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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抱着康红过青片河的,她伤口还未痊愈,如果沾了水容易感染引起腹腔炎。不能背,也不能扛,怕压着她正在长拢的伤口。
我抱着她过河,一边趟水,还在一边问她,我想让你喜欢我,干不干。
康红闭着眼,不说话,像睡着了一样。
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大雨之后的夕阳最好看,一抹嫣红打在她脸上,像喝醉了一样。可以想象这个情景其实还是有点浪漫,当时空气湿润、河面升雾,逆光中我抱着她淌在宽宽的青片河中,就像幕布后面一对缓缓而行的皮影戏。我每走一步就问一句,喜欢我,干不干。声音渐渐传来,就像号子,在河面上留下回音。
这是我过河之前跟她商量好的,因为我怕自己体力不支,抱着抱着就把她掉水里去,所以必须要有打气的口号,喊加油太没创意,喊雄起太没情调,我就想起这句,她先说不干,后来就同意了,她说她同意的原因,一是真怕我把她扔到水里去,再就因为这只不过是个疑问句,她并没有回答。
我说要是把疑问句改成设问句,你的答案是什么,干,还是不干。
她闭着眼睛说,这个词用得好俗,好没情调。
我改口说,那就改成,喜欢,还是不喜欢,快说。
康红突然睁开眼睛,怒道李可乐你抱还是不抱,不抱就放我下水,让我淹死算了。
我赶紧回到原来的句式,喜欢我,干还是不干。
这一天最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一层薄薄的茸毛,她闭着眼睛活像个婴儿,纯洁得透明。我很累,但其实是很想一直这么走下去,一直这么抱着她逃命下去,逃到天边,还不放手。这时我听得见水哗啦啦的声音,漩涡轻轻地淌过我的两腿,天边好像还有一抹彩虹,可能是我的幻觉,但我还是很想让她去看彩虹,这时,却发现她早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其实是琥珀色的,我也看着她,心中很恍惚,忍不住垂下头去,要吻她。她眼睛闪烁,忽然双脚沾地,说到岸了。我抬头一看,孩子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河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俩。
夜宿青片河边一处高高的石台上,寒风习习,有一些夜鸟在飞翔,想着有一次她开着车和我一起经过这里,她还用手铐把我铐在车上说怕我逃跑,那晚她两眼放光,鼻梁高挺,对面的车灯打在脸上,像一座雕像。我突然想到身上带着在宁县给她刻的那个雕像,那其实是让木匠偷偷帮忙刻的,以后一定要亲手刻一个。我躺在熟睡的她身边,手捧那个木雕,悄悄看她一眼。
她是那么漂亮,即使在黑夜也熠熠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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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岭比我们想象的要险峻得多,虽然海拔不高,但绝对落差很大,从山顶到山谷有一千五六百米,地质疏松,每走一步都可能踩掉一层浮土,还有很多碎石,轰隆隆顺着山坡滚到山谷,巨响不绝。我和康红仍然殿后,小心错开队列,以躲避前面人踩下来的泥石。
青青爸说只要翻过红棉岭最顶峰,过了白水河,银锭山非常平缓,等于就到了北县县城,就得救了。大家一阵欢呼,加快手脚,碎石被踩下来很多。我也一阵欢呼,因为过了白水河老子就可以逃得无影无踪,谅警察在地震中也无暇顾及我,不过内心又颇为不忍,这一路逃生已让我和孩子们建立起难以割舍的感情,还有康红
碎石越来越多,我大喊小心点,后面还有人。突然地开始摇晃,抬头看,泥石流哗啦啦就下来了,康红喊一声闪开把我往旁边一推,自己却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坡上,我赶紧冲过去拉住她的手,又是一阵摇晃,我和她像被一只大手使劲一推,像滚木一样向下滚去,想抓那些残留的树和藤,没有用,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树藤由于地震根都松了,抓不住,却和我们一起向下滚去。
袜子也狂叫着跟着我们滚落。
不知滚了好久,浑身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死死地抓住康红的手不松开,那一刻觉得快死了,世界没有重量,只剩下我俩在漂浮。突然一阵剧痛,昏迷过去。
