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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府大观园中有一座栊翠庵,庵内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号妙玉,本是苏州人氏。她原为江苏粮道郑元牧的小女儿,乳名小秋,生来眉清目秀,聪颖异常,被父母及三个兄长爱之若掌上明珠,遂也教她诵诗习文,弄琴作画,竟也点石成金,虽不曾七步成诗,也聊具咏絮之才,八九岁上即已名噪乡里。只是那小秋虽生在读书官宦之家,处于锦衣纨绔之族,却自来运命不济,两岁起身上就没断过病灾,尽管父兄四方延医求药,百般调治,总不见好。七岁时因她母亲张氏去寒山寺拜佛祈愿,那住持指点说小秋果欲康复,除非皈依佛门。那张氏回来后告知全家,如何割舍得了?也只好为小秋找替身消灾祛病。可替身一连找了十几个,皆不中用,全家惟唉声叹气而已。到了十二岁上,小秋实在承受不了病魔的折腾,便于一日给二老及兄长们跪下,非要出家不可。她父母兄长悲痛欲绝,奈小秋主意已定,且又事关小秋福祉,只得许以带发修行,遂进了离姑苏城十三里的蟠香寺,师父赐她法号曰妙玉。
妙玉十六岁时父母双亡,她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随师父来到京都西门外牟尼院客居。次年冬,她师父圆寂。又滞留了一年,到了十八岁时,恰遇贾府为迎元妃省亲而建造的大观园竣工,采买尼姑、道姑的林之孝途经牟尼院,下帖邀她进大观园内栊翠庵中住持。妙玉虽一贯清高好洁,鄙视权贵,奈贾府金帖相邀,也不便固然相拒,只好登上贾府前来迎接的车轿。
进了大观园,那妙玉见庵内堂舍清雅,庵外园林如画,却也悦目赏心,更兼元妃省亲那日到庵里上香拜佛时,也在幸目睹贾府那一大帮姑娘小姐,犹如下凡的天仙,个个举止幽雅,风姿绰约,最是讨人喜爱的,便从此安下心来,静守着庵堂,打发起自己的佛家日子来。正是:
红粉命薄权面壁,青灯辉暗远红尘。
不多日,大观园中倏然分外闹嚷起来。原来贾元春省亲回宫后忽发奇想,怕从此园门封锁,辜负了园中景致,遂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传谕,命宝钗、黛玉、宝玉及迎春、探春、惜春姊妹们居住园内,以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这些住进园中的新主人们皆仰慕妙玉那羞花闭月之貌和清俊娴雅之仪,时常相约涌进栊翠庵嬉耍,一来二去,便与妙玉厮混熟了。那妙玉正值青春妙龄,乃是因病魔缠身被迫出家的,其实六根并未清除,每与这些溢光流彩的姑娘小姐们在一起,就不禁思量起自己的身世遭际来。但待人去庵空,惟一盏青灯伴她禅床打坐时,她表面双目紧闭,口内诵经,心中却不免黯然神伤。难怪后人曾填一阕虞美人以讽咏妙玉其人,倒也十分贴切。词曰:
沉鱼落雁枉天造,净室青灯照。花容月貌正青春,何忍梦中红扮女儿身。 徘徊槛外芳心跳,常忆秋千笑。若非百病苦缠君,争赚红颜靓女入空门?
