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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感觉“死亡”二字是种彻心彻骨的恐惧,大概时年五岁。从家乡过来略长几岁的表哥,对着围坐炭火盆旁边的表弟表妹们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都没见过太爷爷吧,我见过呢。他以前一个人住在北院的黑屋子里,很少出来,脾气怪得很,也不和小孩讲话,每天只听到他的咳嗽声。家里老早就准备了口大黑棺材,开始用来装黄豆和米。后来有一天,我妈告诉我,太爷爷死了,我看到那口棺材停在了堂屋里,太爷爷躺在里面,就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嘴巴张得很大,样子好骇人。”我问表哥:“那死和睡着了有什么不一样呢?”表哥想了想:“我妈说的,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像睡着了还可以醒过来,最后别人会把你埋到地底下去”我突然间明白“死”是件极可怕的事,我又明白自己有一天也会老,也会死,顿时后脊冒出阵阵冷汗,双腿有些发软。
当晚入睡前,我对父母大嚷,不要关灯睡觉,称是怕鬼,实则是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死”灯一关我就害怕。那夜,伴着刺目的白炽灯,看着房间里熟悉的摆设,久久不能成眠,最后终于耐不住疲倦沉沉睡去。长大后才知道,那个脾气古怪的太爷爷曾是前清举人,家乡那个占据县城闹市半条街的大宅,是他一生辛劳置下的产业。
小学时,每天背个帆布书包步行上学,从东河坝走到当时的南山小学,其间要经过顺河街、棉花街和红星街。当时的街道两旁还是土墙木门的老屋,常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做针线。一天清晨上学时,看到前方的街边围了一群人,一架床摆在了屋外。床上躺的人用白单子盖了全身,只有两只死灰色的大脚丫直直立着,露在外面,旁边有个老太太在抹眼泪。从人群缝中我只看到这些,这是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虽然只看到一双脚,心里也觉得十分害怕,顿时捂住口鼻赶紧跑开。
八岁的一天夜里,院子里有户人家的妇人突然发疯般地大哭大嚎,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第二天才知道,她丈夫在家中病逝了。那男人几天前我还见过,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花台边晒太阳,脸色有些蜡黄,看上去精神不振。但见到我之后,他热情地招呼我,还费力地从身边掰了根香蕉给我,那年头香蕉可是稀罕的玩意儿。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第二天父母去帮忙料理后事了,我不敢去看。
小学中的有几年,鲁迅先生的那篇药给我的印象太深“人血馒头”那种玩意儿痛苦地折磨了我好几年。每当开饭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种馒头,任何食物在口中都成了可怕的味道,几乎每顿都是皱着眉头痛苦地往下咽,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始终无计可施。后来我想,让如此小的孩子知道一些残酷事实,不知道是利还是弊,他们迟早要知道的,但不知何时才算是适当的时机。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家乡做了件让所有长辈惊骇和气愤的事。院子里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我们常在一起玩。有一天,我们去了城外,城外的公路两旁的土坡上有不少土坟,由于山体滑坡部分棺材露了出来,特别是有副棺材朽掉之后,里面的骨骸掉了出来,落在土坡上。我路过时见过几次,那是几根腿骨,白森森地摆在那里,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不知为何,那男孩竟然提议去把那几根骨头弄来玩,我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稀里糊涂答应了,于是心惊胆战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扯了几根草,把骨头系起来提在手上。他还要求我拿一根,被我坚决地拒绝了。然后,他提着骨头在前面走,我磨磨蹭蹭跟在后面。但是,所有的路人都怒视着我们,训斥声不断,可能我们是做了错事吧,我让他赶紧扔了骨头。具体扔在什么地方记不清了,但太阳落山我们回家时,家里的长辈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在那个小县城这样的事情传得太快。记得他回家后挨了打,而我因为不是主谋,只是被长辈狠狠责骂了一顿。不过,我也遭了报应,在随后的几天里,我整天茶不思,饭不想,一想到那几根死人骨头就毫无半点食欲。