等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康红苍白的脸,她嘴角也有一抹血丝,问我有没有事,我说抬不起头来,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少什么。她说没少,连袜子都还在。袜子跑过来舔我的脸,我知道没事了就慢慢坐了起来,努力抬头一看,我们滑落到了半山腰一处山坳,有一块巨石正好把我们的去势挡了一挡,我幸好屁股着地,没有大碍。
再观察一下,暗暗叫苦,我们其实是处在一个孤单的山坳里,刚才那阵泥石流已封住上山顶的路,泥石流淘空了山体,陡峭得连猿猴都爬不上去,下面是深深的河涧,就算慢慢爬下去,也不知河涧里有什么,又通向哪里。左右全是松松的泥石,也不敢轻举妄动。
上面传来隐约的人声,武六一领着人在喊,没有事吧。康红向上喊,没有事。袜子汪汪一边大叫,一边到处嗅着出路。
上面的几次试图派人下来,可根本下不来,?且稍有动作,碎石就哗啦啦落下来,我赶紧大喊,不慌下来,怕把我们淹了。天色渐晚,康红又对上面喊,你们先走,我们再想办法。上面说,不行,我们等着你们。
其实我很矛盾,我很想让上面的大部队等着我们,这里凶险异常,随时可能把我们埋在泥石下面;可是我怎么也不好让那么多孩子等着,等了也是白等,只有跟着康红大喊,你们先走,孩子们要紧。
上面沉默了很久,终于听见武六一在喊,我们在顶上留了一些可以吃的野果子,等送完孩子再来救你们
一些碎石落下,再也没有声音了。他们走了。
山里的天黑得很快,刷的一下就像拉上一层黑色的幕布,孤独像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很冷,我让康红抱着袜子,依稀发现她的一只胳膊垂着,脱臼了。我试着要帮她接上去,可不得要领,倒弄得她痛苦地叫着。我就让她靠着背后那块大石头坐省力,可她半天也没动弹,觉得她不对劲,往下一看,她的一条腿已经出现明显的弯曲,断了。我心中黯然,要抱她过去,可她啊的一声捂着左肋,我知道那不是阑尾炎的部位,让她给我看看,她说别看,断了。
我呆在原地看着她,心里刺痛,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声音虚弱,没事,等明天他们来救我们肯定要带医生。
我嘴巴里一阵发苦,明天,他们能来么。她沉默不语,袜子围着她直转,知道她疼,还不断舔着她的脸。
雨哗啦啦又落下来了,我脱下衣服尽量给她挡住,袜子也紧紧凑上去为她取暖,她身体软软地偎在我怀里,一会儿竟开始发抖,牙齿咯咯地不停,我伸手一摸,心里一沉,虽然雨水冰冷,但还是能摸出,她发烧了。
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寒冷,她本来术后刚愈,再加上胳膊脱臼,腿、肋骨折,低温会很快消耗掉她最后的能量,那她就离死不远了,我并没有更多的衣服,一件雨衣拿出去做帐篷了,逃跑的时候带着一条睡袋,可给那孕妇用了。现在我能做到的,就是搂着她,不触碰到她的伤处,给她一点温度。
雨还在下,黏糊糊的寒冷直往骨缝里钻,我冷得牙齿咯咯的,她毫无声息,一度像睡死过去,我怕她死了,轻轻摸着她的脸,心里如同刀搅,却听她忽然清醒地说,可乐,你说我们还能出去么。我心中悲苦,大声说能,一定能,你说过我是一员福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她叹了口气,这时候谁也救不了谁出去的昏昏睡去,身体不停地发抖。
我完全看不见四周的情景,耳朵里全是雨声、石头滑落声、树木折断声、还有脚下河涧流水声,这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让我觉得随时都会掉到下面的深渊,四肢散落整个山沟。我头皮发麻,魂飞魄散,不知为何却暗暗发誓,等天亮了,我一定要找到出路,爬也要爬着把她救出去。
然后,我再逃跑。龟儿的,老子怎么会逃到这个地方来了。
背靠大石直直坐着,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黑暗,竟一夜没有合眼。她偶尔动一下,嘴里轻念着,可乐,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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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在这大山里看见了太阳升起,一夜大雨,太阳娇艳地照着,山坡上起了很多薄雾,我摇醒她,让她快看日出,她嘴唇起泡,还在发烧,精神却好了许多,喃喃地说,日出,好美啊。
