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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火生火,唯情引情。尔情犹火兮,我冷似坚冰。尔洁如玉兮,我唯习丑行。我欲安华枕,尔求辛苦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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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满两个月的时候,妻坚持要找个奶娘,她说没有办法。两个月大的孩子,如同白纸一张,着什么色,成什么形,所谓的奶娘,实际上承揽了相当大的教育空间,不是我觉得自己的素质比阿根廷人好,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孩子是中国人的后裔,我希望她可以接受中国的传统初期教育,教她汉字,灌输她东方文化。但看到妻日渐憔悴的容颜,我犹豫了,经过一番思量,我决定和远在中国大陆的母亲请教育儿之道。
接到我的电话妈第一句话就问是不是孩子碰见难题了?下面的话我自然明白,心中一阵黯然。从春节到现在只跟父母打过一次电话,大约10分钟,除了形式上的拜年没有其他实质性的话题,我不是个不孝的人。丫丫出生时正逢腊月二十七,离除夕只有两天,我们一家三口是在医院过年的,公司又刚刚成立,除了一夜之间升级成为人父的喜悦与激动之外,更多的事情千头万绪让我一时无所适从。
妈没有说我什么,只是询问孩子的状况,问得很仔细。我说孩子什么都正常,就是晚上不睡觉,我们兄弟姐妹5个人加上阿良一家3口人,都住在同一个公司,大家白天都要上班,所以不能让孩子大哭影响大家休息。因此小丫头哭声一起,妻就要把她抱在怀里睡,但一放下又开始哭,以致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晚上要整夜整夜抱着她睡。妈在电话那头淡淡的笑着说,孩子都是这样,你知道你以前刚出生时是什么样子的?妈说那时没有电灯,也没有现在的电子闹钟来提醒喂奶时间。每天晚上我一哭闹,她就点燃那盏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不堪的煤油灯,把我抱起来满屋子走,不停的哄,我才可以再睡上一小会儿,每天清晨她都会去数昨夜的火柴残梗,看看我醒了几次,喂了几次奶。
在满月后的一整个月,妻一直都是整晚坐在床头抱着丫丫睡,慢慢的,因为熬夜妻的眼圈一直青黑青黑的,接着眼袋开始浮现,然后牙龈红肿牙齿松动,疼痛,再下来口腔开始溃烂,医生又不让她服药。终于有一天妻把丫丫往摇篮一放,对着我的鼻子说,我不干了,我真的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了,没等她长大我要未来先衰了,你自己找个奶娘带她吧,我回中国去!说完坐在床头把头趴在案上抽噎不停。丫丫在摇篮里把眼睛睁得大大望着我们,黑白分明的瞳孔里依稀倒映着窗外的明月。丫丫骤然啼哭,妻似不忍心又起身抱起丫丫,搂在怀里哭得象个孩子。看着妻泪眼憔悴,花容不再,一时之间我分不清是心疼孩子,还是怜惜妻子。
月光从窗外斜斜的铺了进来,洒在妻的长发上,我突然发觉妻的发丝被染成水银的颜色。倏然间掠过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但一时想不起那种感觉曾几何时。那一夜,妻的眼泪湮没了满城月色。
过了一个礼拜,姐夫探完亲回阿根廷,妈寄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除了给丫丫的八宝惊风散和珍珠粉等婴儿传统药品,还有一个很旧的,已经班驳不堪的铁盒子,我依稀记得那是很久以前舅舅从部队带回来送给当玩具的压缩饼干盒。我和妻满头雾水的打开那个盒子,赫然看到,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的火柴残梗!我们数了半宿,整整3761支!按照每个晚上5支计算,当年母亲抱着我睡了整整752个夜晚!妻静静的看着那一盒子略带霉味几近腐朽的火柴残梗,哭笑着说,丫丫是受了你的遗传,以后罚你每天背着她步行去上学。后来妈告诉我,以前家里用的是煤球炉子,我们家比较潮湿,柴火含水量高,每次引火都满屋子的烟,当年的那些火柴残梗是每个晚上从案上扫下来的,本来留着做火引子的,但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着就保留了下来。在烁然刹那间,我想起那晚如水的月色,和妻被染成水银般颜色的发丝,灼痛了我的记忆。
在我9岁那年,得了急性肾炎,休学在家看病,但看了很多医生都不见好转,医生建议妈带我的省城的大医院去,那时全家6口人就靠父亲一个月四十元的工资和姐姐绣花的微薄收入来糊口,几千元的医疗费用对我们家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妈是个坚强,充满乐观的人,为了筹集医药费就去摆起了布摊。当时父亲在供销社工作,那时的供销社是个掌握民生物资的单位,通过这层关系,妈可以拿到比外面更便宜的货品,所以妈的布摊生意很好,但每天早晚要挑着几十匹沉重的布匹往返于集市与家里,每次我都抱着那个装钱的木头盒子跟在妈后面蹦蹦跳跳来回跑。晚上回到家里还没喘口气妈就要接着做饭,收拾家务。但在睡觉之前,妈总会叫我和她一起打开木盒子数钱,看看当天又赚了多少,但离我的医疗费用似乎永远都那么遥远。我说妈,我们可以少卖一些品种,您就不会这么累啊,每次几十匹布都要分好几次才可以挑完。妈说那条街都是卖布的,他们都有三轮车子的,有固定的店面,我们不多点货色就没人光顾。我说我们只是摊位,反正生意做不过人家的,不如算了吧。妈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说,古时女子三笑可倾人城国,你妈妈我一笑倾一条街还是没有问题的啦,再说做一件事,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我们付出努力,一定会有收获的,睡觉吧,明天继续。
