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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茶馆大会就快到了,卫寻英这几天为此忙昏了头。除了要品评谁家的水好、茶好?谁家的茶点好、饭菜好?甚至连茶馆的造景、装潢,茶器、杯碗,还有伙计小二的仪容整洁等,全都是晶评项目,最后积分最高的前三名茶馆,会颁与江南茶馆大会特制的荣誉区额,这可说是一间茶馆所能得到最大的荣耀!
往年这个时候,李子遥的元福楼总是卯足了劲要与卫寻英的宛在轩一争高下!可是李子遥今年却一反常态,不但像是忘了这件攸关私人恩怨的大事,完全没在准备,还整天往宛在轩跑,让卫寻英不胜其扰。
这会儿,卫寻英终于忍不住了,帐簿一甩,朝著李子遥怒吼:“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想夺冠,我还想呢!少来烦我做事!”
小二手里端著的一碗淮山栗子粥差点没被卫寻英吼得翻过去!他稳住端盘,小心地放在客人面前,才抹了抹冷汗,跑到卫寻英跟前小心地陪笑。“卫当家,这是您今儿第五次不小心在客人面前大吼大叫了,是您要我负责提醒您的。”
卫寻英一愣,连忙换下火冒三丈的臭脸,摆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略表歉意地朝在座客人微笑致意。
“大哥!只要你让我再见她一面,让我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小南,我就不再来烦你了!真的!”李子遥死命抓住卫寻英的衣袖,脸上一副不达成目的绝不放弃的坚决表情。
“你--”卫寻英一把揪住李子遥的衣领,忍住又要爆发的火气:“走!你给我到厨房后面去说,别在这儿吵我的客人!我如果这届茶馆大会没能夺冠,一定全都是你的错!”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进了厨房,卫寻英透过白色的蒸气看见正忙碌著的流光,两人目光交会,卫寻英用下巴指指几乎黏在他身上的李子遥,无可奈何地一耸肩。“好啦,你到底要怎样?快说完就给我滚!”
“告诉我她在哪里?让我见她一面!”
“我是想帮你啊,问题是李十三那家伙不肯,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叫我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来见你吗?别闹了,连你的手下都败在她的长鞭之下,我还自己去送死?”
“她为什么不肯见我呢?难道她心里有鬼?难道她真的就是小南?”李子遥揪著卫寻英的衣袖,心中一阵激动。“她不肯见我,是怕我认出她吗?还是她怕我看见她脸上那些伤疤?可是我不介意、我不在乎啊,就算她瘸了腿、少条胳膊,我还是会接纳她的啊,她为什么要怕?为什么不肯见我?”
“小南若听了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一定会很感动,但可能李十三根本不是小南,所以她被你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给吓到了,才不敢见你。”卫寻英凉凉地说著,泼他一大桶冷水。“还有呢,你再这样死命扯著我的衣袖不放,它就要断了。”
李子遥松开了卫寻英,泄气地软了身子,坐在灶炉边。“我也怕我认错,所以才急于再见她一面。可是大哥,你知道吗?我没有看过那么相像的眼睛,那神韵实在是--太像了!”
“我倒不记得南姑娘会跟李十三一样,油嘴滑舌又死皮赖脸的。”
“请让让啊,这炉子上专门烧热水烫死鸡用的,烫到你我可就不好意思了!”
一个师傅手里抓著两只死鸡,面无表情地走来就把鸡往热水里一扔!溅起的小水花喷到李子遥身上,李子遥立刻跳了起来!嫌恶地找干净的布擦拭。
“可恶!下等人就是下等人,脏死了!”李子遥猛擦著,一边抱怨。“我最讨厌那些穷人就是这样,自己脏也就算了,搞得别人也不干净。”
卫寻英看了他一眼。“你还是这个样子,就算她真的是南姑娘也是没用的。”
“什么意思?”李子遥停止擦拭,觉得卫寻英这话里似乎别有文章?