慢慢地长大了,对于“死亡”从书本上、电视上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但年少时的我们谈明星、谈衣饰,却很少涉及到那个话题。直到成年之后“死亡”不再是陌生遥远的事,它随时存在于我们身边。亲人的辞世,朋友的意外车祸,同事的暴毙,死对我们来说,已渐渐有些习惯与平常。只是,即使亲眼见过尸体,在我的思维中,那些曾鲜活的生命并没有消失,每当想起他们,总感觉他们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过着他们宁静的生活。
至于死亡的瞬间是不是真的恐惧,我们无法去体验,但有位心脏曾一度停跳、从死亡线上回来的朋友告诉我,弥留之际并不可怕。他至今清晰地记得,医生们全力抢救他的时候,他却感觉自己身处一片纯净的天空下,四周非常宁静,天空似乎还有花瓣的坠落,他眼前出现一个淡淡的光环,自己的身体轻轻飘了起来,摆脱肉身的沉重,向那光环缓缓走去一切宛如一场完美的梦境。不知他看到的是否就是所谓的天堂,如果濒临死亡的那刻,人人都是如此安详美好,对于那些长期被病痛和精神折磨的人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难怪不少人对“安乐死”表示赞同。
在一次次面对死亡的同时,也看到了许许多多世间百态,也许经历数次的生死离别之后,人不得不慢慢成熟起来。记得那年祖母去世时,家里请来看护她的那个乡下亲戚,趁大家处于悲痛与忙乱之际,悄悄拿走了祖母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连那块祖母戴了几十年的发黄手表都没有放过,表链一直比较紧,不能想象她是如何从死者手腕上拽下来的。当尸体放进焚尸炉后,几位乡下来的远亲不约而同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号,眼眶里却看不到半滴眼泪,看得人又可气又可悲。从殡仪馆回来,那几人赖在老屋里不走,我心里纳闷,后来才知道是来分东西的。他们知道,那些东西在我们眼里并不值钱,不会劳师动众搬走。于是,我眼睁睁看他们把老屋搬得乱七八糟,甚至因争抢东西发生口角,直到那里空空如也,任何小物件都没有放过。我站在空荡荡的老屋里,屋顶明瓦投射下的光柱中,依旧飘荡着许多尘埃,我就一直呆呆站在那里,泪流满面。也许那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呆在那里,从那以后,所有童年的记忆都深锁在那间老屋里。祖母平凡的一生似乎什么都没留下,最多去世之后,在那个小城里熟识的人会说“x家的老太太前几天死了”听到的人会“哦”一声。之后,时光流逝,一切皆成记忆,然后渐渐淡去。
别人说我经常坦然地谈起死亡,似乎对此很超然,其实不然,任何普通人都惧怕死亡,我也一样。常常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无端地便想起那不可回避的死亡,顿时所有的精神支柱便在一刻间轰然坍塌,突如其来的恐惧会让人全身颤栗,不知如何是好。年少时,有位朋友告诉我一个方法,在你极度恐惧时,狠狠给自己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痛会把自己从可怕的深渊拉回来。此方法我试过,虽自虐,却很有效。死亡总是与黑暗、寂静联系在一起,身处那样的空间很容易产生联想,或许,留一盏灯伴自己入眠,是如我般胆小的人的可取方法。或者,在没来由地想到诸如此类问题的深夜,抱紧身边与己共枕的那个人,感觉他的心跳,不论此人是否对你承诺过永恒,此刻真实地拥有,便是生命的意义。
在写了以一个灵魂的方式之后,不少朋友问我同一个问题:如果死后不愿意进焚尸炉,如何处理自己的遗骸为好?令人意外的是,问此问题的清一色是成年男性,难道女人们不太关注自己的尸体?或许,女人一般不考虑那么远的事;也或许,女人唯美一些,那样丑陋的遗骸还不如烧掉干净。
除了大家常见的土葬、火葬、天葬、水葬之外,我对这些朋友的建议有三。方法一是把尸体的皮肉内脏去掉,只剩下一具骨架,然后以此为模子,在外面敷石膏,做成一个栩栩如生的雕像,可供后人瞻仰其光辉形象。但是,伟人的雕像可以放在纪念馆里,凡人的石膏雕像又该放置于何处,难道要后人把其摆在客厅书房里。假若来客不小心撞翻打碎,露出了骷髅头,岂不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方法二大概是非洲某部落的风俗——树葬,把一棵生长中的茂盛大树树干上掏个大洞,把尸体竖立放进去,然后敷上泥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尸体就会与树完全融合,紧密地长在一起。这种方法听起来不错,但这里不是非洲,实践起来不易,就算想尽千方百计实现了,几代之后,世事变迁,后人可能已不知道是哪棵树。一旦此树成为砍伐对象那就麻烦了,当伐木工锯开一棵树,里面赫然一具人骨,胆大的可能当成树精来拜,胆小的可能在大白天里当场骇晕。
方法之三相当诗意,但那需要巨额钞票,即是把尸体放置在外太空,任其漂游,而且不易腐烂发臭,最终尸体会慢慢分解,化成粒粒尘埃融入浩瀚宇宙此举好象得到了一些巨富们的赞同,但如果此种安葬法一旦盛行,价格日趋便宜之后,长此以往,地球人的尸体满天飞岂不乱套了。
其实方法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但为何世人都努力为自己身故后的遗骸,找个很好的安置之处呢。佛家说得好“尘归尘,土归土”大自然按自己的方式循环着,万物生于大地,死后一切也交还给大地。一个已不具生命的残骸,在取下一些有用的眼角膜、内脏之后,其它的皆可化为灰烬,做一棵数或一株花的肥料,滋养它们的茂盛和绽放,想念你的人会看到,那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