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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娘不知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儿红了,可嘴上却笑着说:“你小子倒会充硬汉!饿得偷我们的萝卜,还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顿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给你送饭来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个食盒,得了这句话,就如饿虎扑食,扑上去揭开盖儿就吃。李二娘看他这个吃相,心里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经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脸又蓦地一沉:“小子,我就送这一回饭,以后咱们各走各路,十年以后见!老娘我要务些正业,造酒发财。十年之内,咱就赶不上钱寡妇,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鸭子一样,喂着不走赶着走。等我发了,也养上了一大群面首。咱可不是皮肉发贱,就是要气气你。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看十年以后是你妻妾多,还是我面首多!”
“我不和你赌。发财真是个好主意!我看你有财运,一定发得了。我怎么和你比?咱这是逃命钻山沟。十年之后你发了,养面首可别忘了我。我这一眼青一眼红也是个稀罕,除了热带鱼,世间再没有我这样的动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阵,忽而又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肯和你去钻山沟?只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锅!哪个女人不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爱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钱不过是寻开心罢了!你那新人怎么不来?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还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饿!”
正说着,红拂从梁上跳下来。李二娘一见她两眼冒火,掏出镜子就要和她比个高低。她东瞄西看,口中念念叨叨:
“个儿比我高了两寸,脸比我白一点。眼睛大一点,腰细了一寸,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她这头发!喂,你这头发是假的吧?”
“好教姐姐得知,奴这头发是天生的,并不曾染过。还有一桩,奴入杨府时,有十几个老虔婆在奴身上打了格子,数着格儿要寻疤痕。休说是芝麻大的疤,连一个大的毛孔也未寻得。有一个婆子发了昏,说是寻到一个,却是奴的肚脐眼也!”
“真个是美到家了的小骚货。和你一比,我成了烧糊的卷子啦!”
“姐姐将天比地,奴便是烧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味的客套话。我要是男人,见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输在你手里,倒也服气。一起喝两杯?”
这两个女人就入席喝起来。红拂要卖弄她是个明道理的女人,处处假装谦逊,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来没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觉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边。按江湖上规矩,剑客杀人不伤无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这边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无赖。他给红拂递个眼色,然后说:“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来!”
李二娘虽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结巴着说:“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当着我的面,乱递眼色,当俺是个瞎子?我走我走,不碍你们的事!”
红拂说:“姐姐休走!不争这片刻,终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声,又冲红拂乱翻白眼,红拂只做不知,说是要借花献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后就是二龙出水,三星高照,一杯一杯喝个没完。正在喝酒扯淡,忽听门外王老道一声唤:“哪里来的狗男女们!好好出来受死,休得连累了无辜的李二娘!”
李靖一脚把食盒踹翻,大骂红拂:“你这臭娘们,扯个没完!要拖人家下水吗?”
红拂呆了一呆说:“奴不知老道跟来也。二娘快走,待奴与李郎迎敌!”
李二娘吓得酒都醒了。她说:“我不走,死也死在一块儿。”
李靖又来软求她:“二娘,这儿没你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上杨府走一遭。你跟着去算哪一出?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走吧走吧!”
李二娘却发起倔来:“我不去!他说要杀你呢。走了也是悬着心。你虽不要我,我的心却在你身上。你要死了,我干吗要活?”
李靖没了奈何,就把气出在红拂身上。“你这臭娘们,全是你弄出的事儿,还不来帮着劝劝?”
红拂吃了醋,脖子一梗说:“这鸟老道是跟二娘来的,朝奴撒火待怎地?这盆屎尿却往奴家身上倾!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奴又不曾烧糊了洗脸水!这天大的祸事,却须是从她身上起!也罢,奴便来劝二娘快走,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自己将李郎牵累得够了呀!不走还怎么着?”
李二娘听了大叫一声,拔出一把小刀子就抹了脖子。李靖急忙来救,已经迟了。这一刀割在大动脉上,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死,喷了李靖一身血。墙上、屋顶上到处都是。转眼之间李二娘只剩了一口气,她挣扎着说:“李郎保重,这一条命,总能赎回我的过失。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临死一句话,我是爱你的,红妹,我把他交给你,你要爱护他!”
红拂哭叫道:“二娘,原谅我!”
“我原谅”说完她两眼翻白,双腿一蹬,就过去了。李靖连呼:“二娘,你一直是爱我的!”刚把她放下,回头看见红拂,气得对了眼,伸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臭娘们!就不会把那臭嘴闭上会儿!非要闹出人命才算完吗?”
红拂趴在地上,哭天嚎地:“奴家错了也!奴家只顾吃醋,怎知闯下这等大祸事来!二娘,你死得苦!全是奴害的!”
李靖又急又气,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不过这个人就是这点厉害,转眼之间就抑制了情绪。他脸上除了嘴角有点儿抽搐,什么也看不出来。从李二娘身上取下那面镜子,他咬着牙说:
“这是她心爱的东西,我留下做个纪念。红拂,站起来。大敌当前,不是哭的时候。这事不全怪你,是我料事不周,我不该打你。”
“奴家做坏了事,郎如何打不得!郎却去拣大棍,在奴腿上敲上几下,只是脸却打不得。打歪了鼻子,不好看相!”
老道在外面又喊:“狗男女们!哭够了快快出来受死,休做那不当人子的丑态!”