“我早跟你说过,南姑娘出走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卫寻英看着李子遥一身发亮到刺眼的华服,再看看他连一点尘埃也不愿沾上的靴子,不禁摇摇头。“只是在我看来,你一点改变都没有,就算寻得她又如何?”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当我没说吧。你要见李十三,我帮不上忙,最多只能让你每天守在宛在轩等她出现。依照她偏食又食量大的个性,我就不相信她能十天不踏进宛在轩!你等著吧。”
流光远远地看着卫寻英和李子遥谈话,手里一边慢慢地把几样精致糕点仔细包好,放进竹篮子里。临走前她唤来了小二,指指桌上的银子,嘱咐道:“这是这些糕点的钱,你帮我放进钱柜吧。”
“未来的老板娘,你要走了吗?其实你何必这么客气?想吃就拿去吃嘛,你是卫当家未来的娘子,卫当家不会跟你计较的。”小二笑嘻嘻地拾起银子,说得让流光颊畔染上酡红。
“嗯”流光微微一笑,推开后门。“烦你跟卫当家说一声,我先回卫府了。”
卫府内,细嚼慢咽的李十三又夹起了个蟹黄汤包,满足地闻了闻,一脸感动。
“好香哪,充满了苏州的家乡味儿!”张著小口吃著,连点汤汁都没让它流下来。
流光仔细研究著李十三的脸。“你的吃相,好秀气,好像那些官家小姐。”
李十三闻言,又拿起手巾仔细地擦擦嘴,笑嘻嘻的。“是吗?真讨厌,从小就习惯了,想改都改不了。啊,对了,谢谢你帮我拿吃的来。”
流光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你不去宛在轩,是要躲小李爷吗?”
“是啊,那个人真是可怕,死缠烂打的。都说了我叫李十三,不是什么南姑娘,他还是不死心。”李十三看起来颇为烦恼地叹气。
叹气呢,流光没想过李十三这个人也会有叹气的一天。“可是我记得,你说李十三是你师父替你取的,应该不是本名,那么你的本名是什么呢?”
李十三呆愣,像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脸上又出现那种心虚的表情,敷衍地笑两声,亲热挽起流光的手。“-,好无趣,别谈这个了。你看看,我不是说我要跟师妹在陕西会合吗?这是她的信,一直催我赶快起程呢。我的行囊差不多准备好了,过两天就出发,你要一起去吧?”
陕西流光手里拿著那张信,心里不是很确定。虽然她把那些忘记的往事都想起来了;虽然她现在能靠近卫寻英身边而不感到惧怕,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敢回去,敢面对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触景伤情。就像她虽然敢靠近卫寻英,却依然避其他男子唯恐不及一样,她刚刚甚至不敢亲手把银子递到宛在轩的小二手上
“跟我去玩会很有趣的,走走走,我帮你打包行李!”
“慢点,我得问问卫当家”
李十三两手叉腰,语带暧昧地调侃流光。“不是吧?你还没嫁他呢,就已经开始出嫁从夫了吗?”
流光红了脸,想半天才想出个说辞。“不是,是因为--江南茶馆大会要到了,我怕他需要我”
“是啊,卫当家不知道给你下了什么迷药,让你的心都乖乖向著他了。”李十三坐上窗台,悠哉悠哉地晃著两脚。
流光低头,像在沉思一件很重要却不得其解的事情。“十三姐,卫当家他--为什么老是在一堆人面前说--说我是他将来的妻子?”
李十三停止晃脚,没想到流光这样问。“废话,那是因为他喜欢你啊!”“光是喜欢,就能成亲吗?”
“当然不是啦!”李十三大声地反驳,从窗台上跳下来,开始授业解惑。“当男人很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会想娶她为妻,让喜欢累积得很深很深,变成另一种更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夫妻间的爱。”
“很喜欢,所以成亲”流光喃著。“那为什么有的男人成亲后,却对妻子拳打脚踢,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很深的喜欢啊?”
“那个啊,叫做悲剧。”李十三闷闷地说。“咱们女人得凭媒妁之言、父母之约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运气若好,嫁到个好人,就疼惜你一辈子;运气不好,何止拳打脚踢啊,我听过的惨案可多了!不过流光,你别担心,我很了解卫当家的,他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他再怎么样也只是吼一吼发泄掉,绝对绝对--不会动手打女人!”李十三信誓旦旦地保证。
流光想好久,才放心点头。“我知道,他对我很好。”
而且他总是说,只求与她长相守
“你也知道他对你很好啦?”李十三亲热地靠在流光身上。“好男人就要把握呢,尤其你孤身一人在世上,最需要找个好依靠了。”
流光直觉想到,也许李十三也被云娘收买了,加入逼婚行列。怎么好像大家都很希望她能和卫寻英结亲似的?想到卫寻英那张温柔的脸上偏偏老扯著恼怒的神情,那滑稽的模样啊心中又沁出阵阵甜味,惹得她眼里盈满笑意。
“那你,为何就不用找个好依靠?”
