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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上青瓦漏空,二楼阳台欲垮。她像一个千年之前的幽魂,前来凭吊生前的故居。闭上眼,仿佛那黑壮高大的男人,长着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依旧坐在院落里折纸,阳台上还挂着亮闪闪滴水的内衣。周语走累了,在门前台阶上歇脚,点了支烟,不急不慢的抽。心里想着待会晚了,怕赶不上回去的船。
牧人歌声悠扬,牵着水牛款款走来。将牛栓柱上,不住打量周语。最后忍不出,腼腆问一句:“这里许久没人住了,你坐这里做什么?”周语冲他笑:“歇脚。”
牧人青春正盛,已懂得羞赧,面上一红。见周语满头大汗,又问:“你是不是渴了,我带着水,你喝不喝?”周语说:“谢谢你,我不渴。”老头在前面喊:“白小坤,去把你哑巴妈找回来!”牧人道:“好!”跑远了。周语恍惚一阵,仿佛当年那个眉目清秀的腼腆少年没有死,就在刚才,他轻快的从自己眼前跑去了。女人的声音:“你找哪个?”
周语“啊”一声,掐了烟站起来:“走亲戚的,走渴了,想找口水喝。”那村妇三十来岁,丑陋粗蛮,眯缝眼,满脸横肉,吨位大,个头却矮。
周语站起来,她不到周语肩。挽着个菜篮子,秉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声如洪钟:“噢,我还以为是哪个明星来了!”周语笑。
村妇诚心的赞美:“其实你比那些电视明星还好看!”乡下人好客,村妇也不例外,热情的相邀:“我家离这儿不远,你要是不嫌弃,去我家里喝嘛,”她不好意思的挠头“就是没得好茶叶咯!”周语走上去:“那谢谢你了。”
村妇的家不远,步行十来分钟。两人有句没句,很快便到了。房是新起的,两层小楼,和这里大多数房屋构造并无二致,正面贴着白色瓷砖。
只是阳台更宽大,阳台上摆了把躺椅。平整干净的院落,一个黑壮的男人坐那儿编竹篾。村妇老远便开始吆喝:“全儿老汉,来客人了!”那男人穿黑背心,打赤膀,手臂肌肉贲张。
对妻子的叫唤充耳不闻,只一心编著手上的草帽。手指粗粝,却是巧妙,老茧之下,竹篾翻飞。周语远远看着,忘了移步,身子泛空。村妇欢天喜地的,忙进忙出,一手提凳子,一手端茶盅。
“大热天的赶路,肯定渴惨了,快来坐着喝口茶,薄荷茶咯,不晓得你喝得惯不,”将茶盅放下,见周语望着自家男人出神,笑眯眯的黑脸在阳光下闪光“我男人能干得很,屋里哪样都是他做的,板凳,帽子,笆篓哪样都是!”骄傲难以掩饰。后诧异道:“过来坐撒!莫讲理!”周语抖着颌,干巴巴挤出一声:“好。”声音不大,编竹篾的男人手一抖,转身看过来。两人遥向凝视,天地无色,一眼万年,隔了阴阳两界。男人那双干涸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并在霎那永垂不朽。她努力回想着,通常故人久别重逢,要说些什么。
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也是。诸如此类。但她于心不忍。她不能为了墨守陈规而问这样显而易见且残忍的事情。重逢于此情此景,强弩之末,毕竟是刺心的。
多少年了,往事细数,黄历都要翻上好一阵。村妇在旁叫妈:“我的妈,流这么多血!我的妈,划这么大条口!”她跳起来,冲进屋里“全儿老汉,你莫动,我去拿布条来!”
惶惶进去了。阳光洁净的午后,知了在田间。时间慢下来。周语心里翻着巨浪,指着他:“你怎么你”男人变化大,面目沧悴,她几乎认不出。曾经的那双漂亮深邃的大双眼皮,似储着一个春季的毛毛细雨,明净的,温柔的,已不复存在。
统统流逝在无情历史的洪流里。苟存着性命。他低着头,仍是不爱言语。半晌后,下巴点一下村妇放在绿阴下的板凳,言简意赅。
“坐。”周语抖了半晌,找不到话。村妇捧着棉花粗布奔出来,蹲地上替丈夫止血。周语坐在边上,不去看他们。尽管不看他们,也咋出些前朝旧人的委屈感。
敛目方寸地,回头万重山。头顶是一片滕蔓植物,碧嫩碧嫩的叶子,知了呱噪,没完没了。忽闻男人对村妇说:“你摘几串葡萄,给客人吃。”村妇脸上横肉一挤:“葡萄还没熟,涩口!摘了可惜了!”