红拂娇叱一声,从身边抽出两把匕首,飞身出去,就和老道恶战。她把所有不要命的招数全使出来,朝老道一个劲地猛扑。嘴里喝五吆六,叫李靖快走。老道手使一把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拦住了红拂的攻势;却也不还击,只是不时朝庙门顾盼。斗了五十几招,还不见李靖出来。他大叫一声:“中计了!”撇下红拂,从房上一纵三丈跳到地下,窜到庙里一看。里面只有李二娘的尸首,后墙上却有一个大洞。这一惊非同小可,老道急忙从洞里钻出去,跳上后面的废屋,看见李靖背着个大包袱,刚爬上远处一个墙头。老道几个起落就追上去,大喝一声:“李靖,哪里走!”全身跃在空中,口衔着那口剑,双手成爪,就像鹰抓鸡一般朝李靖双肩抓去。却见那李靖,站在墙头摇摇晃晃好像要掉下去,及至老道抓到时,他大袖子一晃,就把老道打下墙去,自己也站稳了。红拂这当儿正好气喘吁吁地追到,一看那老道血流满面,那面李二娘的青铜古镜正嵌在他额头上,眼见得活不了了。红拂惊叹道:
“李郎原来是高手,奴却看走了眼也!”
“别扯淡。咱这两下子,打你都打不过。老道中了我诱敌之计,这叫活该。咱们赶紧逃走。你刚才嚷得全城都听见了,好在老道没带帮手。”
“郎,那二娘的尸首哩?终不成郎有了奴这新交,便不恋旧好了不成?”
李靖长叹一声:“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守着尸首有什么用?等会她家的女工会来的。我们快走,迟了就走不脱了!”
着红拂越城逃走,一路向向北,到平明时逃到山里,稍稍休息之后,李靖就带着红拂爬山。他说此时杨素肯定已经派出大批人马沿一切道路追赶,所以不能走路,只能拣没人处走。这一路钻荆棘、攀绝壁,哪儿难走走哪儿,直走得红拂上气不接下气,腿软腰麻,李靖还嫌走得慢。中午在山上打尖,吃了点东西,红拂就犯上了迷糊。天又热,再加上两夜没怎么睡,她已经支撑不住。朦胧之中,只觉得一会李靖拽着她往上爬,一会是手搭在李靖肩上往下走,就如梦游一般。一直走到夜气森森,满天星出,她的困劲过去一点儿。可是就觉得头晕得很,路也走不直,浑身的筋就如被抽了去。迷迷糊糊走到一个地方,隐约听见李靖说可以歇歇,她就一头栽在一堆草上。
第二天红拂醒来时,只觉得有无数蚂蚁在她的身上乱爬。四肢犹如软面条,根本撑不起来。李靖熬了粥叫她喝,她却起不来,李靖就来灌了她一气,像灌牛一样。吃过饭,李靖说要起程,红拂说:
“郎若疼奴时,便拿刀来把奴杀了吧,奴便死也走不得了!你兀的不是得了失心疯?这般鸟急,又拣不是路的去处走!”
“咱们这不是逃命吗?小心肝,起来走,这山路空手走也费劲,我可不能背你!”
“郎这般称呼奴,奴便好欢喜。只是奴真真走不得!这鸟腿只像不是奴的,你便砍了去,也不疼也!”
李靖就骂:“这娘们!真是没成色。这也难怪,已经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我到下面买条驴去,咱们走小路吧。反正这一带是穷山僻壤,估计他们寻不到这儿。”
李靖买了驴回来,红拂已经睡死过去。他把她架起来,换下已经扯成条了的外衣,只见她内衣后腰上拴了个小包。李靖把它扯下来,正要扔到山沟里,红拂却醒过来,死死揪住不放。
“郎,这便使不得!这是要紧的东西!”
“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摸着像衣服,你又活过来了?这儿有一套衣服,自己穿上!”
红拂挣扎着穿上那套衣服,就像一个村姑。因为她满脸是土,头发也脏得好似一团毡。李靖把她拥上驴去,她就像一口麻袋搭在驴背上。两个人顺着小路石山,在山谷里走。
虽然是七月酷暑,山里却不太热。山谷里处处是林荫,又有潺潺流水,鸟语花香。小毛驴走起路也是不紧不慢。走了一上午,红拂又缓过劲来。中午在村店里打尖,没有肉食,只是谷子面窝头和小米粥,她也吃了不少。出了店,见村里有人打杏,又去买了两大把揣在怀里。这下午,她骑在驴背上,又是说又是笑。
“郎,这等走路却好耍。便走到天尽头处,奴也不怕!哇!奴的脖子上好痒!这是什么鸟物,生了腿会爬!”
“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两个虱子。昨晚上睡那两个草堆,多半是放羊的歇脚的地方,虱子就从那儿爬到你身上。你没见过虱子?”
“哇哇!奴怎能长虱子!这等龌龊的东西,真真恶心杀人!郎,晚上住店时,奴须是要好生洗浴。”
“恐怕没那么美。你看前面,出山了。这个镇子叫河北镇,是五总路口,有七八千居民。杨素要不派人到这儿把守倒也新鲜。咱们只好弃驴上山,绕东边的摩天岭,入青石峪。这一路又是荒山野岭,比昨天的路还难走。苦过这一段,出了七百里,杨素就管不着了。咱们进娘子关,上太原去。到了那儿再好好休息。”
红拂一看东边的山,一座高似一座,座座刀削一样陡。她一看就腿软。再听说又要在山沟里过夜,真是死也不肯。她想来想去,想出个好主意:
“郎,吾等天黑后好生化装,入那鸟镇歇息一宿,好么?怎生也好让奴洗一番,除掉这虱子。它真是在吸奴的血哩!想想头发也竖将起来!”
李靖想想说:“不成!还是绕山,不瞒你说,俺这两日没酒没肉吃,口也淡得清水长流。不过要活命就不能怕苦,咱们还是爬山!”
“郎!奴不怕死,这苦却挨不得!这等一个鸟镇,杨素会派多少人来?便来时,也只是末流的角色。我夫妇一发向前,便打发了。休得鸟怕!绕山时,又须多走几百里。”
“你他妈的说的也有道理。不瞒你说,这杨府的剑客我统统不怕,只有两个顶尖的人物,我不是对手。我爬山越岭,就是躲这两个人。”
“郎怕时,奴却不怕!”