一日午后,妙玉正在禅堂恭楷抄写圆觉经,忽闻院外有阵阵嬉笑之声。未几,一道姑便进来禀道:“师父,有客人来了。”妙玉道:“何方客人?”那道姑一眨眼,笑道:“还会有谁?府中的姑娘们呗!”妙玉听了眼睛一亮,忙放下笔,迎了出来,见是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探春等,自然喜不自胜,一面命道姑为姑娘们看座,一面亲自张罗着沏茶款待。
那妙玉这里正在倒茶,乍一抬头,不禁一怔,差点儿让茶水烫了纤手。原来她忽见姑娘丛中竟还有一位青年公子,那公子头上周围用红丝结束一圈小发辫,头顶总编一根大辫儿,黑亮黑亮的,辫身嵌着几颗明灿灿的宝珠,上身着银红撒花袄,下穿半露松绿撒花绫裤,脖颈上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这一看,妙玉已猜着了八九分,想必就是常听说的衔玉而生的那位宝二爷了。又见他眉眼清秀,腼腆多情,心里早已腾腾跳个不止,却手指着他向宝钗道:“这位公子”宝钗笑道:“怎么,不认识呀?他嘛,就是大名鼎鼎的贾宝玉宝二爷。”妙玉听了忙上前施礼道:“久仰大驾盛名,不知此刻光临,贫尼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谁知那宝玉刚才一见妙玉,兀自惊艳,心下便忖道:“如此美貌女子,想必愈加纯静如水,而竟遁入空门,必有一番不寻常的经历。想我乃浊世俗物,倘能与她交好,也不枉苟生一世”正想之际,忽见妙玉过来施礼,忙也上前还礼,连连说道:“哪里哪里,我也早闻师父大名,惟恨无缘谋面,今日相逢,实乃三生幸事。只是,不知仙姑从何而来?”妙玉一听宝玉谈吐,便有几分喜欢他,于是脸颊微微一红,道:“出家之人,来去无方。若宝二爷追问贫尼出处,也只好以从来处而来作答了。”宝玉忙点头道:“有理,有理!还请见谅我言语唐突。”妙玉噗哧笑了,道:“宝二爷真有意思。只是你今日与众姊妹混在一起,我差点儿没分辨出你竟是一位男子呢!”说得大伙哄地都笑起来。
可那宝玉并不笑,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师父见笑了!只因我自来识见与世俗大相径庭,总认为世上惟有女子为最洁净的,而所有男子皆为浊物。所以,我只有和女子们呆在一处才觉得清爽畅快,而实在不屑于与那些满身污秽的男子为伍的。”大伙听了越发笑得厉害。妙玉笑着道:“听你这么一说,那么宝二爷自己是否也是浊物呀?”宝玉也随着大伙笑了,道:“自然是的。所以我愿今生今世永远和女子们在一起,以此来清洗我身上的龌龊之味。古人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妙玉愈听愈觉得有意思,就笑道:“可知你是世间男人们中最清纯最脱俗的人了,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宝二爷的品格十分敬佩。”说着她呼唤道姑:“去!把我自己用来吃茶的那盏绿玉斗取来,为宝二爷斟茶!”
黛玉听了道:“哟,好奇怪呀!我们来这么多次,她也没舍得用她使的玉盏让咱们用一用,今日偏让他用。可见我们的妙玉师父竟情有独钟啊!”说得大家笑声更烈。妙玉向黛玉嗔笑道:“林姑娘切莫戏言,出家之人,焉敢如此!就只为宝二爷能够敬重普天下女性,我不胜感激,所以以此相报而已。何止今日?往后宝二爷早晚光临鄙庵,我都将用此绿玉斗待茶。”
一屋子人正在说笑,忽见袭人、平儿一路找来,进屋便叫道:“哟!原来都在呀!”平儿道:“姑娘们、宝二爷快走罢!宫中现来了一位小太监,说娘娘差他送出来一个灯谜,命你们大家去猜呢!猜后也让你们每人作一个送进去。老太太叫我们找你们,这会儿一定等急啦!”众人一听,忙辞别妙玉,簇拥着走出大观园,向贾母居住的上房奔去,不提。
却说妙玉送走了众姊妹和宝玉,命道姑们收拾罢茶局,又坐下继续抄写经文。可不知为何,还没写足两行,就心不在焉了,脑海里总是晃动着宝玉的身影。她干脆掷笔掩卷,怏怏不乐地走进耳房,打开自己的妆奁,从最下面取出一个册子来,翻看着自己以往私下偷偷填写的诗词篇什。翻到一阕浣溪沙,她默默念道:
细雨如雾漫漫飞,秋声无语入帘帏。闲愁万缕忆芳菲。
莺燕谐歌成幻梦,而今孤树只影悲。春风何日唤得回?