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当初妈是怎么嫁给父亲的。父亲是个高高瘦瘦,相貌平平,只有初中文化的普通职员,平时不善言辞亦不浪漫。从旧时妈的照片上看,在那时有高中学历的妈,长发飘飘,高挑苗条,就算按照现在的审美眼光去看,仍然是个极具魅力的美女,进入暮年,笑起来时那双大大眼睛依旧可以如弯月般美丽。但也是从哪天晚上开始,妈给我灌输了最初的敬业精神,和对美女魅力的启蒙教育。
肾炎虽然很少有其他疾病如疼痛等症状,但需要忌口,除了白豆、番薯和稀饭什么都不能吃,妈怕我谗,每次熬好粥端到我面前时总要把餐桌上的酱油咸菜和鱼干拿得远远的,然后陪我一起吃,一吃就是近6个月。有一次妈没在家,我实在忍不住偷偷吃了些咸鱼干,结果病情加重,妈知道以后没有责备我,只是在从医院把我背回家的路上对我说,小池,妈知道你难受,但你一定要坚持,我们没有钱上大医院,看大医生,我们再穷,但做一个人,不可以输给一张嘴。在她的背上,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抱着她脖子前面的手,突然有温热的潮湿。当年的那场病,让我对白豆和稀饭至今见之厌食闻之反胃。对盐分如淡水般渴望的残酷,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但做一个人,不可以输给一张嘴。这句话让我铭记一生。那年中秋节,我们家的厨房没有油烟冒起,妈做了很多番薯月饼,熬了一大锅糯米粥,我们全家围在一起过了个团圆节。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中秋,因为我懂得了亲情的温暖可贵,亲情或许没有爱情那么神奇,但她的力量足以撑起整个世界。
四个月过去了,我的病依旧没有好转,长期缺乏营养和盐分让我皮肤蜡黄全身浮肿。记得是过完中秋节的第二天傍晚,在天快黑了妈收拾布摊的时候碰见邻村的七婶,聊天的时候无意中提到我的病,七婶说听说她隔壁村有个神婆很灵,很多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她都可以治好。妈听了两眼发亮,在我生病的那四个月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妈的眼神那么明亮过,充满了希望的神彩。妈扔下收拾了一半的布摊,叫对过面馆的菊姨过来帮忙把布摊搬到她店里去。菊姨问妈什么事情,妈说要带我看神婆去,菊姨睁大着几近恐惧眼睛大声叫道,你疯了,你怎么可以信神婆,你要反教啊!妈没有理会她,拉上我就走,我回头看到菊姨在暮色中站在凌乱的布摊边,呆呆的望着我们离开的背影。
妈和菊姨是镇上出了名的天主教信徒,教会有什么活动她们总是跑在最前面,在我生病的那段时间里,妈一有点时间就会带我去见神甫,让神甫给我降幅,我从来没有质疑过妈的虔诚,但那一次,妈似乎失去了理智。
找到那个神婆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神婆是个约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高高大大,眼睛小小,嘴唇薄薄的,一头长发。她似乎认识妈,她看了看我,望着妈说,你是信天主教的?妈恩了一声。她说天主教信天堂地狱,你现在来信鬼神不怕将来下地狱吗?妈把背骨挺得笔直,盯着神婆说,无论我信什么,如果可以治好我的孩子,就算我下到地狱,我内心福安,犹在天堂,如果我失去孩子,我将失去整个天堂。神婆静静的看着妈的脸,在沉默了良久良久之后,她拒绝了为我“施法治疗”
在从神婆家回来的路上,妈背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十六晚上的月亮特别的圆,天深蓝深蓝的,月光把那条铺满沙砾的黄土山路照得白亮白亮,把妈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突然觉得那晚的月色特别的清澈,清澈的有些冰冷,有些刺骨。秋天的山风一阵阵把妈的长发缠到我的脸上,我把手从前面悄悄的移到妈的肩膀上,我害怕再有那种温热的潮湿。
后来在菊姨的帮忙下,找到了一个民间医生,用家传土方治好了我的肾炎。
一直到今天,我才蓦然省起在我出国后的这6年里,我已经疏淡了妈很远很远。我知道妻爱吃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却不知道妈穿几码的鞋子;我甚至记得好友哥们的生日,却不知道妈的生日;我在不停换新车,却没有问问家里6年前的空调现在是否还可以用;我在为妻儿购置换季用品的时候,没有问问妈的关节是否还在随着季节疼痛。
尔情犹火兮,我冷似坚冰。尔洁如玉兮,我唯习丑行。我欲安华枕,尔求辛苦兮!而今为人父母身,方知父母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天下母亲的悲壮誓言。或许当年9岁的我,并不会想到从神婆家回来那晚的月辉,是天下母亲无尽爱的流淌,在她们的似水年华间,将她们从青丝,照到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