“我?我可是侠女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自个儿过得很好,一点羁绊也没有。”李十三豪气地说著,却因为想到了某张苦苦等待的脸孔而心虚了
“最好,是这样呢。”流光轻轻说著,忽然觉得今年秋风吹得特别暖啊。
“为什么又要回陕西?”卫寻英放下手中帐本,一根褪了色的五彩头绳从夹页里掉了出来,流光觉得好眼熟,但又迅速被卫寻英收回手里。“我不是不许你去,只是过几天江南茶馆大会就到了,到时候茶馆的老板都得在场,我走不开啊。”
“又没叫你跟著来,只要你放行罢了。”李十三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这家伙能不能别插嘴?尤其是我正在跟流光说话的时候!否则我就告诉李子遥你躲在我家里!”卫寻英没好气地朝李十三恐吓。李十三只好讪讪地闭嘴。
“你还记得你说过,只要我想做的事,你一定帮我吗?”
“是啊,我一定帮你,可是我真的走不开,能不能晚几天?”卫寻英话一出口,却忽然感到后悔跟心虚。他怎么--跟爹一样?为了宛在轩,其它都不顾了?
难道宛在轩还是强占住他心里最重要的地位吗?那么流光--
“不,我不用你陪我去,十三姐陪我很安全。”流光挥挥手,要卫寻英别多心了,尽管她心里真的有一丝失望。“我只是希望你能放心让我去一趟,见见梁鸣凤,很快就回来。见了她以后,我想我的记忆就补全了,也就放得下了”流光低头,脸色渐晕。“我不想,只是逃避,害怕一辈子。娘说,如果能放下不好的回忆:心就宽了,我就能安心与你长相守”声音愈来愈小,小到几乎听不见,偏偏卫寻英自从向流光表明心意后便有如神助,像是长了顺风耳,大约连蚂蚁的交谈声他也能听见吧!
“流光!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卫寻英激动得想握住流光的手,想一倾爱意,甚至想一亲芳泽!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流光连这种爱欲都有了,八成是那个她浑身湿透站在他眼前的绮丽夜晚吧可是,现在房间里多了个假装若无其事在看墙上的挂画的李十三--害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答应我吧,好好准备茶馆大会,安心等我回来。”流光解下了头上的红头绳,打开卫寻英握著刚才那条五彩头绳的手掌,把红头绳放在他手心,与五彩头绳并排。“我回来,你要把这两条头绳,一起还给我。我跟以前一样,戴著蝴蝶扣去,也会戴著蝴蝶扣回来。好不好?”
好不好?他能说不好吗?即使他跟十年前一样,心中满是不愿意。
十年前让她离开,是因为他们当时只是非亲非故的两个小孩儿,他甚至连送行都不敢去;而十年后的今天,她又要离开了,又要去那个像是受了诅咒的陕西。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她,好不容易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多么害怕万一她回去那个地方,会不会又消失?又要全部从头再来?他多么不愿意,却因为自己始终放不下他视为第二生命的宛在轩?他心生愧疚,连说不好都说不出口
“好好吧。”卫寻英很不情愿地答应,他看见流光放心地笑了,连忙一把把她抱进怀里,紧紧地、深深地拥抱著,感受她凉凉的颊贴在自己开始发热发红的颈子边;他眉毛一皱,尴尬又害羞的声音埋在她的如云发堆里。“再提醒你一次,等你回来,等你宽心,我就要娶你--你听到没?我等著呢,给我快点回来!”