读到此处,妙玉禁不住撒下两行清泪。
古人有诗云“春色满园关不住”真乃至理名言。那春色乃上苍所赐,无论如何是束缚不住的。而人之七情六欲何不如此?自从妙玉那日初见宝玉之后,心中便时常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自想道自己若非体弱多病,现也是闺中千金,青春的美酒也该是饮之不尽的;奈眼下身为尼姑,纵心如春水,又岂敢贸然造次?也只能把这满园春色牢牢关在心中而已。但令人懊恼的是,她心里却无论如何再也抹不去宝玉的影子。又情知此乃万万不可能之事,且更知宝玉已与黛玉心心相印,自己又早已跳出红尘,焉可存此非分之想?然究竟如何方可摆脱对宝玉的牵牵挂挂,她显然是束手无策,每日里白天坐禅面壁,夜里诵经打坐之后,一躺到榻上,便会梦遇宝玉,与宝玉一起赏花折柳,谈笑风生,甚而至于缱绻云雨,不一而足。这里有她在此间暗自填写的一阕行香子为证,道是:
永夜才眠,幽梦依稀。分明见、倩影依依。颜如桃李,眸若泉溪。正语音甜,眼波媚,笑声低。 晨钟急骤,睡意凄迷。可怜见、影灭声息。懒慵梳洗,一阵唏嘘。更神儿乱,心儿痛,泪儿滴。
转眼到了夏天,妙玉的性情因气候变热而愈加烦躁起来。这日刚用过午斋,她躺在榻上歇中觉,却怎么也不能安眠,自己情知皆因已有不少日子未见到宝玉之故。于是,妙玉翻身爬起,便率两名小尼姑径奔西院,说道要给老太太请安。
途经秋爽斋门前,见侍书正急匆匆迎面走来。侍书见了妙玉她们,笑道:“妙师父可好?今儿怎么得闲儿出来逛逛?”妙玉道:“代我问探姑娘好。今日略有闲暇,特给老太太请安去。”侍书听了道:“哎呀,这会儿老太太正在火头上呢!”妙玉问道:“为了什么事?”侍书道:“还不是为了宝二爷挨打的事儿呗!”听说宝玉挨了打,妙玉心中猛的一震,忙问侍书道:“却又是为何?”侍书道:“反正我也说不明白,听说好像是老爷知道了宝二爷与哪个戏子相好的事,就把宝二爷打了个半死,任谁也劝不下,拉不住。”
妙玉听了,不由如万箭穿心,只不好显露出来,又追问道:“那,宝二爷现在怎么样?”侍书道:“还躺着不能动弹呢!才见林姑娘从怡红院出来,那两只眼哭得泪人儿似的。”侍书说完,见妙玉站在那儿,呆呆地竟说不出话来,便对两个小尼姑道:“妙师父怎么啦?不舒服啦?要不,我们扶她进秋爽斋歇歇去罢!”说着就要上前搀扶妙玉。妙玉方醒过神来,忙说:“不用,不用!我先去林姑娘处坐一坐去。”
于是,妙玉便领着两个小尼姑向潇湘馆走去。因素知黛玉与宝玉感情甚笃,非同一般,妙玉对此虽心里酸兮兮的,但想及自己已入佛门,不可能与红尘间任何人缔结姻缘,惟有将宝玉悄悄放在心中而已。况且她和黛玉性情又颇相投,所以二人之关系也与一般不同。这时,妙玉等推开潇湘馆园门,见院内无有一人,细听起来,屋里隐隐传出啜泣之声;再走近谛听,方听出是黛玉哽咽着一面诉说着:“没想到舅父竟如此狠心,千不念万不念,也该念他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如此把人往死里打,也实在令人发指”
听到这里,妙玉便掀帘进屋,又见外间亦无人影,就问道:“林姑娘可在里面吗?”话音刚落,就见里面绣帘掀开,雪雁探头笑道:“啊,是妙玉师父呀!快进来罢,姑娘在这儿呢!”妙玉进去,径直坐在黛玉榻沿上,道:“姑娘怎么啦?满面泪痕的。”黛玉也自认与妙玉为红尘外之知己,便将贾政痛打宝玉一事又说与妙玉听。妙玉听罢,略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思忖片刻,强颜欢笑,向黛玉道:“宝二爷竟如此令姑娘牵挂于心,可见你们俗缘不浅呀!”
