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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女人闲得慌,有热闹都恨不得往死里起哄。喧闹声好比赶集。怂恿的,鼓励的,挑衅的,打赌的。顾来长得孔武有力,平时话不多,显得不苟言笑。女人们也不与他正视,只故意去撞香桂,怪腔怪调的喊顾来的名字。
“你的阿来看你来了,你还不快去!”香桂耳根都红了,鼓着眼睛抿嘴傻笑,蹲在那儿也不抬头。有人推她一下,她就往旁边歪一下,下一秒又自己圆回来,变成不倒翁。
四周起哄声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不可收拾。香桂突然将手里的衣服往台阶一摔,忍着笑朗朗喊一句:“去就去!”豁出去一般,忽的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她喊:“阿来!”半抬眸子,倾慕的望着他。顾来面无表情的点头,视线从她身上穿过,停在水边自顾洗衣服的女人身上。“喂。”他喊一声。周语回头,见那男人在十米开外,静静的看着她。她起身,甩着手上的水走过去“有事?”
顾来将草帽递到她眼前。浅绿色的帽子,做工精湛,帽檐上还巧妙的绑了一朵竹丝编织的小花,大方可爱。家里没有她能戴的草帽,他赶了一天。周语把帽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并不戴。顾来夺过去“你戴上。”
一把扣她头上。头围不大不小刚好合适,遮住了阳光,世界瞬间清凉。周语抬一下帽檐,笑着说:“谢了啊。”顾来面无表情的哼了哼,看一眼水边的盆:“洗完了吗?”“快了。”
“我在前面等你。”说完转身离开。香桂见他要走,急了,跑到他正面拦住他:“阿来!”顾来这才发现香桂的存在。“这顶草帽是你编的吗?”“嗯。”“你编得真好,给我也编一顶好吗?”再是胆大的女孩,在暗恋的男人面前都不会自在,香桂绞着衣摆,显出小女儿的羞赧。“好。”顾来说。香桂又惊又喜,抬头望着他:“真的?!”“三十五。”
她回不过神:“啊?”他认真说:“我编的草帽都卖三十五。”“!”香桂瞠目结舌。香桂是村长的独女,长得不算丑,平时在村里经常有男人示好,在九曲水库里算是众星捧月的女人。她咬着唇,瞪圆眼睛。过一会儿,又轻言细语,像在撒娇“阿来,我就不能搞搞特殊吗?”
顾来还特地考虑一番,最后说:“给你打个折,三十。”“你我哎呀!你个傻子!”香桂摔着手臂,恨恨的跑了。顾来睨了周语一眼,木着一张脸问:“你笑什么笑!”周语笑得更欢:“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单身了。”
他抿着唇不说话,表情已有些恼怒。周语不怕他,笑够了还要火上浇油:“哎,人家喜欢你,你就不能对女孩家温柔点?”顾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显然不愿意与她多讨论这个话题,丢下一句:“我在前面等你。”
转身走了。周语洗完衣服,走到田坎边上,顾来果然蹲那儿抽烟。见周语来了,起身掐了烟,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木盆。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大黄在草垛边上乘凉,隔了好几块田,看到主人,老远就摇着尾巴,飞奔前来迎接。
已经陆续有人家开始收割稻谷。金色的稻田里,有大人有小孩。大人弯着背,用镰刀费力的割,时不时抬起身子,捶几下腰。孩子们则提着篮子跟在大人身后,以拾稻穗的名义,在田里跑来跑去,嬉笑打闹。顾来经过,都跟他打招呼。有人说:“阿来,吃了没?”
有人说:“阿来,回家啊?”有人说:“阿来,你哥好些了?”有人说:“阿来,这就是你哥的新媳妇?”顾来一一回应。
四十来岁的妇人,仗着自己是看着顾来长大,和他说话像在逗三岁幼童:“阿来,反正你哥都干不动了,这么漂亮的妹儿可惜了,我去跟顾家婶说说,干脆留给你做媳妇,你说好不好?”
顾来独独对这个问题充耳不闻,埋头疾走。被太阳烤得干涸的田间路上,大黄邂逅了一只母狗。俩狗在田间撒着欢扑扑咬咬,大黄时不时埋头在人家屁股下面闻。顾来低喝一声:“大黄!回家去!”
