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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也许他天生就应该写字,有人天生就适合玩书法,就像有人天生应该玩体育运动,应该去打篮球踢足球。说起来话长,因为朱越的缘故,我们参加了书法小组,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抵赖不了。很快高中毕业,朱越下乡当了知青,我和黄效愚分别进厂当了学徒。有一次,跟黄效愚在一起聊天,说起了昔日的梦中恋人,往事历历无限感慨。
那时候,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朱越正和一个叫黄海明的男生处朋友。吃不着葡萄,难免觉得酸,我们都认识黄海明,都觉得朱越很没有眼光,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家伙。我们都有一点点伤感,都做出不在乎的样子。那时候,我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是钳工,每天做差不多的事,非常无聊。黄效愚在工艺美术厂上班,成天跟字模打交道,因为他喜欢写毛笔字,干这个工作倒是挺合适。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早在上高中,就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一度十分红火的书法小组。很快偃旗息鼓,自从邵老先生和藏丽花再不来给我们上课,小组的活动基本上停止了。只有黄效愚傻乎乎地坚持每天写字,不仅写,还悄悄问了邵老先生家的地址,每隔一段时间,便将自己的作业送去请教。
邵老先生成了黄效愚的指导老师,很长的日子里,黄效愚十分有耐心地写着勤礼碑,一笔一划,一写就是很多年,渐渐从近似到神似。有一天,邵老先生对他说,你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基础,开始写写二王吧。于是开始学二王,根据邵老先生的安排,一天隔一天临习,单日继续写颜字,双日写二王。除了临帖写字读点古文,黄效愚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将隔日临习改成了上下午,上午颜字,下午二王。每天都要在写字上面花很多时间,他的进步因此很快,基本功也变得更加扎实。进工艺美术厂以后,他的工作本来就与写字有关,有活干的时候认真干活,没事干的时候静心练字,背诵古文诗词。因为业务的需要,厂图书馆里有很多常见的传统字帖,黄效愚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抄写临摹,柳字欧字,初唐三家,宋朝的黄苏米蔡,逮着什么写什么。
工艺美术厂的老师傅有一种过硬本事,只要是字帖上能有的字,反复摹写几遍,就可以以假乱真。刚工作那几年,黄效愚似乎很满足自己的生活状态,每天要面对写不完的字,从来都不会觉得厌烦。一段时间,他最好的老师已不是学养丰富的邵老先生,而是厂里一个姓庞的老师傅,黄效愚一心想成为庞师傅那样的奇人,写什么像什么,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大也能写,小也能写,只要多看几遍,大小收放自如。
恢复高考的时候,我曾想拉着黄效愚一起报名,特地跑到他们厂去找他,苦口婆心地劝,希望他能与我一起复习功课。我绝对没想到他会拒绝,当时他正在往一件漆器上描字,听了我的话,手上的毛笔依然举着,犹豫了一会,说自己对上什么大学一点兴趣都没有。
黄效愚说:“我们学什么呢,学理科,学文科?”
我兴致勃勃地说:“当然是理科,我们学医怎么样?”
黄效愚再次强调他对当医生毫无兴趣,除了写字,什么都无所谓。他说只有像朱亮那样的人,才应该去学医,因为朱亮喜欢针灸,天生就是个赤脚医生,是那种不穿鞋的医生,他去读了医学院,有了正经八百的文凭,就可以把鞋穿起来了。黄效愚的判断还真没有错,朱亮果然就报考了医学院,而且真考上了,毕业以后,他在一家大医院待了两年,又去美国留学,后来就留在了美国,听说医术很高,能挣很多很多钱,已进入了美国的富人行列。我的劝说对黄效愚没起一点作用,这时候的黄效愚,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话。
几个月以后,我和朱亮被安排在同一个考场参加考试。看考场时,我们正好遇上,听说我临时改报了文科,朱亮有些想不明白,问我为什么改填了志愿,又问我黄效愚为什么不报名,说你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不说服他一起考大学。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友谊。自从开始全身心地投入练字以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是否还有我这个朋友:已经不太在乎。我们刚开始成为好朋友的时候,通常都是他迁就我,听我的话,都是他来找我玩,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非常在乎我的意见。对书法的迷恋,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他的整个身心都陷入其中,以至于我每一次去找他,他似乎都在做与写字有关的事情。
友谊有时候就是一种习惯,被惯性推着往前走。在我做小工人的日子里,因为没什么新的朋友,尽管黄效愚常常心不在焉,我也只能去找他玩,有什么话也只能向他倾诉。他们家有两处房子,其中有一间靠着街边的房子,很小,很潮湿,黄效愚就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里面全是他写的字,非常整齐地堆放着,一排又一排,足足有桌子那么高。墙上也挂得到处都是,黄效愚告诉我,他的工资都用在写字上了,而且还特别说明,有很多纸还是他从厂里顺带回家的。
“成天这么写来写去,”我有点想不明白,说“有什么意思?”
黄效愚说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觉得喜欢写,一天不动笔就难受,一天不写字就觉得欠缺了什么。他的脑子里已经让各式各样的字给填满了,一闲下来,就会想着这字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我去找他聊天,他总是要让我看他写的字,我又不懂字的好坏,结果就是对照原帖,只要写得像就是好的,只要写得像就是最高境界。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个月,我都会去黄效愚的小屋玩一次,聊聊天,看看他新写的字,然后再发发牢骚。
如果不粉碎“四人帮”不恢复高考,我们的生活大约就会永远那么固定下来。天天一大早去上班,傍晚天黑了再回来,今天是明天的重复,后天又和明天没任何区别。闲的时候看看小说,只能看小说,好在家里还有许多外国小说。没有看得上的女人,更没有女人看上我。黄效愚对现状很满意,我却非常讨厌自己机械单调的生活。
考上大学以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黄效愚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我们像两股道上跑的车,各行其道,各走各的路。我已没那个闲工夫再去打扰他,到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他突然神情沮丧地出现在我宿舍,憋了半天,说有话要跟我好好谈一谈。他的神态让人感到很意外,我很吃惊他会来找我,当然更为意外的,是他冒冒失失地来找我,竟然是为了要考大学。
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分好奇地问他:“怎么熬到现在,又突然想到要考大学了?”
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也不可理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苦口婆心地劝他,他不肯考。现如今一转眼,两年的宝贵时间都过去了,黄花菜也凉了,要想跟准备充分的应届高中考生竞争,他肯定不是对手。事实就是这样,黄效愚匆匆备考,匆匆参加考试,结果名落孙山,分数差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