他突如其来热烈拥抱让流光怔了半晌,仔细思量他的话,又再次确定她心中那抹甜味代表的是她也愿意,她才勉强把手从他紧紧的拥抱中伸出来,一边拍著他的背,一边轻声允诺。“你放心,等我宽心了,我一定赶快回来嫁你。”
小女孩躲在黑暗的房间里,手里揽著姊姊寄给她的信,不停发抖。
天气好冷啊,姊姊在信里面说,姊夫不给她暖被子盖,夜里根本无法入睡婆婆把茶碗摔在她身上,只因为茶水不够热;不准她吃晚饭,叫她去院子里把粪桶给洗干净二婶婆拿著针猛戳她的手,因为她把那朵凤仙花绣错了位置,骂她是笨手笨脚的死奴才姐夫娶了二房,又准备再娶三房,他说姊姊是花五百两买来的臭丫头,别想跟他装什么娘子相公姊姊说,成老爷害她嫁错了人,她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姊姊说,她好想娘、好想流光,只怕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了她常常想到她去洗衣服的那个湖,那个上头有木桥,好深好绿的湖
小女孩不敢再想,她下了床,摸黑走出房门。她今晚一定要去看姊姊,即使今晚是成老爷娶凤姐姐的日子,他说过她不准乱跑,否则一定狠打她一顿--她还是要去找姊姊,不然她怕她好怕来不及!
摸著黑走过走廊,隐隐约约听见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小女孩吓一跳,以为是鬼,忙捂住了耳,却又忍不住好奇,循著哭喊声来到了那问房--成老爷的卧房。
“不要啊!你放开我、放开我--”
“啪”地一声,袒胸露背的成老爷甩了个巴掌在穿著红嫁衣的凤姐姐脸上,那张清秀年轻的脸蛋立刻红肿了半边。成老爷破口大骂:“臭婊子!老子我把卖养女的钱都给了你娘,好不容易才把你买了来,你还不认命,还不好好伺候!”
“不、不!成老爷,钱是我娘拿的,我没拿,你放了我吧!”
“放了你?哼!你当老子我是大善人?白给你娘五百两银子花?”成老爷的老脸上满是yin欲:“你想走也行,只要今晚你让老子我舒服快活了,自然放你走!可是搞不好过了今夜--你就不想走了呢!”
小女孩站在窗边,刚好从缝隙里窥见了这可怕的一幕--成老爷yin笑着,满是吧肉的巨大身躯扑向了凤姐姐,他一边粗鲁地扯掉了那件红嫁衣,一边啃咬著凤姐姐的身子,饿狼扑羊般--
“不要啊!”凤姐姐痛楚的尖叫。流光吓傻了眼、不小心撞到了窗子的支架,窗扇竟然应声掉落,砸出了巨大声响!
“谁?”成老爷满头大汗地回头,见小女孩站在窗外,满脸惊骇,不停发抖。
凤姐姐看见她,泪流满面,伸出满是瘀青的手臂向她喊:“救我、救我!”
“你这短命丫头!看什么?是不是也想过来跟老子快活快活?”成老爷怒骂著,真要起身来抓她,小女孩踉舱地后退好几步,转身飞奔出去!
快跑!快点跑!千万不要被成老爷抓到!他是恶魔、是鬼怪!会吃人、会像刚刚他对凤姐姐那样--对自己!她得赶快去找姊姊,姊姊在夫家受苦,她也不敢继续住在成老爷家里了,她要去找姊姊、带她逃走!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冷空气呛得她胸口发疼,她终于找到了姊姊的夫家,偷偷摸摸地跑到后门的狗洞,小身子一钻就进去了。她记得姊姊的房间应该在--
“跑啦!那死丫头跑啦!”有人举著烛火高喊著,是那个要成老爷把姊姊嫁给他的姐夫!
“哼!她竟敢逃跑?不过被我打几下就受不了了?真是没用的奴才!”女人尖锐的咆哮声。是那个尖酸刻薄的二婶婆。
“跑了就跑了,大惊小敝什么?这么冷的天,由她冻死在外面吧,反正我从没承认过她是我媳妇儿。”女人低沉的喝道。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婆婆
“娘,霏霏死了,那我可以再娶一门正妻吗?”男子薄情的声音。
小女孩连猜都不想猜,脚步慌乱地又从狗洞钻出去,朝这小镇里唯一的湖奔去!
