您吵醒了——沈大妈说彦成没有来,待会儿他如果来了,请伯母叫他马上回家去,有人等着他呢。"
姚太太说:"彦成来了,在阿宓的书房里。"她指指窗外说:"半开着一扇窗的那里。"她一面想要起身。
丽琳忙说:"伯母不动,我找去。"
"你去过吗?靠大门口,穿过墙洞门,上台阶。"
丽琳说她会找,向姚太太连连道歉,匆匆告辞,独自找到墙洞门口。她曾看见墙洞门后有个破门,门上锁着生锈的大铁锁,书房想必就在那里。她轻悄悄穿过墙洞门,轻悄悄走上台阶,看见门上的铁锁不见了,就轻轻地开了门,轻轻地推开。
她站在门口,凝成了一尊铁像。
许彦成和姚宓这时已重归平静。他们有迫切的话要谈,无暇在痴迷中陶醉,不过他们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
小书房里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一只小小的圆凳。这时许彦成坐在小书桌上,姚宓坐在对面的小圆凳上,正亲密地说着话儿。她的脸靠在他膝上,他的手搭在她臂上。彦成抬头看见了丽琳;姚宓回头一看,两人同时站起来。
姚宓先开口。她笑说:"杜先生,请进来。"她笑得很甜、很妩媚。丽琳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
彦成说:"我们有话跟你谈呢。"
丽琳走进书房铁青了脸说:"谈啊。"
姚宓说:"杜先生先请坐下,好说话。"她请丽琳坐在小圆凳上,彦成还坐在桌上,姚宓拉过带着两层台阶的小梯子,坐在底层上。她郑重说:
"杜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请你相信我。我决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决不破坏你们的家庭。"
彦成说:"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姚伯母的事。我也请你相信我。"
丽琳没准备他们这么说。可是这种话纯是废话罢了。她不想和姚宓谈判,这里也不是她和彦成理论的地方,她一声不吭,只对彦成说:"家里有人找你,姚伯母说,你在这里呢。"
"谁找我?"
"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我才赶出来找你的。"
姚宓说:"杜先生、许先生快请回吧!"
彦成还要去和姚伯母说一声。姚宓说:"不用了,我会替你们说。"
丽琳说:"我已经告诉姚伯母了。"
彦成一出门就问丽琳:"真的有人找吗?"
丽琳冷笑说:"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听到你们谈情说爱,看到你们necking,就赶来了?"
彦成不服气说:"你看见我们了,是necking吗?"
"还有没看见的呢!从看到的,可以猜想到没看见的。"
"别胡说,丽琳,你亲眼看见了,屋子里还开着一扇窗呢。"
"可是书房比院子高出五六尺,开着窗,外边也看不见里边。况且开的是西头的窗,你们俩都在东头——真没想到,姚家还有这么一个幽会场所!"
彦成说:"我可以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在那儿和姚宓见面。"
"见面!你们别处也见面啊!在那屋里,何止见面呀!"
彦成生气说:"哦!你是存心来抓我们的?"
丽琳说:"真对不起,打搅了你们。我要早知道,就识趣不来了——刚才是余楠来看我们。"
"他还等着我吗?"
"他亲自来请咱们吃饭,专请咱们俩。一会儿咱们到他家去。"
"你答应他了?"
"好意思不答应吗?他从前请过,你不领情。现在又不去,显得咱们闹情绪似的。组长赏饭,吃他的就完了。"
"有朱千里吗?"
"没说,大概没有。"
"哼,又是他的手段,拉拢咱们俩,孤立朱千里。"
他们说着话已经到家。丽琳一面找衣服,一面叹气说:"我真得向你们两位道歉,打断了你们的绵绵情话。可是,她已经走到咱们中间来了,你们还说那些废话干嘛呢?"
"我们是一片至诚的活。"
"我们!你们两个成了我们了,我在哪儿呢?不是在你们之外吗?还说什么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多谢你们俩的一片至诚!我不用你们的一片至诚!她想破坏咱们的家庭吗?叫她试试!你想做对不起人的事吗?你也不妨试试!我会去告诉傅今,告诉范凡,告诉施妮娜、江滔滔,叫他们一起来治你!"
彦成气得说:"你一个人去吃饭吧,我不去了。"
丽琳已经换好鞋袜,洗了一把脸,坐在妆台的大圆镜子前面,轻巧地敷上薄薄一层脂粉,唇上涂些天然色唇膏,换上衣服,对着穿衣镜扣扣子。她瞧彦成赌气,就强笑说:
"我都耐着气呢,你倒生我的气!咱们一家人不能齐心,只好让人家欺负了。"
"你不是和别人一条心吗?我等着你和别人一起来治我呢!"
"难道你已经干下对不起人的事了,怕得这样!你这会儿不去,算是扫我的面子呀?反正我的心你都当废物那样扔了,我的面子,你还会爱惜吗——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深深抱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对不起你。"
丽琳觉得这时候马上得出门作客,不是理论的时候。况且他们俩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说得不好,彦成再闹别扭,自己下不来台。她瞥了彦成一眼,改换了口气说:"你不用换衣裳,照常就行。"
彦成忽见丽琳手提袋里塞着一盒漂亮的巧克力糖,他诧怪说:"这个干嘛?"
"他家有个女儿啊,只算是送她的。你好意思空手上门吗?"
彦成乖乖地跟着丽琳出门。他心上还在想着姚宓,想着他们俩的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