这才仔细打量了环境,这是一处山坡的中央,上面依稀能看得见红棉岭顶峰,下面能听得见流水声,可我们这儿就是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离上下都有七八百米。让我心中一喜的是,左侧有一处小小的缓坡,有一些长了果子的树,如果能吃,我们至少不会马上饿死。把她侧靠在石头上,我小心翼翼摸爬过去,尽量不惊动那些碎石,我找了一些果子,应该是没有毒的,前两天青青爸说过,山里的果子只要是青的,上面有虫点,大多就没有毒。
有几种果子,我不敢确定哪种没毒,就都摘了一些,多了个心眼,就算吃也不会在一种上吃许多,这就可以分摊风险。怀里揣了十几个果子,慢慢爬回来,见康红正在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指长长的很好看,不像拿枪的,倒像是弹钢琴的,我看得痴了,竟忘了正处险地,说你好漂亮。
她苍白的脸竟然有些红润,说我帮你也梳一下。我凑过去,她却掐了我一把,然后又啊的一声捂住肋部。
我安慰她,刚才看了地形,慢慢从那片坡往下滑,滑到河涧就好,只要顺着河方向走,总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其实我知道,以她的伤势,别说滑下这么高的山,就是有人抬,也会痛苦不堪,稍有不慎,断了的肋骨扎进肺叶里,无异于自杀。
可我还是说,等会儿我找几根木头给你做一个滑板,你不动,我拉着你慢慢往下滑。我心里明白,这座山陡峭异常,又不是游乐园或者滑雪场,要是滑到山沟里,只怕连骨头都找不到。
康红明知道我在安慰她,还是点点头,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先吃起果子来,我要先试吃一个看有没有毒,然后让她吃,一会儿见无大碍,就把一个使劲擦了擦,递给她,她皱着眉头吃了一个,说太酸。我说酸的东西疗伤,你没见武侠小说里全是在大山里找这些怪果子吃,出山以后功力大增,拳打恶霸,脚踢流氓,要是抓捕个把逃犯,轻功一练手到擒来
说到逃犯,我一时就停住,这几天和康红独处我竟然忘记自己也是个逃犯。她喘了一会气,李可乐,张杰和巴豆都招了,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骗庄家的钱。
我不说话,扭头去看太阳升起,她还在追问,我就嬉皮笑脸说,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所说的一切都是呈堂证供,我得等我的律师来了,才给你讲。
她怒道,李可乐,你是不是又要气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要是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多好,天天围着树皮吃果子,也不管外边的是是非非不过我还是要出去,要把你救出去,救出去后,我才逃跑。
她在那边半晌不说话,我俯身一看,她竟然眼睛红红的。我急急问她,是不是伤口又痛了,难受么。她摇摇头,我要不是警察该多好。
这句话她曾在宁县山顶看牡丹时说过,当时我说,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认识你了,我宁愿你是警察,认识你,再把我抓起来。
可这时我没有再这么说,我直直地盯着她,你喜不喜欢我,这次不是过河的号子,我真的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句说,我第一次认识你就是追尾,后来你又搅了我的案子,后来你又让局里风言风语,再后来还碰上车匪路霸,做急性手术,再再后来跟着你追,居然追到这个地方来被困住,就算昨天,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滚到下面来李可乐,你就是克我、就是方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你说我该不该喜欢你,你还是个逃犯。
我心里难受,挥挥手,扔出去一块石头,一阵哗啦啦,幸好没有引起更大的泥石流。
她见我沮丧,软软地靠在我怀里,可乐,你一定要当一个好人,自首吧,你从来没听过我的话,这次要乖,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我负隅顽抗,说我又没有犯罪自什么首,自杀都可以,自首不干。