黛玉登时红了脸,低头道:“妙师父休要笑话。我自来把你当作最知己的,所以今儿个向你掏心说罢:我自从打苏州来到这里,就与宝玉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及至如今,这心里就无论如何再撂不下他了。虽然我脾气不好,时常气他怄他,可他挨了打,却比我自己挨打还难受呢!”听了此话,妙玉心中竟酸酸的,嘴上却说道:“也是的。像宝二爷这样的人材,是值得姑娘去牵挂的。再看老太太的光景,迟早是要亲上作亲,成全你们两个的好事儿的。”黛玉又叹口气,道:“也难说呀!我这个人自小孤独惯了的,养成了不随和的毛病,从不会像宝姐姐那样,把话直往老太太、太太的心窝里说,谁会知道往后事情会到哪步田地呢?也只好随遇而安罢了。”妙玉道:“姑娘切莫灰心,我相信天下有情人终会成为眷属的。不管怎么样,我将天天为你们念佛祈祷。”说得黛玉化泣为笑,拉住妙玉的手道:“因咱们姐妹要好,我才把心掏给你,这些话可不许对外人讲哟!”妙玉笑道:“哪里的话,我何曾是那种人?放心罢!再不会跑话的。”说完,妙玉起身告辞,带着两个小尼姑走了。
在回栊翠庵的路上,妙玉心中犹如翻江倒海,再也平静不下来。她怨恨自己未免太荒唐,一个出了家的尼姑竟恋着俗世间的男女私情;又怨恨自己命苦,大好青春年华不能够消受,却不得不日日念经诵佛苦度此生;又想着自己既钟情于宝玉,又绝不可能终成眷属,因而只要宝玉生活得幸福也就算遂愿了;那宝玉又果真恋着林姑娘,就应该千方百计促成他们两个的姻缘才是正理,只可恨自己身为女尼,无力帮忙。想着想着,妙玉心中又一阵酸楚,便有两行清泪流将出来;她连忙背过身去擦掉,生怕两个小尼姑看见了。
当日傍晚,妙玉便叫小尼姑为宝玉送去了一包上等的人参,不提。
话说这年的冬季来得真早,刚入十月,就已是天寒地冻,酷冷袭人了。栊翠庵内,妙玉平时于佛事之余精心培植的各种花卉纷纷凋零枯败,惟有那一株株梅花竞相绽放,如火样灿然。妙玉生性孤高好洁,因更偏爱梅花,便由不得阵阵激动,时常痴痴地凝望着,半天不说一句话。那些尼姑、道姑们见妙玉这样,便吃吃笑她为“花痴”
一日黎明时分,妙玉醒来,却见室内竟亮如白昼,忙穿衣起来开门一看:啊!原来外面白雪纷飞,好一派琉璃世界!她油然想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两句唐诗来,痴痴地站在净室门口,瞧着那一枝枝、一串串傲雪斗艳的红梅,不禁浮思联翩起来。她由此想到自己的幽怨,又想到令自己梦萦魂牵的宝玉,蓦然眼睛一亮,竟把自己比作那高洁孤傲的梅花,而把宝玉比作晶莹纯洁的白雪了。眼见得满世界只有飞雪飘舞,红梅绽笑,一幅何其美妙的“梅雪图”啊!于是,妙玉诗兴突发,口中便吟哦起来:
雪映清白,梅送暗香,冬景何限!天公不误前缘,幸聚庵门禅院。堂前廊外,品尽无语相思,拥依厮守听鸣雁。无意恋和风,一任青光占。 堪叹,晶莹世界,花馥人寰,玉皇空羡。共苦同甘,酷冷争熄心焰?待逢春夏,君化碧水一汪,惟求偎伴侬身畔。天地有时绝,此情无由断。
一阕石州慢词吟就,妙玉喜不自胜,忙回室内,操笔蘸墨,将词写于笺上,撂下笔再跑至门口伫望着,直至一个小尼姑叫她用早斋,她才想起还没盥洗梳妆,于是向小尼姑嫣然一笑,方又回到房中。
用过早斋,妙玉也无心坐禅,又捧起那张词笺把玩不已。忽听有人叩响庵门,妙玉向外一瞧,见大雪已住,便命一道姑前去开门。俄倾,见竟是宝玉踏雪进来。妙玉惊喜异常,惊恐忙亲自帮宝玉脱下斗篷,让在蒲团上坐下,为宝玉安盏沏茶,一面笑道:“真是稀客呀!下这么大雪,你不在屋里呆着暖和,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宝玉也笑道:“别提啦!我们今日开社,大伙现正在芦雪庭发即景联诗呢,可我文思不畅,总联不好,都嚷着要罚我,大嫂子就罚我来你这儿折一枝红梅给她插瓶儿。除了我,谁会来干这苦差使呀?”