“你别吹牛,你那两下子我全看见了,那叫水里的蝎子,不怎么着(蜇)!”
红拂想:这人,真是胆小鬼!只有两个对头,就怕得往山里爬!我跟他扯破嘴也无用,索性骗他一骗。她就说:
“郎!奴还有本事哩!奴在那杨府学了些狐媚之术,若是使得出来,休说是甚么鸟剑客,便是那有道的高僧,并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当不得!连那天阉的男人见了时,也登时迷倒,非一个时辰不得醒转。我二人只索性入镇去,吃他娘,喝他娘,入帐睡他娘。过得这一晚,奴便不是女儿身,只是郎君的鸟婆娘,这本事就好使出来。不然呵,一则恐郎君吃醋,二则奴羞羞答答地,三则奴这黄花闺女使媚术迷人,须坏了名声,不好做人也!”
李靖听了半信不信:“红拂,你别吹牛!这是玩命的事儿。你要没把握,到时候收拾不下来,后悔也来不及!”
“奴的不是性命?俺们只管下山去!”
“慢着!我还不敢全信你的。咱们好好化妆,傍黑时进镇。最好是偷渡,你这媚术我没见过,能不用最好还是别用。”
李靖和红拂在黄昏时进镇,找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开了房间后,叫一桌酒到房里去吃,两人海餐一阵。吃饱了饭,李靖说:
“看来我是太小心。这河北镇原来这么大。大大小小几十处客栈,又没寨墙,四面八方全是路,这来来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几个杨素的人也把不住,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钻高粱地出去,进了山就好了!”
红拂暗笑李靖胆小,她说:“郎,去问小二讨那浴桶与浴汤来。奴先侍候郎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凉。红拂说:
“烦郎君门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让我出去干什么?你害羞?”
“奴却不害羞也。只是奴的身子却鸟脏,不便被郎这等看去,却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净了,郎来看么!”
“呸!我告诉你,别老鸟鸟的,不好听!”
“郎却休鸟担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语。日后居家度日时,自然不说这等鸟语言。郎却快走,奴身上痒杀了!”
李靖就到柜上去,藏在阴影里和掌柜聊天,眼睛看着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会儿,看见一条汉子走过,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这多半就是杨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这么傻找,永远也找不到。这么多客栈,这么多客,你横是不能一间间踹开门看。要找柜上打听一个两只眼不是一样颜色的大个,你也打听不到。老子进来时溜着墙根,一直藏在黑影里,谁也没看清我脸。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灯以后,喧闹的街上安静下来。掌柜的回家了,换上一个没见过的店小二站柜台。一直没有人来打听。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话,自己踮着脚尖顺着黑影走回去。一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气也喘不过来了。
原来红拂躺在凉榻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缎子睡袍。这袍子不知是什么料子,一个褶也没有,穿在身上十分的贴体,简直就分不清哪儿是皮肤,哪儿是衣料。红拂那一缕长发,就如九曲黄河在身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丝一样软。她脸上挂着梦一样的微笑,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红。身上发出一股香气,真正是勾魂的味儿。红拂见李靖进来,懒懒地一笑。
“李郎,你关上门。”
小子著书至此,遇到重大困难。李靖与红拂在河北一夜之事,各本所载不一。如杜光庭氏虬髯客传,有如下文字:“行次灵石旅舍(灵石,河北镇别称也),张氏以长发委地,立梳床前。”甚简,它本或云“以下删去百余字”或事近淫秽不可闻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种,雅而不谑,乐而不淫,故采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游河北,宿馆驿。夜闻男欢女爱之声,不绝如潮。后三十年始知,李卫公偕红拂氏,是夕宿于是馆,遂追记之。”
又据李卫公平生纪略云:“是年七七,余携内子北奔入晋,暮宿河北镇,合好之时,内子发声如雷,摇动屋宇,余恐为追者所闻,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么事吧,反正那一夜,他们在河北镇弄出了响动,露了行藏,只得落荒逃走。另据红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杨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圆之时,须发咿呀之怪声,如不发声,则夜叉来食尔心肝。日夜叮咛,余牢记心中,遂不可释。至今与外子合,犹不禁呼之,为童仆所笑。”
由此可见,红拂这种怪叫,正是杨素的奸计。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别人好,半夜里就要发出古怪的叫声,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镇外,免不了臭骂她。两人在庄户上买两匹蹩脚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数落她,红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杨素的计,还在强嘴。
正在闲扯,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大作,李靖一回头,只见一个人骑快马箭一样赶上来。这是一条稍长汉子,劲装快靴,头戴铁斗笠,右手握长剑,左手持缰。红拂也回头一看,嘴里惊叫一声:“郎,祸事了!此人是杨府第一剑客杨立,郎怕的多管是这个人!这厮平日净来勾搭奴,奴也虚与委蛇,今番赶了来,定不是好事!这却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术,迷倒他!”
“郎说得是。可待奴使术时,郎却开不得口,一切听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误!”
杨立飞马上前,从他们俩身边掠过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来。原来李靖和红拂化妆成客商,他没看出来。他回头走到这两人面前,觉得这两个家伙有点怪。大热天,戴着围巾,还低着头,好像发了瘟。他开口道:
“客官,打听一下,可见到嘿!原来是你们俩!不用废话了。我在前面林子里等你们。”
杨立纵马入林。红拂又和李靖说:“李郎!休忘了奴的语言,杨立问时,你只装聋作哑。今番入鸟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妇先吻别了吧!”
这两个人就在大路上接吻,足足有十五分钟。过路的人都不敢看,闭了眼睛走。红拂却长叹一声:“好了,我觉得再没有遗憾了。现在我精神百倍,咱们去会杨立!”
红拂抱定必死的决心,纵马进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后面,心里狐疑不定。走到树林深处,只见杨立坐在高坎上玩剑穗儿,马拴在一边。红拂下马,把马拴好,走过去在杨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着跪。那杨立扬起眉毛来:
“下面跪的是谁?”