突然听到哗啦啦一阵巨响,我抬头向上看,胆都飞到半空中了,一片巨大的石头和着树枝滚滚而下,地面也震动得像要垮了一样,我猛地把康红扑倒在背后那块大石头下面,死死压住她,只听到轰隆隆地一阵泥石像瀑布一样从头顶上掠过,感觉到天空暗了,光线越来越弱,鼻子里全是窒息的泥腥味,碎石子弹般砸在我身上,泥沙正在把我们埋住。我知道这时绝对不能离开前面的这块大石头,它能帮我们阻挡泥石流,至少不会被直接砸死,所以我死死用手脚抓住地面。可是这阵泥石流太猛烈了,大石也在渐渐移动,我感到康红的身体被拉离我怀里,我也被震得翻了一个身,我四处去抓,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我死死抓住,只要我抓住她的手,她就不会被冲到悬崖下面。
声音大得像一列火车经过,耳膜快破了,轰隆隆很久,声音才消失。我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是不是被石头砸瞎了,想动一动,身体却被卡住了,我抓她的手用了用力,大喊你还在吗。声音瓮瓮的,像在一个洞里,鼻子里全是土腥味,我使劲把另一只被埋在土里的手拔出来,摸了一摸,没有摸到她的身体,却全摸的是石头,再打打脸,很疼,不是梦,也没有死。
我又大喊,你在不在。没有声音,我急了,使劲掐她的手,她的手动了动嘤的一声,说在。
我大声问我为什么看不到东西,她在那边说,我也看不到,我们可能是在洞里。
当下四处一摸,一些碎石泥土扑扑落下,那块大石头还在,这才明白,我们不是掉到一个洞里,也许是刚才我随手扔了块小石头,当时并没有引发泥石流,可山体松散,就像大桥大楼的承力点,即使受了一小点力也会引起整个结构的不平衡,最后竟崩塌下来,那个小石头破坏了平衡力,最终引起了这场差点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泥石流。幸好有那块大石头在中间挡着,泥石流下来后掩埋在四周,最后竟让我俩身体分陷在两个洞里,只是手紧紧抓住,可以遥通音信。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没有说错,她和我在一起就会倒霉,扔一块小石头都会出事。
听到她在那边呻吟了一声,我赶紧问你受伤没有,其实她早就受了伤,我想问的是这次她有没有又添新伤。她说没事的,很好。我觉得她的手仍然很烫,而且黏糊糊的,我赶紧用另一只手一摸,再用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她流血了。
我在这边大声问,你试试脖子能不能动。
听到一些细土流下,她好像在试,说能动。
我又大声问你的腿能不能动。
她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就说陷在里面动不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她的腿伤肯定不轻,我急急地问,那你另外一只手能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她说不知道手在哪里。
我再问,她那边竟然没有声音了,掐她的手,也没有反应。她休克了,还是死了。
我内心极度愧疚,加上害怕她死了,大声说我一定要救你出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一时间,竟联想到我俩从第一次认识到现在一幕一幕,特别是自地震以来,我俩每秒钟都在一起经历生死,是连体婴儿,是上辈子纠缠错结的冤家,我百感交集,哽咽了一下眼睛竟有些湿润。自地震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流过泪,可想到像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自从认识我以后从来没过一天好日子,本来她应该威风凜凜在城里执行任务,或者和同伴一起玩耍,可现在竟陷入这个万劫不复的地方。如果她死了,就是因我而死的,我竟害死最关心我的人,我愧疚悲伤,内心犹如一千根针在扎,我也不掩饰了,放声大哭起来。
我哭得脑子晕眩,幻觉自己到了认识她的那一天,我就说,其实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漂亮,我从小最喜欢看女兵了,女兵都长得很白,脖子长长,坐在那里学习文件。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甚至觉得眼前一切开始有了颜色,继续回忆:
那次在云南抱着你,你好香,我咬得疼不疼,等出去后,我让你咬回来好不好我真正开始喜欢你是那次你帮我打架,我觉得你出手很漂亮,那一个飞腿很像杨紫琼,你还请我吃包子,还帮我取车回来,对了,你坐过山车时头发飘扬起来很帅气,我喜欢闻你身上的味道,喜欢你掐我,喜欢你用眼睛瞪我,那天抱你过河,我实在就想亲一下你的,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你穿着警服站在我面前大吼一声,李可乐。你虽然平时像个母老虎,可心里却细得很,其实你真正是个好女孩,是个很好的
