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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吃撑了,鼓着肚皮躺在屋中间装死。挡了道,周语踢它,它一动不动。周语放好最后一张凳子,大黄突然艰难的站起来,低着脑袋使劲扫尾巴。周语抬头看一眼来人:“醒了?”
顾来嗯一声,走不稳,脚下打晃。晃到屋中央,扶着桌子,闭眼站了半分钟,手掌在脸上使劲搓。扯下毛巾打盆凉水洗个脸,这才清醒些。
再从碗柜里拿出醋,灌下一大口。他缩着脖子皱着眉,被酸劲冲得好半天才缓过来,最后长叹一声。大黄是个好演员,两小时不见,也能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演绎得逼真感人。他在顾来脚边不顾一切的上窜下跳。顾来抬腿拂开它“走开。”
话没说完踩上狗尾巴,大黄嗷一嗓子跑了。周语将扫帚放到门后,拍拍手上的灰“家里有蜂蜜吗,蜂蜜解酒。”“醋一样的,”顾来又灌了一口醋,半天才说出话来“蜂蜜要满叔家才有。”“他家有?”
周语说完就想起密密麻麻的蜜蜂,挂在黄泥土墙上的蜂箱,还有蜂箱旁边,洞黑的窗。她缓缓的哦一声。姓满的男人给周语印象很深。佝偻的驼背,阴厉的目光,皮笑肉不笑的脸,带着狰狞。充满屎尿的暗房,不见天日的囚禁。棍打,鞭笞。蓬头垢面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怒骂。手臂粗的铁链,锁得住人,锁不住噬骨饮血的仇恨与愤怒,还有破釜沉舟要脱离炼狱的决心。
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的泪,她的绝望。周语打水洗手,随口问:“今天他妈怎么没来?”顾来此刻的脑回路比平时长了许多,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满婆?听他们说,满叔媳妇有了,满婆留在家里照顾她。”
周语一怔。她穷途末路,恨不得他死。等不到绝处逢生,她怀了他的孩子。屋外在刮风,门板撞到墙上,砰的一声,又反弹回去。
周语打了个寒颤,没来的起一手鸡皮。她无言,抱着手臂搓一下。顾来晃着步子去关门,还没关上,被人推开。三个厨子腆着肚子走进来,要抬走当初承若给他们的半边猪肉。
临走前这些老油条仍不忘对新人调戏一番,接过顾来的烟,点火的空当,朝周语努一番嘴,甩胯做几个下流动作。三人同时大笑。顾来提着醋瓶子站在原地,眼睛几乎没了去处。厨子走了,顾来锁了门,直径坐在灶台前生火烧水。往灶里添柴时,他皱着眉抿着唇,汗水大颗大颗的淌。他不停的擦汗,显然酒劲未过,十分难受。周语说:“去休息。”
“没热水了。”周语有每晚洗热水澡的习惯,以往都是顾来替她烧热水,这个使命他在宿醉中也没有遗忘。
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黑背心,下身仍是拖鞋裤衩,火光映上他的侧脸,年轻刚毅,黑得发亮。连带紧锁的浓眉,也是越看越有味道。顾来穿西装是相当的雄姿英发。
但周语更愿意看他平常的穿着,随意、硬朗,野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加修饰的糙劲和粗犷。都是雄性该有的。他是那种常规形容词无法着墨,但自有一番韵味的男人。
周语一直以为,这种黑背心他就一件,晚上洗了白天穿。直到某天周语发现院子里同时晾着两件,他身上还穿着一件。她才想到要问问他,这种毫无特色的背心,你究竟买了多少。答案不负众望。顾来说:“四件。”
“白送?”“买三送一。”“”果然。周语又问:“四件都是同一款式同一色?”点头。“不能挑点别的?”
“别的不好看。”周语哭笑不得:“黑得晚上都找不着的人,还爱美呢!”“”热水烧好,周语去后院洗澡,掩门时说:“快去休息。”顾来嗯一声。
洗完出来,那男人并没离开,屈腿坐在门槛上抽烟。周语歪着头擦头发“还不睡?”顾来示意手上“这支抽完。”
周语不再管他,弯着腰身抓头发,抓蓬松顺直了,抬头一甩,一挂黑瀑至上而下。她累了一天,此时也精疲力尽。顾来张了张嘴要说话。周语挂好毛巾便往二楼走“那晚安。”他只得“嗯”一声,看着她的背影走进拐角处。
累极了仍睡不着,这才是恼人的。头发半干,周语歪在床头看书。前几天她在木柜底下找到一本旧书,年生已久,书页长霉,但内容有趣。
讲民国时代发生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用来打发失眠正好。看了几行,感到屋里闷热,她下床打开风扇。吱吱呀呀声中,铁扇叶越转越快,微风从生锈的机械里有气无力的吹出来。
桌上多出一对小泥人,顾来买来装饰。一男一女,穿大红袍,胸前挂大红花,相互打躬作揖。周语拿在手里看,泥人脖子是活动的,脑袋放在上面的,摇摇欲坠。憨然可掬,就是表情严肃没有笑脸。
脑袋不稳当,当然笑不出来,这种感觉周语有体会。再仔细看那个女娃娃,没穿鞋,翘在身后的脚丫子又白又胖。周语笑着骂了句“妈的恋足。癖!”