“无知小妹红拂问大哥金安!”
“算了,别扯淡。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过一阵子,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这家伙私奔。我看着你都恶心!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把你千刀万剐!然后我再把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别想在我面前捣鬼,我的武功强你一百多倍!你动一动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红拂就哭起来。“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卜得手去?只求大哥高抬贵手,放妹子与情郎逃命,妹妹日后供大哥长生牌位”
“别来这一套,你知道我的诨名是什么?”
“大哥匪号花花太岁,又称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欢活剐人,一年总要割百八十个。你看,我把家伙全拿来了!”他哗哗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件一件往外拿。“这是铁板桩,钉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这是切腹刀,专门开膛。这是一套剔肉刀,削你四肢上的肉。这钩刀割舌,勺刀剜眼,柳叶刀削鼻割耳,还有这一大套,都有妙用。这里一大块松香,放在大锅里熬开,专门烫你的伤口。这样你不出血,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断气。红拂,想想你的骷髅在血水中还喘气,那是什么劲头儿!你快给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给你看!”
红拂哭着熬松香。她还在哀求杨立:“大哥咱们也好过。你忘了你搂着妹妹跳舞的时候了?妹就是做错了事,你杀了就是。这么折磨我,却太没人性了。”
杨立一笑“我就是没人性,人都说我是狼。人性最他妈没有用。我欺负别人可以,谁敢欺我一点,我就让他死得惨上加惨。谁让我是天下第一剑客呢?他们要有本事来割我!”
红拂忽然收了相,转眼怒瞪杨立,足足十分钟一声没吭。杨立还是嬉皮笑脸。等松香冒了泡儿,杨立就直起身来,笑着说:“红拂,你的时辰到了。”伸手来抓红拂,那红拂却站了起来,大喝一声:“你站住!别把狗爪子往我身上伸。不就是割肉吗?拿刀来,我自己割!”
“嘿,新鲜!你要割也成,可不兴往心窝里一捅。你要这么干,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来,慢慢拉。”
“好!我告诉你,你虽然至凶,至残,世上还有你吓不住的人。你要有种和我打个赌赛。姑奶奶就坐在这儿自己割自己,任凭你说出多么凶恶的招数,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声讨饶,或是叫一声痛,任凭你把李靖切成肉末儿。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赌?”
杨立一听哈哈大笑:“你一个嫩皮嫩肉的小妞,和我赌这血淋淋的勾当,我要不答应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铁一般的硬汉,被我割到最后都求俺快一点。我赌了!”
“你发一个誓来!”
“发就发!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岁与红拂赌赛,输了不认,日后万箭穿身,你动手吧!”
红拂把那几十把明晃晃的刀拿过去插在前面,双肩一晃,全身的衣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记载不一。有云删去者,有事近猥秽者,李卫公自述云:
“某与妻逃出河北镇,为杨立所获。某妻挺身而出,云将割肉以赎某,杨许之。妻乃解衣示之曰,割何处?杨云:自割其乳。余妻无难色,将割,余救之。时隔三十余年,余每忆及,犹不禁流涕也。”
红拂氏怀旧诗十八首第七诗序云:
“是年夏,逃难荒郊,为凶徒所获。彼令某自割,甚无状,幸赖卫公救之。至今忆及,如隔世为人。卫公待吾,真天高地厚之恩也!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实际情况是红拂将动手自割,却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夺了去,动作之快,真是难以形容。他大骂红拂说:
“小骚货!吹牛匠!什么媚术,倒把俺这骗人的大王都骗了。原来只会割肉,还要脱光了割,也不寒碜!快穿上点儿,看俺三招之内宰了这花花太岁!”
杨立只觉得眼前起了一阵风,李靖就下了红拂的刀,怎么出的手统统没看见。他吃了一惊;爬起来精心摆了架式说:“小哥好快身手!俺倒要领教。须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敌手,你不要先把牛皮吹破!”
李靖站在那儿连架式也不摆,嘿嘿地冷笑:“俺李靖从不与人过招,只知道割头难续,死一个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杀我,我不还手。你这厮虽实在是可杀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着不动脚,你来捅一剑看看?”
杨立“嗖”地一剑刺去,快如闪电,眼见李靖是没法躲,可是偏偏没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闪时才觉得这一刀来得真要命,往哪里躲都别扭。亏了软功出色,把胸腹一齐收后三寸,几乎闪了腰,躲开了身子,左臂叫人家齐肘截去,杨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风扫落叶横扫过去,只觉得李靖肯定断为两截。可他偏从杨立头上纵了过去,杨立急转身时,只觉得颈上一凉,脑袋飞了起来,在空中乱转,正赶上看见那腔子里出血。他大呼:“妖术!”嘴动却无声。然后脸上一麻,摔在地上,只觉天地滚了几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红拂盘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梦,正在咬舌尖。李靖走回来,看她那傻样儿,就破口大骂:“我忙了这么半天,你还露着肚脐眼儿!办展览呀!”
“郎,奴不是做梦吧?”
“做什么逑梦?红拂,我发现你会说谎,从今后,我决不再信你一句话!”
红拂大叫:“郎,这誓发不得也!呀!奴原来却不曾死!快活杀!”李靖气坏了,兜屁股给她一脚:“混蛋!就因为信了你,我又杀了人。今晚上准做噩梦。告诉你,咱俩死了八成了。杀了杨立,那两个主儿准追来!这回连我也没法子了。”
“郎却恁地胆小!郎三招之内轻取天下第一剑客首级,天下再有什么鸟人是郎的对手?便是奴看了郎的剑术也自鸟欢喜。有郎在此,奴便得命长也!”
“扯淡。这算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比王老道强点不多。还有厉害的主儿,你连见都没见过。眼下怎么办呢?”