两只狗飞快的往前跑。一回头周语落下挺远,他停下来等她。“周语。”“?”“以后,”眼睛不看她,轻咳一声“我哥要小解,你叫我去弄。”
周语挑眉:“为什么?”她戴着他给她编的新草帽,双眸含露,抬头这么要笑不笑的,好看极了。顾来撇过眼。“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他又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对你不好,你一个女孩子。”周语“哈”一声“长嫂如母,我和你哥两口子的事,要你瞎操心?”顾来握了握拳头“”过了许久,才低沉的说“你迟早要走。”周语心里一怔,面上挺随意:“你知道?”“”顾来不爱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周语这人,看着没心没肺,来到九曲水库便心安理得,什么活都做,他妈说什么她都听。
从善如流,吃苦受罪不抱怨,也不哭闹。但正因为她不哭闹,顾来才觉得无望:她能随遇而安,正是因为目前的日子只是暂时。
就好比城里人来农村度假,那是体验生活。没有煤气灶---砍柴烧火别有一番趣味。没有汽车电器---山清水净空气好。没有任何娱乐---晚上看星星更添闲情逸致。
她知道自己不会常驻,她只是隔岸观火的那个人,所以没有掉入穷乡僻壤的那份绝望。她一定会走的,哪来回哪去。有一种鸟,再精美的笼子也关不住。眼太精明,毛太鲜亮。注定是要展翅远飞的。他心里都知道,但他描述不出。两人路过几块水田,又绕过一片菜地。前面的路被雨水冲塌,形成一米多宽的沟。
顾来长腿跨过去,回头看她。周语将手伸过去。对面的男人犹豫半秒,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提,她像是有了助力,飞过去。那只手又大又硬,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突然说:“我就是知道!你会走!”
那时两人隔得近,他的气息就在她耳边。他声音不大,但语速很急,像是发了狠。周语微怔。两只白鹤在田里啄食,不知谁的吆喝使它们拍翅飞高。顾来说完便松了手,调头走在前面。那一刻,像是有一只细小的喙,在周语心里轻轻的,飞快的啄了一口,又麻又涩。
他一路沉默,周语路经什么有趣的,都与他没话找话,他也只是敷衍的,没精打采的嗯几声。拐过一个弯,就见大黄挡在路中间骑在母狗身上耸动,吐着舌头一脸享受。周语扯住他手臂,朝大黄努努嘴:“跟主人学的?”
顾来终于和她说话,瞪着眼:“你是不是女人!”周语大笑。眼前这片稻谷也成熟了,黄澄澄的弯着腰。
割谷子的是两位老人,七十多岁,一男一女,顶着草帽,佝偻着腰。有着与顾来相同的肤色。周语他们路过时,老人正坐在田坎喝水歇气,汗水大滴大滴往下垮。顾来认识,叫那老头三爷爷。打过招呼,顾来说:“三爷爷,今年不请人割吗?”
老头说:“太贵了,请不起。”顾来说:“我帮你们割一块田。”帮人收稻谷,若是不给钱,那至少得请人大鱼大肉的吃两顿。老头迟疑道:“家里没做饭呐!”顾来说:“不吃饭,”想了想又说“待会儿摘您几个桃子。”
老头直起腰,抓起肩上的毛巾抹一把汗,喜道:“你尽管摘去吃!”这边顾来已脱了鞋,卷起裤腿。回头对周语说:“你先回去?”周语指着树下一块大石头:“我坐那儿等你。”
“哦。”他将洗衣盆递给周语,转身下了田。梯田上,镰刀飞舞,各人忙得热火朝天,顾不上彼此。
周语坐在树阴下,闻着这辈子闻过的最浓郁的谷香。顾来半蹲在稻子前,手法娴熟。将稻谷割下来,将谷粒拍进一个巨大的木斗里。隔十来分钟,便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西南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偏僻村子,莽莽大山和辽阔的水库使其与世隔绝。在这里,视野有了局限性,但仅是眼前这点风景,也足够周语欣赏。因为山高,人显得渺小。
但那男人的背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他热起来,脱了衣服,褐色的背部肌肉在夕阳下贲张,发亮。画面很美,只差一首山歌。两小时后,太阳下山,几缕火烧云浮在山间,像燃烧着的棉絮。
天逐渐暗下来,顾来大汗淋漓的走上岸。在水田里粗略涮了涮脚上的泥,对身后喊一声:“走了,三爷爷。”老头满口致谢,递上烟来。
顾来架耳朵上,用衣服抹脸,回头看周语:“走了。”周语拍拍屁股上的灰,端着洗衣盆走过去。老头皱纹横生,近看更加苍老,眯着眼睛指向周语:“这是阿来的婆娘哇?长得真俊呐!”顾来干咳一声,含糊介绍道“她叫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