听了这话,尼姑、道姑们和妙玉都笑个不止。妙玉笑着说道:“可怜你一个堂堂男子汉,竟在女儿国中落得如此下场,不亦悲乎!”宝玉也笑着执盏吃茶,却见桌上一纸素笺,上面字迹历历,便要拿起细看。妙玉一见,忙要去抢,宝玉已紧攥手中,笑道:“什么宝贝东西,让我看看何妨?想必是妙师父诗兴顿发,信手拈来的绝妙好词吧?”妙玉见抢不过来,只好暂且住手,红着脸道:“哪里哪里,那是我抄录的经文。”说着见宝玉又端盏饮茶,再上前去夺,奈宝玉未曾松懈,躲闪着硬是不给她,且大笑着说:“我的妙玉师父!你这是干什么?奇文共欣赏嘛!你得了锦绣文章,叫我这凡夫俗子拜读一番,也可略受教诲,本是功德无量之事,这有何不可呢?”妙玉无奈,只得央求宝玉道:“宝二爷,那是我偶尔为之,浅薄不堪,惟愿聆听指教,只是且不可说与他人知道。你明白我们出家之人,多有不便啊!”
宝玉点点头,一面读着一面赞叹。阅毕,宝玉伸出大拇指,道:“好,太好啦!这才是真正的‘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来,道:“咦?我不明白,像你这样饱读诗书之人,何以竟将红尘看破了呢?”
妙玉敛了笑容,略有些伤感地说道:“其实,我也算是逼上梁山的。我自幼虽略读几本书,却也喜欢吟诗作词,只因心强命不强,实在忍受不了疾病的折磨,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可人虽出了家,却难改舞文弄墨的积习,有时心血来潮,略试一试笔锋也是有的。也不过见景抒情,游戏而已。”宝玉听了也沉默不语,良久,方又开颜笑道:“你既才华横溢,又洁净如水,宝玉我十分钦佩。似你这样词章妙手,何不也来参加我们的海棠诗社,而享雅聚之乐呢?”
此时,妙玉知宝玉并未读通词义,辜负了她的一片痴心,心中便略有哀怨,于是沉吟半晌,才说道:“不是我不想参加,可庵中佛事繁冗,难得有空啊!”宝玉哪知其中真意,急切劝道:“这又有何妨?要不,我一得闲儿就来替你抄经诵佛,你只管去参加就是。”妙玉听了又半晌不语,末了叹了口气,细吟一绝道:
芳洁情怀入定中,浓春色相未全空。
纵然人胜梅花赤,槛外东风枉眼红。
吟罢,妙玉唤宝玉道:“走吧,去院里为你折花去!”到了院里,妙玉左挑右拣,终于折下一枝红梅。这枝花约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形态各异,煞是好看。宝玉连连致谢。妙玉道:“今日除非是你来了,若第二个人来求我折梅,便再不能得的。”宝玉笑道:“承蒙师父如此青睐,在下不胜感激。”那妙玉话中有话地笑道:“酸不酸啊!只是佛门中人,不敢多有企图,只要宝二爷心中别忘了妙玉,便是妙玉的造化了。”那宝玉只顾高兴,哪里领会妙玉之言?又千恩万谢而去。
妙玉将宝玉送出庵门,在雪地里站着,呆呆地望着宝玉的身影,一直到宝玉走得再也看不见,方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来,倚在庵门上,一声长叹
星移斗转,光阴如梭,转眼之间已到了次年夏天。那妙玉一如既往,仍苦苦单恋着宝玉,而宝玉因沉溺于与黛玉的卿卿我我,又陶醉于与众姊妹们的嬉戏优游,依旧对妙玉的情愫毫无觉察,令每每思想起来便暗自悲悲切切,苦不胜苦。