李靖在地下滴溜溜乱转,急得眼冒金星。忽然听见马嘶,抬头一看,却见杨立的马腿邪长,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睛里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声:“红拂,小乖乖,这回有救星了!”
红拂刚穿上衣服,手提着头发赶过来问:“郎,什么救星?”
李靖使劲搓手:“妈的,这是一匹千里追风驹,相马经上第一页就是它!杨立这小王八,倒养一匹神驹。书上说这马后力悠长,披甲载人日行千里。咱俩骑上去,也没一个重甲骑士沉,等杨素得到报告说杨立翘了辫子着人来追,咱们早跑没影了。快上马,走!”
话说隋炀帝当政时,天下七颠八倒。隋炀帝本人荒唐到什么程度,不须小子来说,自有迷楼记等一干纪实文章为证。照小子看,他是有点精神病。仿佛是青春期精神病,要按现在的办法,就该把他拿到精神病院里,用电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该征得家属同意,把他阉割了,总不能放出去荼毒生灵。奈何在封建社会,皇上得什么病都有办法治,惟独精神病没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场大动乱。小子收罗佚书多种,与医学界人士合作,拟写作隋炀帝治疗方案。年内开笔,明年将与读者见面。
当时杨素位极人臣,隋炀帝下江东胡吃乱嫖,国事尽付杨素处置。这个老东西表面上忠诚得很啦,别人不要说造反,或扦有造反言论,连脑子里想造反,都被他用药酒灌出话来,送去砍头。其实呢,他自己的儿子公然在准备造反,他就不闻不问。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杨玄感啦,杨素刚一死,他就据洛阳造反,不光自己落个满门抄斩,还连累了无数河南同胞—起丧命。哕嗦这些事,不是和姓杨的过不去——历史就是如此。我们王家祖上还有王莽篡汉哩。书归正传,却说杨素听说红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杀翻,急忙吩咐手下剑客四出把关,一定要把这两人捉住。等了两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里快马急传,说在河北镇听见红拂“咿呀”之声,杨立已亲自追下去。杨素一听大为放心,知道侄儿武艺高强干练无双,这一对男女休想走脱。又过一个时辰,接到急报,令贤侄已做了无头之鬼。这老头一听,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及至醒来,连忙下令:一、把家中全体干女儿乱棍打晕装麻包活埋。二、河南全境娱乐活动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床,雄雌牲畜分圈,违者弃市。三、商洛山中的全体地方官儿一律笞五十,戴罪办公,以观后效。下完命令,又晕过去。等到再醒过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手也抖了,声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样子。他叫手下把门客胡公和虬髯公请了来。
这胡公和虬髯公在杨素门下已经两年,论文,胡公汉话都讲不好;论武,也没见他们练剑。成天到晚光拿钱不干事,逛大街,买二手货。偏那杨素对他们优礼有加,到哪都带着,把杨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气歪。当下请了来,杨素挥退左右,从病塌上挣扎起来,翻身便拜。虬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却叉手于胸,大剌刺地说:“太尉大人;客气的不必,你这叫刘备摔他的儿子,买人心的有!”
杨素苦笑一声说:“胡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必客套。两位先生,如今圣上失德,天下汹汹,帝业将倾。眼见得天下甲兵,七八成入了外戚之手,圣上还不知深浅,对他们一味地封赏,将来天下一乱,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身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见这大隋王朝毁于一旦。苦心积虑,发掘杨氏宗族的将才。眼下靠山王杨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东征西奔,马不停蹄。他却年龄高大,一旦撒手西去,无人能继也。舍侄杨立,少习剑术,兵书战策无有不通,是少一辈中的奇才。老夫还指望他有朝一日统十万雄兵为大隋立不朽之功勋,谁知竟死于奸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剑客,杨府其他人万万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丧胆寒心,必不能为他报仇。我知道两位是世外高人,武功又高于舍侄,还请先生念在剑士‘国士国士’的古训,为老夫—,—雪丧侄之恨。虬髯先生,胡先生汉语不好,给他讲讲‘国士国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释。剑客的勾当,我的专业!国士国士,就是你对我大大的好,我对你也大大的好!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虬髯公白了胡公一眼说:“太尉,胡公包下这事,小可就不必插手了!”
“虬公,不要争一时的意气。李靖这厮不知是什么来历,小侄身为天下第一剑,居然死在他手下。你们不可托大,一路去,也有个照应。”
虬髯公一笑:“这李靖的来历你不知道,怎么想起去杀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轻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剑士之中排行第一,却另有超一流的剑士,杀一流剑士如宰鸡一般。这胡先生在超一流剑士中马战天下第一,足可以为令侄复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听人夸他,大喜“大胡子,你的也不错。你的剑术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领教,只是没有把握能赢。你的和我去,我的很乐意呀!”
杨素听了大为惊讶:“原来还有这些讲究,那么这李靖是什么来历?”
“李靖字药师,出身望族,少年习剑,在同门四人中剑法最高。其师兄师弟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一代宗师,他还没有出名。据说是没有杀人的胆子,不敢和人过招。此人若有实战经验,连我们也不敢轻敌。可按现在的水平,我们中间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内杀他。太尉,你要一定请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剑士的传统,今后我就算报过你礼遇之恩,咱们清帐了!”
