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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回家,爱人和婆婆坐在床沿上喁喁低语,见我进去,俩人都住了声。母子相见,总有一些体己话要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熟料,爱人跟出来,碰一下我胳膊:去地里转转。
门外就是新崭崭的麦田,初冬的瘦月昏昏苍苍地照下来。爱人吐出一个烟圈:老太太想去咱们那儿住几天。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想去就去,这有什么好严肃的。爱人沉思地:她主动提出要去,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句话提醒我:“莫非出啥事了?”原来是弟媳她妈跑过来几回,吵婆婆,说你有好几个儿子,为啥光住到这一个儿子这里,害得我过来住也不成。婆婆气不过,回嘴说,这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里。问题是有些严重,婆婆说起时还掉了眼泪。
婆婆给爱人说,她能上下楼梯,还特意强调,她能刷碗。楼梯她怕是上不成,那么高的楼层,好的是有电梯。至于那一点家务活,根本不用她搭手,再说,这两年她大病几场,身体虚弱,想干也不让她干。
我把饭菜端到餐桌上,可她不肯上桌吃,爱人好说歹说,她才远远地坐在长条桌的边缘,菜也不吃一口,看没法,我示意爱人装一小碗菜,搁在她跟前儿,她急慌慌地推让:我能吃恁多?!刚吃完饭,她就抢着刷碗。孩子笑着问我,我奶奶那么喜欢刷碗啊?我告诉他,奶奶身体好的时候,在家养鸡养羊,干惯了。孩子机灵地忽闪眼睛,她是不是怕自己我说,是的,她老了,怕给人添累赘,所以总想出点力。
从家中带来花生,我给爱人商量,让老太太剥吧,省得她一个人半晌里着急。爱人交代,悠着剥,别累住。她答应其实给没答应一样。晚上我回家,屋子里黑黢黢的,她坐在暗影里。打开灯,半蛇皮袋的花生不到一天她全剥完。
刚住两天,她就急着要走。我觉得挺纳闷。爱人笑着说,中午你走时,可能有风,门关得响些。我突然意识到婆婆的敏感。她以前可是毛毛糙糙的人,说话高腔大调,现在有病,底气不足,声音低下来,不料心也细起来。爱人说她“老变小”在家里侄女经常给她打针,说她麻烦,她记在心里;她让弟媳上街买鸡蛋,邻居开玩笑,光让买东西,也不掏钱,她也记在心里,说人家都在挤她的钱。婆婆活了大半辈子,艰难大半辈子,不识字,也没怎么见过钱。手里有俩钱,是近几年小辈们给她,她舍不得花攒起来的。她把钱藏在土缸里,嫌不牢靠,干脆缝在被子里,似乎还嫌不保险,后来就直接缝在袄襟里。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弄丢。她气恼的很,怨别人,也怨自己糊涂。
爱人劝慰她,老了,有碗饭吃就行,耳朵不要恁好使。其实,婆婆自谅,弟媳省事,她们之间没有摩擦。弟媳忙完地里忙家里,照顾老人和小孩,她妈心疼女儿,精神一向又不太正常,说几句胡话应能体谅。
“确实是老了。”爱人叹息“她说这次来住几天,以后就不再来。”我不迷信,可婆婆时不时蹦出的话还是让我有惴惴之感。孝敬老人,本属天经地义,可对我们的尽心,责己一辈子的婆婆总觉不安,始终陪着愧疚和小心。她像一枚冬日枝头的叶片,让人想起孤单,想起寒栗,凝望她时,内心常常泛起说不清的疼惜和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