这一日,妙玉使一位道姑进西府给贾母请安。道姑回来说道:“师父不知,园里今日热闹得很呢!却原来宝琴、宝玉、平儿、岫烟四个人都是今日的诞辰,也真是天下奇巧呀!”妙玉一听今日是宝玉的生日,芳心不禁一动。待道姑去后,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暗自思忖着:“佛门与俗界乃两层天地,宝玉虽对我的痴情无动于衷,然而他已经永世铭刻在我心中,再也磨不去了。尽管命运注定我们不可能得以琴瑟和鸣,但作为钟情于他的我,总该尽可能为他念佛祈祷,倘能使他长命百岁,幸福安乐,我即如化作飞灰,也便知足了。”想到此,她取出一张粉红笺纸,写上数行祝辞,又在帖上面写道:“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遂叫来一个道姑,吩咐道:“劳你去把这个帖子送至怡红院宝二爷房中。”
那道姑应声而去。妙玉这才觉出一阵轻松,重新打坐参禅,并很快入静,再不似以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光景了。
谁知直到次日,也未见宝玉方面的回帖。妙玉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竟至于茶饭也无心了,万千思绪,无可排遣。至晚间,她将斋饭端起又几番放下,委实难以下咽,只好让尼姑端走,独自苦思冥想,操管展笺,书写律诗一首,道是:
禅堂打坐浑无心,意马心猿忆远岑。
青鸟不谙幽恨苦,黄莺岂晓盼意真。
有心越槛亲相问,无计背佛再落尘。
眼角眉梢皆是怨,隔栊遥翠叩芳辰。
诗成掷笔,妙玉自己吟诵两遍,不禁潸然泪下,遂又将诗笺放于烛火之上,烧成灰烬。又自怨自艾一会儿,便和衣上榻,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入眠。过了约一个时辰,一位小尼姑进来禀道:“师父,方才我去检点庵门是否上锁,却发现门里地下有一个帖子,特拿来禀与师父知晓。”妙玉听了忙折身起来,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秀丽漂亮的楷字:“槛内人宝玉薰沐谨拜”打开帖子继续看去,读着宝玉热情洋溢的答谢文辞,不禁心中一阵阵激动,不能自已,遂翻身下榻,又铺开素笺,一气呵成一阕忆江南。词曰:
见花信,杨柳笑春风。原是潘郎心有意,羞疑槛内人无情。自此浪涛平。
只说妙玉虽心系宝玉,却因皈依了佛门而绝了与他相亲相爱的想望,便一日复一日,在内心的矛盾痛苦中默默打发着自己的修行生涯。又想黛玉方是宝玉心上之人,且又和自己同一脾性,言语举止皆相投缘,也就爱屋及乌,遂与黛玉成为至交。在与黛玉交好往来中,她既可得知宝玉的喜怒哀乐,又可间接尽一尽对宝玉的倾慕之情,倒也略解烦闷。其悠悠苦心,由此可窥见一斑。
这年腊月,有一日妙玉听说黛玉近日又病得厉害,忙叫一个道姑相随去潇湘馆探看。彼时黛玉刚勉强吃完药汤,躺在榻上喘息呻吟。紫鹃见妙玉进来,忙让座看茶,又领她进入里间黛玉榻边。妙玉探身问道:“林姑娘,听说近来身体又不大好啦?”黛玉折起身,拉住妙玉的手,强颜笑道:“难为妙师父如此关爱于我,多谢啦!”说完又是一大阵咳嗽,紫鹃慌忙递上来痰盂接住黛玉所吐之物。
妙玉坐在黛玉身边,将她拥入怀中,用脸颊厮摩着黛玉的脸颊,娓娓劝道:“我也知道,姑娘的病到了这步田地,实为一半因病,一半却因心思所致。所以你一定要放宽心,切莫再疑神疑鬼的了。人们都知道咱们俩最要好,也都知道咱们俩最孤傲,可有谁真正知道咱们的心思呢?望你务必要听我的话,多加保重自己才是。”黛玉听了,依偎着妙玉抽泣起来,哭着道:“虽然如此,我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妙玉道:“何出此言?万不可胡思乱想!”黛玉哽咽着向妙玉诉说道:“想我生来体弱多病,幼年失去母亲,稍长先父也弃我西去,从此我寄人篱下,孤苦伶仃,幸有宝玉知我疼我,使我这落魄之人略有慰藉。可如今看来,老太太、太太似乎并不有意于此,我与宝玉的事结果尚难预卜。唉!不敢想象一旦失去宝玉,我会如何苟活于世。”说着,又连声咳嗽起来,她掏出绢子一边捂嘴,一边吩咐紫鹃道:“去,把我那个红色奁盒取来!”紫鹃听命取来递给了黛玉。