李靖和红拂骑马走到日头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里。原来杨立这匹马虽是千里马,可那纨裤子弟不知爱惜,把它骑坏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里左右就喘起来,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风箱。这都是身上带汗时饮凉水落下的支气管哮喘,一开喘非半个时辰不能平息。李靖见马喘得可怜,不敢再叫它快跑,只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日头将落,这两人走到黄河边上。此地两山之间好大一片平川,汉时本是河东一片富饶之地,只可惜南北朝时几经战乱,变成了一片荒原。走着走着,李靖听见背后隐隐有马蹄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天边两骑人影,一黄一黑,身后留下好长—溜烟尘。他惊叫一声:“不好!讨命的来了!”急忙两腿一夹,策马狂奔。这千里马放蹄奔去,只跑的两耳风声呼呼,身后的追兵还是越跑越近。跑了一个时辰,他连胡公的胡子都看见了,坐下的马也开始喘起来。李靖急得头上冒汗,一面回头看,一面叫红拂看前面可有林子。谁知这片荒山光长草不长树,什么林也没有。李靖慌忙给马屁股一连几掌,打得马眼睛往外凸,脚下也打起磕绊,眼看马力将竭。正在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然红拂尖叫起来:
“那鸟洼地里却不是一片鸟林子!李郎,快来鸟看!”
果然右手下边一大片洼地,里面好大一片柳条林,李靖打马冲进去,刚刚赶在胡公前边一箭之遥,跑到树林深处,李靖和红拂跳下马来喘气,那马喘得还要凶。好大一团蚊子,转眼被它全吸进去,然后就开始咳嗽。红拂擦擦头上的汗说:“李郎!须是要寻个河溪鸟洗一回。今番又死里逃生也!”
“生不生还很难说,这两个家伙在外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不能在这里躲一世,还要逃呀!”
“郎,这两个厮却也是呆鸟!如何不入内来寻?”
“人家不呆。剑客的古训是遇林休入。咱们躲在树后暗算他一剑,就说是有冲天的本事也着了道儿。你连这都不懂,才是货真价实的呆鸟!”
“这等说,我们只索性饿死在这里?奴却不愿饿死。郎,我夫妇好好鸟乐一场,天明时结束整齐,去与那厮们厮杀!连杨立也输与郎,奴便不信这两个有三头六臂!”
“别做梦了!这两个联手,就是二郎神也不是对手。我有个好主意,这一带低洼,明天早上一定起雾,咱们用破布裹了马蹄乘雾逃走,这片林子又有几十里方圆,谅他们没法把四面全把住。妈的,你看看我这脑子,真是聪明!歇够了马上去,占领有利出发地。”
这洼地里是沼泽,草根绊脚,泥水陷人。那柳条纠缠不清,真比什么路都难走了几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开路,红拂牵马相随,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缘,爬上一个小高地。这地方可说是这一片惟一能让人存身的地方。靠近山口,风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面活水塘,可以饮用。小高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营。更兼地方隐秘,从外面看几棵大树树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马,在池塘里洗去泥污爬上岸来,只见一轮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祷:上天过往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险!我还不想死。红拂却脱得精光。在碧波月影里扑通,嘴里大叫:“郎!来耍水!端的美杀人也!”
李靖气坏了,压低嗓子喝道:“混账东西!你把鸟都惊飞了,老远都能看见!快上来!”
以后事迹,中国文献均无记载。幸有日本国虬髯物语一书,载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虬髯客后来跑到日本去了。这虬髯物语,乃虬髯自传小说也。其中一节云:“隋帝末,余在杨素府为客,奉差逐李郎一妹于灵石北。李郎一妹走入林中,林大,将不可获。是夕忽闻一妹于林西发怪声,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红拂代致虬髯客书,现为日本某收藏家所藏。书云“太原一别,转目十余年矣,闻兄得扶余国,妹与李郎沥酒东南祝拜之。犹忆当年夜宿林中,李郎插剑于地,以示楚河汉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绝情意也,大放悲声。郎亦不忍,拔剑狎抱之,出声为兄所闻,否则不之遇也。事已十余年,当书与兄知。—妹百拜。”
根据上述文献,那晚上红拂又嚷嚷来着,结果招得胡公虬髯到前边埋伏。要不然他们俩就逃脱了。第二天早上两人明知前面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动。如果折头向东,必须穿过好大一片沼泽,那可够走些日子的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红拂一声不吭,看样子有寻死之意,李靖还安慰她几句。正扯着,已经走出雾区。他抬头一看,半山站着一人一骑。那人黄头发黄眉毛,黄眼珠黄胡子,骑一匹小黄毛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声发问:
“胡公,你来得好快!你的伴儿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来受死。我的伴当在林东。”
李靖想:这人发疯了。发现我们不把伴儿召来,偏要单打独斗。他说:“胡公!你要挑我独斗?我多半不是你对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杀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杀。你的死,我的埋。”
红拂搂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郎,一路死休!”却听见李靖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快下去。这人过于狂妄,骄兵必败,虽然他武功高过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个也来了倒不好办了!”
红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纵马上前大战胡公。这架打得很不公千:胡公刀术高过李靖十倍,抡得漫天的刀花,李靖只够看刀招架,都没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弯刀,正适合在马背上砍杀。李靖用杨立的剑,直刃直柄,抡起来再别扭也不过。他又一心要纵胡公的轻敌之心,不肯下马步战。斗了十几个回合,李靖浑身是伤,划了有二十多道口儿,就像一颗金丝蜜枣儿,胡公却连个险招也没碰上。
胡公觉得奇怪:这李靖身手不及他,骑术也不及他,兵刃坐骑处处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几处破绽,按说早该把这李靖砍成几十块,却偏偏没有砍中要害!这家伙闪得好快,多高明的剑客也闪不到这么快,只有胆小鬼能够。念着念着,两马错镫,李靖猛然一转身给胡公一飞剑。
胡公听见风声头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剑打飞。然后兜马转身,一看那李靖已经逃走了。胡公禁不住笑骂一声:“呜里哇啦!逃到哪里去!”双脚一扣镫,那黄毛马腾云一般追上去。
他眼睁睁盯住李靖,只见李靖在镫上全身压前,正是个逃跑的架式。追到近处,胡公把刀在头上挥舞,正欲砍一个趁手,却不防李靖左脚离镫,一脚蹬去,把他鼻子蹬了个正着。胡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在地下滚。他的鼻子被蹬成平的,眼睛里血泪齐出,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靖圈马回来,看见胡公从地上挣扎起来,就纵马把他撞倒。兜一圈回来,胡公又爬起来,他又去把他撞倒。如此蹴踏三次,胡公哇一声吐血数斗,终于死了。李靖奔到红拂前面,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晕死过去。
红拂把李靖身上二十六处刀伤裹好,已经把他裹得像木乃伊。李靖悠悠醒转,长叹一声,泪下如雨。他说:“红拂我完了。身负二十处刀伤,已经不能奔驰。你也不必守着我,快快上马逃走。”
“郎却是痴了?奴若逃时,就不如猪狗!郎,多少凶神恶煞都吃郎打发了,哪里还有过不去的关口?”