不要!千万不要!她不是说过,一定会保护她的吗?姊姊!千万要等她,别扔下流光--
夜晚里的湖看起来特别深,小女孩反覆绕著湖岸边跑,却找不到姊姊的身影。跑得气喘嘘嘘,再也跑不动了,她伏在木桥边直喘气。忽然一只小巧的绣鞋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姊姊的鞋!小女孩惊骇地跑上前去拾起那只绣鞋,里头还塞著一张没写完的信。她颤抖著双手打开来看,姊姊说生不如死,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恨成老爷欺侮她们死了爹娘,无亲无依,把她卖给那个嗜色如命的丈夫!她恨她丈夫,把她当奴才看,全家联合起来虐待她,让她过著连狗都不如的日子!她恨他们、她恨男人们!男人全是可怕的坏人,千万不要靠近!流光!记得啊,千万要让自己看起来又脏乱又丑陋,站在远远的角落里,不要吸引到男人的目光,引来灾祸!而她,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对不起,流光,她要去找娘跟爹了
风卷起了信,往湖心吹去,小女孩慌得伸手去抓,一低头,却看见湖面上飘著另外一只绣鞋,小小的、白色的,在水面上载浮载沉。小女孩捡起了地上枯枝,伸长手想把鞋给挑起,挑著挑著,她渐渐看见有东西浮出水面好像朵花?好像朵芙蓉?好像--姊姊的脸?
小女孩倒抽口气,惊恐万分!身子一软,手里枯枝掉落,正好掉在那具仰面浮出湖水的尸体。那是姊姊--是姊姊!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水,想抓住姊姊的手,可是湖水好冷、好深,她的手脚冻得僵冷,怎么也游不动,渐渐往下沉
真的好冷啊,姊姊
流光睁开眼,颠簸的马车还在慢慢行驶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满是冷汗,难怪梦里会觉得寒凉。
“唔,你醒啦?”李十三转头看向流光,伸了个懒腰。“还没到呢,再多睡会儿吧?你脸色不大好,等下经过客栈,咱们再下来休息。”
流光点点头,却不愿再睡。她伸手摸了摸项上的蝴蝶扣,脑海里卫寻英那张看了就舒服的温柔脸立刻出现,桃花眼笑得好像春风,把刚刚那些恐怖的画面都吹走了。流光轻轻叹一口气。才起程第一天,她就已经开始想念苏州;开始想念那个等她回来就要娶她的卫寻英了
负责承办江南茶馆大会的周大人站在卫寻英身旁,一脸公正不阿地仔细审查著宛在轩的茶点。周大人的脸生得严肃,只见他挑著眉尝了口莲子羹,又尝了口四季卷,却只是“嗯”了一声,多半个字评语都不肯给。所有宛在轩的伙计们都紧张兮兮的,神魂全跟著他的表情上下起伏,唯独卫寻英却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
流光已经出发了,正在去陕西的路上。好几天的路程,他真的能放得下心,让她再回去那里?他明明不愿意的,怎么不留住她?是啊,怎么不留住她?
陪在一边的韩雍注意到卫寻英的异状,提醒著:“大哥,专心点啊。”
“这粥--就是名声响亮得连京城都有所闻的绝世好粥?”周大人端起那碗流光昨夜起来连夜熬煮的大骨笋片粥,眉毛挑得老高,喝了一口--“哎呀,这粥--”众人皆屏息以待,有了绝世好粥,这下该可以直接宣布宛在轩夺冠了吧?“这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众人没想到周大人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只见他捏了捏小胡子,瞄了眼那碗汤粥,眼里大有轻视之意。“徒负虚名罢了。”
卫寻英回神,见他如此诋毁流光的手艺,忽然觉得有股怒气直冲上来。“大人,您可看仔细了,这里是有百年招牌的宛在轩,我卫当家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绝对不搞虚名这一套。这粥会被赞为绝世好粥,自然有它的道理!单单不合大人您的胃口,也不足以被贬为徒负虚名吧?”
周大人怔住,冷笑两声。“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可是朝廷御设美食品评大师,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分辨何谓美食佳肴!我说它徒负虚名,就是徒负虚名!”
怒火烧啊烧,卫寻英觉得自己半刻也忍不住了,他转身就走向宛在轩大门。
“你干什么?茶馆大会还没结束,茶馆老板不得擅自离开!你给我回来!”第一次由他负责的茶馆大会就搞出这样的事,周大人心里一急,冲上前去用力扯住卫寻英的衣袖。“你给我--”
“啊!”众人哗地一声,只见周大人被卫寻英反手一推、胸口上一击,立刻像块抹布似的被扔向后面的红木柜,撞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周大人狼狈又惊惧地倒在地上,发抖的手指著卫寻英。
“你不怕宛在轩从此与冠军无缘!”