我迷迷糊糊,说得颠三倒四,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一痛,发现康红在那边使劲掐我,我哇的一声叫出来,你没死,你还活着。
她哼了一声,你才死了,刚才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不是吃果子中毒说胡话了。
我摇摇头,觉得头很痛,很恶心,就说真可能是那果子有毒,每一个我都尝过一口,怪不得刚才觉得眼前五颜六色的,你有没有事。
她说,刚才就觉得吃完以后脑袋晕,身子发软,也晕了一会儿,不过也可能是在这洞里缺氧。
这才想起我俩卡在了两个互通声息的洞里,周围全是掉下来的山石,泥土遮住了缝隙,完全不见天日,我问她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她说不知道,手表早就不知丢哪儿了。
我腾出一只手来四处敲卡在身边的山石,她说不要敲,等会再引起塌方压死我俩了。
黑暗中我再一次绝望,想到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空气,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俩就会死在这里,我死了没什么,想到康红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也埋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化成一堆白骨,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突然笑起来了,我每在绝望的时候就想笑,一是我居然想得起暴殄天物这个成语,二是,我觉得上次我跟康红发的那个毒誓真起作用了,我说,要是我骗她,就会被这山里的石头掉下来压死,我处心积虑要避开这山,结果还是被压在下面。
她在那边问我笑什么。
我一嘴苦涩,说想起当初骗你的好多事情。
她幽幽说,我知道,你从来就没对我说过真话,有些女人,一辈子就会被某一个男人骗定了,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可我还是相信你,好像有本书上写过,爱你,你就是我的敌人。
我说,有一句话我没骗你,我喜欢你。
她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声音喑哑地说,我知道。
她突然问,你究竟有没有骗庄家,我需要你亲口证实。
我叹了口气,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但以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想好结果,我只要一告诉你答案,我就会逃跑,跑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有时我回来偷偷看你一眼,也不会让你知道,因为,你见我就要抓我,你这个人最爱大义灭亲。
她呸了一口,谁跟你是亲,谁大义灭亲。她又啊了一下,我赶紧问是不是伤口又痛了,她痛苦地嗯了一声,我感到她的手越来越烫,说你怎么样。
我内心焦急,她半天不言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能感受她的手又开始发抖,似乎还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这几天几夜的折磨,就算常人也经受不起,何况她还断腿断骨发烧,还被埋在这地下,能撑到已经是奇迹了。
我难过得恨不能把山石砸开过去抱着她,给她取暖,可我无能为力,我用手通通砸着周围的石头,也不管是否会引起再一次泥石流了,与其闷死不如痛快死,砸着砸着,我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汪汪,袜子。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我已忘了袜子,或者潜意识中以为袜子已经死了,没敢去想它。想不到它却在外面大叫,我感觉得到它正在洞口使劲用爪子刨着碎石和泥巴,鼻子发出急促的声音,他们说我是福将,其实袜子才是我的福将,只要有它这条丑狗在,就有了光明。
