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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又一滴凉意落到额上,周语抬头,果然下雨了。她加快步子。扎两条辫子的老妇迎面跑来,灰色布衣,弓着身,怀里端一个铁盅。与周语插肩而过。走出几步,她又倒转回来,满是褶皱的脸在周语面前一挡,掩不住惊喜:“妹儿,还真是你!”
竟是陈慧红。周语站住,与她点头。陈慧红搓手:“哎呀,还真是你!还真是!”周语往她身后看一眼,路边树下,那高大的男人果然站在那儿,两人遥远的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
陈慧红对周语是有怨气的,她自问待她不薄,她却走得一声不吭。走了不说,还把全村婆娘都接走了,引发公愤。
在雀儿沟,顾家人险些呆不下去。但她又感激周语。周语的那块表,保证了顾钧的医药费。陈慧红的百感交集,到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问她:“妹儿,你到底还回不回来嘛?”周语说:“不了。”
陈慧红急道:“我们二娃天天盼着你!”周语将李皓放下,低头整理他衣襟。态度已说明一切。陈慧红又叹气:“算了算了,”顿了顿“你总归是我们顾家的恩人。”
出于客套,陈慧红去逗李皓。两人的普通话,一个带土味,一个带洋味,怕是谁也没听明白谁。周语好笑。笑后侧目,那男人在树下蹲着,手上同样托着饭盒,垂着头看手机。陈慧红握着李皓的肩问周语:“妹儿,这是你家毛儿?”
周语没解释,点头说是。陈慧红昧着良心夸了几句。几人关系尴尬,能撑到这时已是极限,接下来就是集体沉默。雨陡然下大,周语没带伞,拉着李皓要走。
乡下人习惯留客,陈慧红一把拽着她的胳膊:“就在这儿吃,就在这儿吃!打的饭菜有多的!阿钧也经常提起,再见到你要好好感谢你一番。”
陈慧红的挽留热忱而真挚,险些将周语拉脱臼。且无论周语如何婉拒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盛情,远处顾来看来像是争执。他朝这边走来。问明情况,顾来说:“妈,病房里不卫生。”
陈慧红如梦初醒,不再坚持。她拍拍周语,说:“那你们快点回家,雨大了,”将伞递给儿子,吩咐“二娃,你去送他们。”
说完拎着饭盒一路小跑,去了。顾来撑伞。女士伞,梁塌了一根,一方瘪着。他将伞给周语,自己率先走在前面,与她们保持着一步之遥。李皓生病未愈,再淋了雨不好。
周语让李皓拿着伞,她脱下外套给他披上。一抬头,那男人等在前方雨幕里。周语牵着李皓赶上去。雨大,她冲他喊:“你回去。”顾来没说话,也没抬头。三人并排走。周语想了想又说:“伞我明天让同事给你送过来。”他仍不搭理,只顾往前。
雨水将他浇透,他右脚有些跛。周语突然喊:“站住!”那男人才停下,脸仍是转向一边。周语走上去“摆脸色给谁看呢。”
他低着头,黑发一缕缕贴在额前,发梢滴水。浓眉长睫,在雨水浸。淫下显得狼狈,整个人以一种自弃的态度站在雨里。雨进了眼就慢腾腾的搓一把。周语睨着他:“谁又招你了?”顾来慢慢跺一下脚,声音瓮声瓮气的“没有。”
周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路面积水渐深,他那双运动鞋进了水。鞋踩在水洼里,有水沫挤出来,发出“叽叽”的声音。
李皓鬼灵精似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周语于心不忍,想着解释一下李皓的身份。还没开口,李皓那小兔崽子大叫一声:“妈!”顾来这才抬眼看她,瞳仁赤红。
周语啧一声,在李皓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不想活了?”李皓往前一指:“妈,你看,是老爸!”李季下车,西装革履一尘不染,撑一把巨大的黑伞。李皓最近迷上水浒,雀跃喊:“爸,你是宋江你是及时雨!”
然后那个无齿之徒,将手上的女士伞像扔破烂一样扔在路边。三两步钻父亲伞下。他贴着李季说悄悄话。李季看一眼顾来,不咸不淡的训儿子“没规矩!”