泥人放下。有脚步声传来,在楼梯中央停下。隔了一会儿那人才出声,声音很沉“睡了吗?”周语走到床边坐下,嘴上问:“怎么?”身子往后仰,掌心压到一颗异物。
顾来已经走上来,拖鞋,背心。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几缕黏在额上。配上那双眼睛,自有一番味道。他抬一下手上的东西“今晚要点蜡烛。”“点吧。”
刚才硌到她手的,是一颗红枣。周语掀开床单,又陆续摸出几颗花生和干桂圆。光线突然一亮,周语抬头,那人点亮红烛。红烛贴着囍字,他将字体朝外。
银色的烛台雕着龙凤,倒是精致。周语也喝了不少,浑身无力,懒洋洋的说:“还特地买了烛台?”
“东西买得多,老板送的。”她风情的剜他一眼,转眼又被书里的故事吸引,歪着身子坐在床头,腿屈着,看得入定。
右手捻着一颗红枣,中指上钻戒闪着白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周语抬起头,见顾来仍站在对面。她摊手,掌心躺着几颗花生“吃不吃?”顾来一愕:“这个不能吃!”
“为什么?”“这是我们这的风俗,是有寓意的。”“什么寓意?”“”那人闭嘴。周语瞥他一眼“爱说不说。”
眼睛又埋进书里。隔一阵,男人的声音低低的。“早生贵子。”周语“哦”了一声,翻书的空当抬了抬下巴“吃了又会怎样?”他一本正经的:“吃了就不灵了。”
“不灵是几个意思?”她抬起头,眼睛明目张胆的往他那儿看“吃了你就不行了?”顾来一梗,清了声嗓子,别过眼。
又不死心,闷声嘀咕:“吃了不吉利。”安静几秒,周语妥协道:“好好,我放边上,”果真把手里几颗花生红枣放在床头柜上“床上放了东西早说啊,硌死我了。”
顾来原本又要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想到周语那张厉嘴,卡一下,话咽回去。一层白纱降在阳台上,是月光。经过白天一番歇斯底里的吹拉弹唱,那晚的夜显得更加宁静。
乡下酒燥劲大,到这时顾来也没完全酒醒。头重脚轻,他靠坐在桌弦上,触碰桌上那对小人儿,手指点一下,那两人的头就不停的晃,春风得意的模样。他与她找话说:“下午我不舒服睡了会儿。”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逞能喝断片儿了。”“”顾来想了想“他们没灌你吧?”“意思了一下。”
“你喝了多少?”周语眼睛还在书里,风轻云淡的“不到一斤吧。”60多度的老白干!顾来怔怔的问:“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有事吗,”她翻页,手指修长漂亮,将那颗原本毫不起眼的钻戒衬托得光华夺目“适当喝些酒,有助睡眠。”“”更深夜静。
红色的蚊帐床单和窗户上的双喜剪纸相得益彰。半掩的雕花窗棂,旧痕遍身的朱红木柜,透着喜庆和古韵。映着朦胧的烛光,影影卓卓,说不尽的风情和故事。风扇吱吱呀呀,吹涨他的衣服,吹起她脸旁的发丝。她的漂亮让他心慌,那是一种,一看就不属于这儿的美。
他娶了她,她成了他老婆。但她从前有没有成过家,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他通通不知道。她能喝一斤白酒而面不改色,他也不知道。他发现自己对她一点也不了解,一点也不。
宿醉难受,这个发现比宿醉更难受。周语依旧低头看书,清风徐来,缓缓翻页。顾来抬手抓一下头,站直身子。
“我去睡了。”她没什么反应“嗯”一声。脚步声响起,由近致远,拖拖拉拉走得很慢,像带着某种幽怨与不甘。
夏季天气多变,刚才还是一片白月光,这会儿又开始下雨。毛毛细雨,淅淅沥沥,看情形要下整晚。天色比以往更浓,甚至看不见远山的轮廓。过了十分钟,楼下传来动静,有人踏上木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