我在里面也使劲敲,用手挖,即使挖不下几块石头也要给它准确的位置,一些碎石从头顶上落下,突然有点担心这个洞会塌方,我大喊,袜子先不要忙挖,怕塌了就听到轰隆隆一片巨响,头顶上又是一阵震动,落下好多泥沙碎石,我听见在巨响之中还有袜子凄惨的叫声,它好像被砸中之后滚了下去,再也没有声音。
袜子,袜子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袜子都没有了,老天爷就是要让我走投无路,我悲愤异常地用手、用头去撞这个洞,感到上面来的这阵泥石流比把我们困在这洞里的那次还要强烈,哗啦啦地像无数列高速火车从头顶开过,相撞,脱轨,地动山摇,土腥弥漫,很多碎石砸在头顶,洞体明显受到重力挤压开始变型,我的腿被夹得奇痛无比,几乎失去知觉,只感受得到那边的康红用手紧紧掐着我,我魂飞魄散,可是极度恐惧中我突然想通了,人总有一死,能牵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手死去,也他妈不是一件坏事,我哈哈大笑起来,对她说,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只不过,让你这个美女就跟我这龟儿子一起死了,很不划算,我很心痛。
轰地一声巨响,眼前乱石齐飞,然后我晕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才醒来,听见康红虚弱地在喊我,可乐,快,快看。我睁开眼,眼前有一道刺目的阳光。
开了,居然开了,因祸得福,这次泥石流居然把我们这个洞砸开了一个缺口,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努力用手去扒前面的石头,可一动石头就扑簌籁落下来,落下来一点,洞里的光线就暗一点。康红说小心点,先别动,免得塌方。
我停下手仔细观察前方,这场泥石流砸开了原来的洞口,却又有一块狭长的石块卡在洞口中央,它像一个门轴一样可以轻轻转动,可推可拉,像一个异形的小石门,只是角度很小。我从我这个方向试着推拉了一下,但一动之下碎石就往下掉,康红也从她那个方向推拉了一下,也是这样。
但还是不可以轻举妄动,这石块看上去像个出路,其实危险性也很大,稍不注意就会再次塌方,我并不沮丧,因为这总比刚才的暗无天日好很多,我们困在里面,不被压死,也要被渴死饿死病死。
我俩商量了一下,觉得首先得让自己的身体能够自由活动,先把埋住的腿脚拔出来,然后再想怎样出去。我慢慢地活动一只脚,奇疼无比,但咬牙轻摇脚部,摇松了埋在旁边的碎石泥土,用了十几分钟光景好歹拔了出来,而且没有断,另一只脚则轻松一些,本来就没埋得很深。
康红费了好长时间,因为她有条腿断了。我教她一个办法,用没断那条腿去帮忙把埋在断腿上面的泥土刮走,可能她那边的洞活动空间比我这边还要大些,搞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说成了。
因为又饿又累,而且康红身上又有几处伤,我俩稍事休息,准备养一下体力再一鼓作气行动,正静养呼吸时,突然听到洞外好像有人声,很微弱,我竖起耳朵再听,似乎是山涧下有一些人在呼喊,不像水流声,应该就是人声。
我大喜过望,对康红说得救了,下面有人,肯定是武六一他们。我大声呼喊,来人哪,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康红没听见下面是否有人,但也跟着我使劲喊,喊了两声由于伤处疼痛,就停下来。我双手合做一个喇叭,尽量靠近洞口喊着,救命,来人,在山坡上,有一块大石头下面,大石头下面
可是下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呼喊,或者我根本就是幻觉,我喊一阵,听一阵,后来下面就再也没有人声了。我知道,就算是下面河涧有人,他们声大,我听得见,可从洞口往外喊声弱,他们正处在河涧,耳边全是水声干扰,很难听到上面七八百米的地方有人在呼救,何况这么大一座山,到处都是乱石,他们就算是听到了,也很难找到我们这个狭小的洞口。
我叹了一口气,并不绝望,因为我们还有眼前这个机会,这是我们可以掌握的求生机会。
又观察了一会儿那石块,知道要想活着出去,首要原则是不能去破坏它的稳固,它现在虽然挡住我们的出路,但是同时也是整个洞的支撑,要是它突然垮了,整个洞也可能被重新淹没。
康红说赌一下,反正留在这里肯定是死,不如冒险试试。她突然想了一个相对可行的办法,先把那石块往一个方向轻轻推出,再找块小石头垫在它下方保持稳固,这样落下来的碎石就不会太多,等一个人先出去后,再把石块往另一个方向像旋转门一样推拉一下,再用小石头垫在下面以作稳固,外面那个人配合着把里面还没出来的那个人拉出来。
当然这也有风险,因为石块每动一下就会落下不少碎石,如果一个人先出去了,这时惊动了石块落下,还没来得及拉出另一个人来,洞口就封住了。所以,先出去的人,求生的几率比后出去的人大得多。