周语走过去,李季的伞向她移了移,询问儿子病况,她详细作答。一家三口轻言细语,和乐融融。顾来在原地伫立片刻,弯身将伞捡起来。也没撑,一圈圈将伞卷起来,卷得很慢。
如不这样,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开。天黑尽了。霓虹似锦的闹市,连雨帘都是污浊的。他孤独的站在那儿,身后是混杂车流。
唯有他的眼睛,明净一如始初。他向周语望去,正对上她的视线。周语心里发紧,转开眼。李季突然叫他:“你是叫顾来吧。”顾来嗯一声。
“小语在九曲水库,给你家带去麻烦了。”雨水肆意冲刷,顾来那流水的喉咙滚了滚。他并没有因酸葡萄心理,就对周语恶意诋毁。他什么也没说。李季和颜问:“在这儿还习惯吗?”顾来没答话。
那无齿之徒李皓暗自发急,阴阳怪气的插话:“老爸,你一天天念佛都念傻了?”李季给了儿子一个眼神,无齿之徒总算有个约束,只在一旁愤愤跺脚,小脸气鼓鼓。李季在周语肩上握了握,凑近她耳边:“都杵这儿干什么,带小皓上车。”周语嗯一声,抬头对顾来说:“我走了。”
没人应。那时,右边楼上突然飞出白鸽,在大雨中盘旋,他抬头看去。周语将李皓带上车,李季和顾来在雨中说了几句,递了名片,也进来。车内干燥而温暖。周语给李皓擦头发。小兔崽子突然叫起来:“周语你怎么在发抖!”
周语:“伞都给你了,你在雨里站几分钟试试看抖不抖。”大灯蓦地打开。车前的男人眯眼,手肘挡一下。李季调头,车滑了两步便停下,喇叭滴滴两声。周语问:“怎么了?”李季说:“车阻石挡了。”李季开窗,对车外发愣的男人指挥:“麻烦你,帮我把前面的石头挪一下!”顾来哦一声,跑过去推。
他浑身湿透,脚底打滑,车阻石浑圆光净,要移动十分不易。他一身蛮力,最终是搬开了。人和石都默默退到一边。李季缓缓点油门,车移动了几米又停下,李季说:“距离不够。”顾来站在雨中没听清,绕道李季窗边问:“什么?”
李季车窗开了条缝,说一句:“距离不够,再移开点。”说完关上窗。他再去推。周语透过疯狂摆动的雨刮,看着前面半蹲的男人。车灯照在他背上,风水更像是发了狂,竭尽所能的狂轰滥炸。巨大的车阻石向旁边移动了半米。
车内泛着香气的暖风吹到脸上,她感到眼睛干涩。车窗玻璃上水流弥漫,扭曲了他的背影。车轮卷水缓缓驶出。男人离车近,来不及躲避,污水溅他一身。前面一片红光,堵车了。周语漫不经心的问李季:“你们刚才在外面聊什么?”
李季拧开保温瓶“我问他会不会在这儿长住,需不需要找工作。”瓶里热气腾腾,他喝上几口,盖子盖上。点油门走了几步“老张那儿不是缺人手吗,我算做个顺水人情。”周语斜眼审视他。
李皓在旁边翻白眼:“摆脱你不要对谁都这么好心,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没听过吗?刚才要不是我,周语都快红杏出墙了!”周语出手一个爆栗“你中国民间故事看得挺多啊!”李皓捂额乱叫。李季佯怒训儿子:“小皓!”后又笑起来:“你问她敢不敢。”周语在后视镜与李季对视,哼笑着点头,并不置可否。他儿子并不买账:“神气什么!没你人家周语还活不成了?你是她什么人呐你!”李季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救赎。”周语像被人点了穴。
周父在电话里给女儿打预防针:“你妈又去找李季了,到现在还没消着气,你待会儿别惹她。”周语说:“李季怎么她了?”
周父说:“也没怎么,周周到到的招待,客客气气说了句,伯母您误会了。”周语在电话里笑:“我妈晚年生活太精彩了。”
周语提着三斤羊排回家。果然,周母抱着胳膊堵在门口:“哟,何方来的稀客呀!”周语扼腕,看来李季这回将她妈得罪得很彻底。
重庆很多家庭都是男人下厨,周家也不例外。周父做饭,周语坐沙发上看电视,周母慢条斯理的削橙子。周母强势,当年望女成凤,力排众议,将年幼的女儿扔进体校练游泳。周语小时特别恨她。周语属虎,周母也属虎,二虎相斗时,全靠周父在中间周旋。
近几年岁月欺人,加上周语住李季那儿,回家少了,周母的脾气才稍微收敛。周母闲聊:“你现在可是名人了啊,上回你上电视,你爸乐得逢人就问哎,拿着啊!”她拿橙子的手撞女儿一下。
重庆没有暖气,周语怕冷,抱着电热炉,看一眼汁水四溢的橙子,打了个寒颤“你自己吃吧,”接着又说“我爸逢人就问啥?”周母忘形:“那老头逢人就问,你看新闻了吗,你看新闻了吗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打拐英雄是她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