男人说:“去摘!”村妇不便违抗,嘀咕着,进屋拿剪子去。周语这才注意到头顶嫩绿的叶缝里,藏着一串串葡萄,还未熟透,半青半紫的,看着已经喜人。村妇踩在凳子上剪葡萄,男人在底下不住的叮嘱:“多摘点再摘几串。”
村妇抱怨都摊在脸上,将满满一盆葡萄往周语脚边一撂,嘴里骂一句“男人都他妈一个贱样!”恨恨的进屋了。小夫妻因自己闹口角,周语尴尬,找话说:“紫葡萄啊?”男人嗯一声:“从老屋移植过来的。”
摸着面前一条嫩藤,青筋贲张的粗手,极尽所能的温柔。像拂着仅存的一点生气。当年的葡萄并没随着人老去。相反,它以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长出铺天盖日的架势。当它还是一根绿藤时,周语便对着它垂涎三尺。
什么时候能吃呀,明天就能吃就好啦。那时顾来说,明年就能吃了。多年过去,它枝繁叶茂,遍布满个庭院,已亭亭如盖。见她不动,男人催促:“你吃。”
周语这才伸手,拈了一颗。葡萄未熟,比心上的血还涩口。但好歹是等到了。她不去看他的人,不去看双形如枯槁的眼睛。眼睛没去处,吃了几颗便不吃了。摸出烟来。手抖得厉害,点了几次,点不着。男人说:“女人不要抽烟吧。”
周语难得这么听话,啊一声,又哦一声。她将烟收回包就好的,她却一把丢旁边垃圾桶里,仿佛不这样就不够郑重。百无聊赖的看着两层小楼,周语笑着问:“你设计的?”
“嗯。”啧啧两声“这块风水宝地,还真让你盖了房子,”说着玩笑话“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村妇勤快,拿着大扫帚唰唰扫院坝。男人问:“来雀儿沟有事吗?”周语盯着村妇粗壮的背影,嘴里“啊”一声,说得轻巧:“跟团来的,没什么事。想着反正都到了,进来看看。”
男人说:“哦。”大门口爬出一个周岁模样的小孩,扶着门框蹒跚学步。长得不算好看,脸型像母亲。周语指着:“你小孩?”男人嗯一声,慈爱的展臂:“到爸爸这儿来。”
周语将孩子抱在怀里,逗弄,问:“男孩女孩?”“男孩。”周语将孩子放进他怀里,说:“恭喜。”
他没出声。周语在身上摸索一通,说:“不知道你有孩子,也没带见面礼。”男人说:“我替你送过了。”
周语这才发现,孩子满是污垢的小脖子上,用线穿着一个暗红色的珠子。小叶紫檀,满星老料,这样的极品并不多见。久坐无意,周语看表,说:“我走了,晚了赶不上船。”男人收拾着地上的竹篾,闻声,颠一下。
过了许久才低声应:“嗯。”村妇从屋里出来,周语拿出钱递给她:“谢谢你们的款待,这些,给孩子买些吃穿用品。”村妇又惊又喜,几番推攘,收下了。
亲热的留客:“吃了晚饭再走吧!我煮了红薯稀饭!待会儿炒盘腊肉!”周语:“不用了,我是素食主义,回镇上去吃。”
素不素食村妇并不懂,见留不住她,也就作罢,心直口快的:“那就不送了,你看我这一个人,老的小的都得照顾。”
周语表示理解,说你忙去。村妇贤惠,将满地乱爬的儿子夹在腋下,并手脚麻利的收拾院落。周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想着,还是说些祝福的话,或是离别的赠言。但唇抖了半晌,脱口而出一句:“骗子!”他抬头。
“你他妈不是说我是你老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吗?”她双目赤红,凝着绝望,愤愤的低喊:“顾来,你他妈就是一混账!”他嘴一张一合,万语千言,最后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她调了调呼吸,冷静些,问道:“为什么不等我?”
“我也要传宗接代的。”“放屁!你他妈放屁!你那点心思我看不懂?”顿一下,艰难的说“你也太小瞧我周语!”他手上的活一滞,只一刻,又继续编织。周语喉咙干痛,下一刻又轻轻的喊他:“阿来。”情有多浓,声就多柔。
“嗯?”“只要你一句话,不,不用说话,只要你点个头,”语气轻飘飘没分量,但谁知道,她已是将人生最后一次离经叛道的欲,和奋不顾身的爱,都压在这句话上“我就留在这里。”
他痴痴将她看着。往后多少次,她回想起那个时候,两人仿佛对视了天荒地老,又好像只过了一秒。周语几尽哽咽:“阿来”她不死心,去拉他,去抓仅存的希望“你什么样,我一点不在意的!只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