我捏了捏康红的手,你先出去。康红又掐了掐我的手,你先出去。
我说,你有伤,先出去。
她虚弱地说,正因为我有伤,才该你先出去,我爬得慢说不定会引发塌方,你动作快点,出去后就赶紧把我拉出去。
我说,不行,要是真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必须是你,我是逃犯。
她声音虚弱,但明显听出来急了,李可乐,这时候还争个屁,你快出去,动作快点拉我出去,就算洞口被封住了,你也可以跑出去通知人来救我,我现在断了一条腿,就算一个人出去了,没有人帮我也跑不了多远,说不定就死在这山沟里了。
我还是不干,说我是福将,你出去了,我未必被封在里面,最好的结局是我俩都出去了。
又争了一会儿,我俩都不说话了。山里黑得快,似乎对面山形都看不太清楚了。又听到一些哗啦啦的声音,洞里开始往下掉一些碎石。我心里着急,再这样下去有可能谁都出不去,刚才的泥石流把洞口砸开,几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遇了,可我不能先出去,只是掐着她的手。
耳边听得见又有一些泥石流,洞里的光线更加黑暗。
她也使劲掐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问,李可乐,我问你一句话你不准再撒谎,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我大声说,声音在洞里回响,我李可乐要是假喜欢你,这辈子都在这洞里过日子,变成穿山甲,不对,还没有穿山甲那么坚硬,我就变成山耗子,见不得光,永世不得翻身。
她好像轻轻笑了一下,说李可乐,你就是这张嘴招人喜欢,怪不得你那样害我,我吃那么多苦,还天天跟着你跑来跑去,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你要记得下辈子还给我。
我一时没听出来她话中有话,掐着她的手说,是的是的,我下辈子一定还你。正觉得这句话不对劲时,感觉她使劲把一直被我握着的手抽过去,我哎哎大叫,康红你要干啥子
只看见我眼前的石块哗地打开了,原来是康红用她那只没有脱臼的手,把石块往自己的方向使劲一拉,那石块本来卡在洞口,像个门轴一样可以转动,这下像门哗地从我这方向打开了,豁然开朗,可碎石就开始往下掉落,只听见康红大声喊,可乐,快跑,快出去。
我说你疯了吗,我不出去。我试图把门往我这个方向拉,好让她从那边出来,她破口大骂,李可乐你这个龟儿子,你狗东西连狗都不如,快他妈给我滚蛋这时碎石哗啦啦大面积往下掉,我知道我这一拉,和她等于是两边使力,那个石块当即就要塌方,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会全部死在这洞里,那我真就是天下第一大混蛋。
耳边听得康红骂了一句,你他妈这逃犯根本不配来爱我,滚蛋吧。我知道这是她在刺激我,不惜这样想激我赶紧出去,我血往上涌,心一横就扑到洞口,先出去再说,我努力把上身先挤出去,两手抓住外面,一发力,把自己挣出了洞口。
回头看去,碎石正像雨水般往洞口淹去,我手脚并用爬到她的那边,要把卡在洞口中央的狭长石块拉过来,我一边大叫她的名字,一边使劲,我也能依稀看到她苍白的面庞,她在里面用一只手努力推石块,可刚才我爬出来时引发了太多碎石,卡在那门轴下面很难再打开原来的角度,我眼睛赤红,热血激愤得像要从头顶冒出来了,我嗨地一声发力,可是石块纹丝不动,碎石竟大有把门封住的迹象。突然听得一阵暴响,一大片碎石泥沙从我头顶上倾泻而下。又来了,我不为所动,仍然手不放那石块,康红在里面喊,快跑,可乐。我说,我跑了,就他妈不是人。
碎石和泥沙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康红苍白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我手上使劲,可是仍无法阻止沙石像幽暗的幕布渐渐遮住了那个洞口,渐渐遮住了她曾经英姿飒爽、生动传神的脸庞,最后一刻她好像放弃了,竟对我从容地笑了一笑,她苍白的脸,像新月一样好看,最后就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十指如戟插进沙石,鲜血直冒,指甲倒翻,却拼命要把我最爱的女人挖出来,挖出来,可沙石越来越多,越堆越厚,我只是在做一个重复机械的动作
我一声大喝,正要找根树丫去撬,耳边却掠过一阵大风,觉得身体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我就飞了出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