“那就无缘吧!变的是人,真正好吃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变!江南几百家茶馆单单由你一个糟老头来品评,我真不知道品评出来的真是江南人民的喜好,还是阁下您的喜好?宛在轩有实力,不需要靠你给它加光环。这种茶馆大会--根本是无聊透顶!”卫寻英说完,立刻吩咐小厮:“给我备快马!我要去陕西!”
他一定要去陕西找流光!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上回他没能留住她,这次至少让他陪在她身边!
众人围到门边,看着卫寻英俐落地翻身上马,衣带飘飘,扬长而去。
“啊,好似神仙哪,实在是太美了”韩雍的惊叹声一出,?众人齐附和。
“可恶!卫寻英这家伙--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周大人狼狈起身,破口大骂。
韩雍见状,连忙在桌上捧了碗流光为伙计们煮的菊花茶。“大人别生气,喝茶。”
周大人哼著气,抓过碗就灌下。“哎呀!这茶--”眼里忽然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他满脸感动,不可思议地惊叫:“这茶实在--太好喝了!”
李十三与流光并肩而行,从陕西远山小镇上最大的客栈走出来。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得出来马儿跑得飞快,像是有很要紧的事。这座小镇人少又安静,那如雷的急迫声响自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流光和李十三也跟著回头看。
从远而近,有个人骑著白马朝她们飞驰而来,阳光洒在他飘扬的黑发和白色衣衫上,恍若镀了层金,就连他身后被马蹄激起的飞沙也像是星尘般,晶亮闪耀!
“难道是神仙”老百姓惊呼著,不可思议地猜测。
“唔”流光盯著翻身下马、明明有张那么好看的脸蛋,此时却臭到不能再臭的卫寻英,不禁诧异。“你怎么--”
拥抱突如其来,流光感觉有抹温暖停留在自己凉凉的唇上,堵住了她的话,又飞快地离开,把她埋进男子的香气里。
终于被他亲到了卫寻英红著脸,皱著眉,把脸埋进她的发,想隐藏自己因为又兴奋又尴尬而严重扭曲、几乎快抽筋的表情。“总算找到你了!”
“不是吧?这儿这么偏僻,你也能跟来?”李十三啧声,换来卫寻英怒目瞪视。
“你来了,那,茶馆大会?”瞄见小镇乡民错愕的眼神,流光小心地稍稍推开两人过于亲密的距离,但很快又被拉回他温暖的臂弯里。
“我不知道,早结束了。你走的那天,我也跟著追来了,宛在轩夺不夺冠,我不知道结果,也无所谓了。”卫寻英漫不在乎地说著,忍不住又瞪她。“你知不知道我骑著马跑了好几天的路,癫得我骨头都要散了!你跑那么老远来这里,到底见到梁鸣凤没?见到了就快跟我回去!”
“昨天才打听到梁鸣凤住的地方,我们现在正要去找她。”流光牵住卫寻英的乎,不可否认此刻她心里真的非常高兴。他能陪在她身边,她要面对这个满是伤心回忆的小镇就不再那么困难了。
三人一起来到了一间农庄,流光和李十三站得远远的,看着卫寻英跟木屋门口那对母子说话。梁鸣凤手里抱著一个正在酣睡的小女孩,脸上依旧清秀,却削瘦。
小男孩拉著娘的裙角,睁著大眼睛盯著卫寻英。卫寻英把手里一个包袱塞给小男孩,梁鸣凤还要留他,卫寻英笑着摆摆手,离开了。
卫寻英走回流光身边,丢给流光一个安心的笑容。“梁鸣凤现在日子倒也过得还好,自从她生了凤鸣以后,在这间农庄里找到了差事。大旱结束,天降甘霖,农庄又要忙碌起来了。再加上你送给她那些银两,不但够吃饱,还有余力送那小表上学堂了。”
“那就好”流光望着木屋屋顶上渐渐升起的炊烟,驻足许久。她终究不愿再当面跟她相认,当年她没能救她,总觉得有点亏欠。“咱们走吧,我还想给娘和姊姊的坟上炷香。”
走到一处荒凉草地,卫寻英发现,那根本不算是座坟,枯黄杂草间两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刻著任大婶和她姊姊的名字的木板甚至倒落在地,有虫蛀的痕迹。流光上完香,黑眸始终盯著不远处一座绿湖,湖上有木桥,湖边几个洗衣妇人。