黛玉颤抖着手打开奁盒,取出一张彩笺,递给妙玉道:“你看,这是我在诗社前些日起社时,为咏柳絮填写的一阕唐多令,我的所思所想,就全在其中了。”妙玉接过看时,只见笺上写道:
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妙玉看了,不禁叹道:“姑娘何以如此悲观呀!我虽为出家之人,却也深知一个人的生命乃父母所赐,来之不易的;倘若看轻了自身性命,无疑当为不孝之举。所以,无论遭到什么样的境遇,虑及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也该善自珍重啊!红尘中有句俗语,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你不会不知晓的。”
这时,黛玉又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泪流满腮,天昏地暗,良久才缓过气来。妙玉看了不禁也落下泪来,因怕呆久了耽搁黛玉休息,便起身告辞,临别对黛玉道:“林姑娘千万要保重身体。我虽然人在槛外,也略知俗间事理。你和宝玉已经彼此以心相许,这我早已知晓。据我之观察揣测,宝玉他也决不是无义之男,他断不会作负心之人的。姑娘只管相信我这话儿就是了。”说罢,妙玉便依依不舍地离开潇湘馆,回栊翠庵而去。
只是事情之发展出乎妙玉所料。不久后的一日,她在听说宝玉终于迎娶了薛宝钗的消息的同时,又听到黛玉在宝玉新婚之夜便撒手归西的噩耗。她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既痛恨宝玉移情别恋,负心背情,又哀伤黛玉红颜命薄,饮恨早夭。从此,妙玉很少在贾府内串门儿,每忆及宝玉、黛玉之事,便不禁悲从中来,感慨系之。她时常望天长叹,心里呐喊道:“苍天啊!作为一个人,难道真的只有遁入空门才是摆脱世间烦恼的惟一路径吗?既是如此,我虽早已出家,却为何总也剪不断尘心,斩不去七情六欲,人在佛家,心在红尘呢?看来红尘内外皆不可能完全摆脱人欲的缠扰。那末,人来到世上,该将何去何从呢?”诸如此类的疑惑,折磨得妙玉痛苦不堪,常常在夜深人静时难抑悲凄,潸然泪下。
一日子夜时分,妙玉唏嘘良久,秉烛铺笺,挥笔又填就一阕长相思道:
槛外愁,槛内愁。风月相思何时休?孤烛清泪流。 情柔柔,意柔柔。情到深时恨悠悠。春风更何求!
当是时,那妙玉又何尝料到,自己竟在黛玉断魂二年之后,于一日深夜不幸被一伙强盗劫持而去,可怜无瑕美玉竟终陷泥淖之中,纯情春梦就此破灭矣!由此引发世人多少感慨,亦难尽述。闲叙至此,不禁叫人想起红楼梦第五回中警幻仙子演唱的“红楼梦十二支曲”之第六曲,叫做世难容的。其中有几句唱道: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
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看官若问妙玉最终结局如何,以上数行曲词已有暗示;若要明了细末端底,莫急,待在下得闲之时再与君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