“你不知道,虬髯公一会就要赶到,我此时连三尺孩童都打不过了,拿什么去迎战当今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剑客?这回真完了。”
正说之间,虬髯客从一边村子里冲出来。李靖看时,端的好条大汉!此人身高不过七尺却头大如斗,肩有别人两个宽。那个胸膛又厚又宽,胳膊有常人腿粗。一身的钢筋铁骨,往少里估也有四百斤重。黑脸上有一双牛一般大眼,一部黑须蜷蜷曲曲,骑一匹铁脚骡子,真是威风凛凛。虬髯公大笑:“好李靖!居然杀了胡公。虽然他中了你的奸计,你这份机智也已够不寻常!俺到了你面前,你还有什么法儿害俺?”
李靖镇定地说:“虬髯公,你是有名之士,为何去做杨素的鹰犬?我真为你惋惜!我死不足惜,可惜了你大好身手!”
虬髯公又哈哈大笑:“老兄,你看三国落眼泪,为古人担忧!俺怎会为杨素戴孝?杀了他还嫌污俺的手!实告诉你俺兄弟十人共谋,要取大隋的天下,已在渤海长山屯兵蓄粮,很筹划了一阵子了!俺这番到洛阳,是看看隋朝的气数。在杨府当门客,就算是卧底吧。哈哈哈!”
李靖听了眼睛一亮:“原来先生是一位义士!小子失礼。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小子欲往太原去。先生是否同路?”
“不同路。哈哈哈!”
李靖想:这人真讨厌。没有一点幽默感,却哈哈傻笑。不同路最好。于是就说:“小子身上带伤,意欲到前面村镇寻医求治,不及奉陪。后会有期!”
“慢着。把首级留下来。哈哈哈!”
李靖一听,几乎岔了气:“先生,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反隋义士,我也不是杨广的孝子贤孙。你杀我干什么?”
“李药师,俺知道你。三岁读兵书,五岁习武艺。十六岁领壮丁上山打山匪。二十岁重评孙子兵法,连曹孟德都被你驳倒了!这好比隋朝的天下是树上一个桃,熟了早晚要掉下来,这树下可有一帮人伸手接。俺今天不收拾了你,十年以后你手里有了兵就不好办了。你不要瞪眼,慢说你带了伤,就是不带伤,再叫上你的师兄弟,也不是俺们的对手。你要是不信,拔出剑来,叫你输个心服口服!哈哈哈!”
李靖想,人都说山东人脾气可爱,可我还真受不了。别的不说,这种笑法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这口音也真难听。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反而赔个笑脸说:“虬先生,我可没心去争天下。我猜先生的意思是逼我入伙。我李药师最讨厌杀人,小时候读兵书,只是当小说看。你还是放我回乡去。一定不放呢,我也只好去了。话说在明里,我当个军师还凑合,上阵打仗我可不干。”
“谁逼你入伙呢?俺只是要你割下头来交给俺哪。俺弟兄十个,得了天下一人一天轮着当皇帝,得小半个月才轮得过来。随便收人可不得了,俺就是答应,弟兄们也不答应。药师兄,这可实在委屈了你。把脑袋割下来,劳您的大驾!”
李靖觉得这人简直是混蛋。为一份没到手的江山就要和别人争到打破头,真没味儿。那虬髯公见他不肯割头,就拔剑纵马过来意欲代劳。李靖急忙喝住:“慢!我一定能说服你。你根本就没理由杀我。你听着,第一,你们兄弟争天下,一定能争下来吗?为这个杀人,几乎是发昏,再者,我没招你没惹你,杀我干什么?”
“你说争不下来,俺说争得下来。这个事只能走着瞧!要说你呢,真是没招俺没惹俺,是个陌生人儿。这倒好,杀了你俺也不做噩梦。你说完了吧?俺可要宰了!”
“没说完!老虬哎,你看我老婆,多漂亮。你杀了我,她就要当寡妇。多可怜呀!”
“可也是。你媳妇儿真漂亮。不过不要紧,小寡妇不愁嫁,比黄花闺女都好打发。”
李靖气迷了心窍,大吼起来:“虬髯公!你欺我身负二十六处刀伤不能力战,杀了我我也不服!要是我健康时,你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虬髯公手擎长剑正要割李靖的头,一听这话又把剑收回来。“李药师,你这话可说差了!你的剑术好不假,要比俺可是差了一大截儿!你不服就拔出剑来,俺和你比一比。”
“呸!我现在连杀鸡的劲都没有,怎么比?”
“这也是。可俺也不能划自己二十六刀呀?照俺说,你确实比不上俺,你死了就算了。”
“不成!虬髯公,你要是有种,就和我比一场慢剑。比招不比力,斗智不斗勇。我输了割头给你,你输了割头给我。你会斗慢剑吗?”
“什么话!俺虬髯公是成名的剑客!什么剑不会斗?下马来,俺和你斗了!”
这两人翻身下马,在地上画了两道线!相隔二丈,又画好中线,然后隔线而立。虬髯公叫红拂唱个小曲,俩人依节拍而动,红拂坐在马上,手持两把刀子相击,唱出一支歌。她先是“啊”了一阵,那声音与在床上发出的没什么两样,然后唱出歌词,却是:
你太没良心!