“那年闹饥荒,娘病逝,成老爷收我跟姊姊当义女后来隔壁村的一个少爷看上了姊姊,成老爷作主,便把姊姊嫁给了姊夫。可是我没想到,原来成老爷是跟姊夫收了五百两银子,把姊姊像个丫头似的卖给姊夫。”
卫寻英发现流光声音颤抖,牵著他的手满是冷汗。他放开了手,转而将她拥进怀里。流光的脸埋在他胸前,停顿好久,才渐渐平缓了呼吸。
“成老爷拿这五百两又去买了凤姐姐回来,他们成亲那晚,我逃了出来,想去找姊姊,最后却在那座湖里看见姊姊我跳下水,想救她,却也差点淹死。等我被别人救起后,我把姊姊埋葬在娘的坟边,不吃不睡地哭了好几天,再醒来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只知道我一定要回苏州去”流光抬起脸,看着卫寻英的脸很是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姊姊,伤害凤姐姐呢?她们是那么好的人,什么也没做错--”
“流光,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只是遇上了错的时机、错的人,才会造成遗憾。生死有命,人各有不同际遇,就像你姊姊虽然走了,也许她现在正跟你爹娘在天上享福,这可不是解脱了吗?就像梁鸣凤,她虽然被迫嫁给那姓成的,为了她的孩子苟且偷生,但她现在不仅找到了差事,还遇上贵人相助。”卫寻英轻敲了下她的额,极温柔的。“也算时来运转,终有好报了。而那个姓成的,死于债主刀下,也是咎由自取,终于为他做过的坏事付出代价,得到报应。因果轮回,天理循环,将来的事你猜不到,逝去的你不能再挽回,只有现在才在你掌握之中啊。”
流光低头沉思,沉默好久、好久
是啊,只有现在才在掌握之中流光终于抬起脸,朝他轻轻点了个头。
卫寻英小心搜寻著流光脸上的表情,没有痛楚,只是淡淡的遗憾
“那么,你放得下了吗?你--能宽心了吗?”
流光抬眼,仔细看着卫寻英那双桃花眼里的满心期待、焦躁不安,她忽然想笑,忽然觉得这个堂堂宛在轩的卫大当家,其实很像个孩子啊。
卫寻英红了脸,说得很认真:“我--我不敢说我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但是我能保证,我绝对不像那个姓成的家伙,也不像你那混帐姊夫!我绝对会--好好珍惜你的!我可以改我的坏脾气,我可以放下宛在轩!只要你宽心了,我--”
好像幼年时期在粥铺子上的牵扯,就注定了接下来一辈子都得继续牵扯下去,尤其是遇到像他这样斤斤计较、付出一点情感后,就算是相隔十年也要讨回来的商人个性,想欠债都不能,何况这是情债流光眼帘低垂,童音低软。“如果,我是蝴蝶,你愿意替我上寒山寺--”
“我愿意!替你上寒山寺,跪拜百个日夜,祈求上苍赐你人身,好与我长相守!若他不肯那就拿我的人身交换,让我也变成蝴蝶吧!”卫寻英信誓旦旦,眼里有涓涓情感细流著。“我卫当家作生意,向来童叟无欺,绝不食言的”
流光心头一热,眼眶也好热,这种感觉--果然就是很深很深的喜欢了吧?“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是首--妇思君的歌。”
“我知道,你爹写给你娘,说得其实是思妇的心情;而你唱给我听,唱得其实就是我思念你的心情。”卫寻英紧握著她凉凉的手,眼里真情满溢。“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流光,不只三五共盈盈,你同我--常相守,长相守吧。”
流光想说什么,却因为莫名的哽咽而说不出口。
李十三看不下去,翻了个白眼。“唉,你就答应他吧,你再不说好,我都要替他哭了。”
流光听了,努力好久,才很用力、很用力地朝卫寻英点头。“好。”
“好”卫寻英微愣,有点分不清是幻是真。“你答应了,不能再反悔的。”
“我宽心了。”流光慢慢地说著,一字一句嵌进他心里。“我也喜欢你,好嘉欢好嘉欢回苏州,我嫁你。”
承诺生根,愈扎愈深这次,真的不再放手,不再分离了。
心迷离,神缥缈,魂无归处为情牵。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