我是个大闺女
人已经给了你
虬髯公一听,腿软腰麻,根本递不出招。他“腾”地跳出圈子,大喝一声:“红拂,你太不像话了!我们要性命相搏,你却唱这种歌儿!换一支!”
换了一支,更加要命。连虬髯公的铁脚骡子听了都直撒尿。虬髯公红了脸说:“小娘子,别唱这种靡靡之音。来一支激昂点儿的。会唱这歌吗: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是河北梆子,和马嘶一样,唱起来伤嗓子,我不唱!”
“那就唱这个。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老虬,这又是男高音的歌儿,我唱不相宜。我这嗓子是性感女中音,最适合唱软性歌曲。你那些歌儿和吆喝一样,我怎么肯唱?”
虬髯公觉得和她搅不清楚,就说:“好好,我不和你闲扯!你不必唱歌儿,打个拍子就成,好吧!”
这一回两人重新站好。红拂一击板,两人刷一声拔出剑来,剑尖齐眉朝对方一点,算做敬礼,然后就斗起来。虬髯公那柄剑就如蛟龙出海,着地卷将来,每一招都无法破解,李靖只好后退。退了五六步,他把自家剑术中更厉害的杀手全施展出来,顶住了片刻,然后又后退,一直退出线去。虬髯公喝一声:俺赢了!李靖,你居然抗了我八十多招,也算得是出色的剑士!现在割头吧?愣着干啥?说了不算吗?”
要割头李靖可不干。他眼珠一转,又叫起来:“不公平!虬髯公,我胯上有伤,脚步不实。用外家剑术迎敌,是我的疏忽!你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扯了。输就是输了,还要扯淡!咱们剑客,割脑袋就如理发一般,别这么不爽朗!”
“三局两胜!还有一场哩。”
虬髯公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也罢,反正还早。你的剑法也真是好,俺还是真有兴趣再斗一场。这回斗内家剑是不是?”
“虬髯公,我伤了,内力有亏。你和我斗,力量不能大过我,咱们纯斗剑招,不然输了不算。”
这两个人又斗,两口剑绞在一起,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李靖呼呼地喘。绞了顿饭的时间,虬髯公的剑脱出来,指住李靖的咽喉。他大喝一声:
“李药师,俺看你还有啥可说!”
“当然有!我刚才头晕!”
然后他又说是五局三胜,七局四胜,九局五胜。看官诸公,古人博局赌赛,至多也就是三局两胜。五局三胜,唐时未曾有。七局四胜更为罕见,据小子考证,现今世界上只有美国nba职业篮球决赛才取这种制度。至于九局五胜,早二年汤姆斯杯羽毛球赛才用哩,现在已经取消。所以虬髯公听了,以为李靖放赖,手擎大剑,要砍他的头,险些屈杀了好人。李靖一见躲不过,登时吓晕过去。及至醒来,脑袋还生在脖子上。虬髯公已离去,红拂还在面前侍候。此种情形,留为千古疑案。后世文人骚客,题诵不绝。咸以为风尘三侠,武功盖世,豪气干云,只可惜在名节上不大讲究。大伙儿不明说,都以为李靖从晕去到醒来,历时二小时七分半,在这段时间,他肯定当了王八。不单别人,连李靖自己都这么想。虬髯公要不得点好处,怎能不砍他的脑袋?中国人对这类事件最为严格,别说做ài啦,只消女的被人香香面孔,握握小手,男的就铁定成了王八。李卫公为人极为豁达,与红拂伉俪甚谐,终身不问此事。红拂亦不辩白,遂使王八一事,已成铁案。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虬髯客遗书,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这种案子,不仅吃力,而且不讨好。就如我们常常听到的:某女人名声不佳,男士欲代为申辩,别人就说:他和她不干净。盖此种议论,吓不倒小子。红佛女士故去千余年,香已消玉已陨。此种事实,足绝造谣者之口实。其二,旁人又会造谣说,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红拂则世人以为姓张者,姓张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张的各给我一毛钱,余顿成巨富矣。执这种见解者,不妨一至豆腐厂,打听王二的为人。王某人上下班经过成品车间,对豆腐干、豆腐皮、素鸡腿等辈,秋毫无犯。识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诺轻死,如生于隋末,必与李靖红拂虬髯并肩游,称风尘四侠也!
查虬髯客遗书云:“某一生无失德,惟与—妹事,堪为平生之羞者。是年于荒郊,李郎晕厥,余乃弃剑拜一妹曰:曾于杨府见妹,惊为天人,梦寐不忘。今为杨公逐尔等于此,实为妹也!今李郎晕去,妹能从吾做渤海之游乎?如不从,当杀李郎以绝妹念,而后行强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诺。然李郎病重,当救之。请展限十日。余请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约期太原而别。后十日,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国色,不可方物,执匕首授余曰:李郎,吾夫也。妇人从一而终,此名节,不可逾也。吾虽妇人,亦侠也。游侠一诺,又不可追也。今当先如公愿,而后自裁。死后无颜见李郎于地下,公当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唇、割吾耳,俯身而葬。如不诺,不从公意。余大惭,拜妹曰:妹冰雪贞节一至于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语于人。妹诺。余乃将平生所蓄,太原公馆田亩悉赠于一妹,流窜海外,苟延残喘至今。李郎一妹不念旧恶,常通言问。噫,贞操乃妇人之本。有重于妇人贞操者,游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节。吾岂不知?某今将死矣,敢恋身后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后,儿孙辈当持此书,至大唐为一妹分剖明白,至嘱。年月日。”
这封遗书虬髯公的儿孙倒是看见啦,他们怕坏了其父其祖的名头,藏匿至今。到底被王二发掘出来,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视听。红拂夜奔至此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