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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刚毅嘴上没说话,心里非常的埋怨金效坤。金效坤可以说是越活越糊涂,该斩草除根的弟弟,和该关门大吉的报馆,全因他的优柔寡断留存了下来,结果现在可好,弟弟成了隐患,报馆成了明患,接下来有热闹看了。
半梦半醒的过了这一夜,翌日上午,果刚毅起了床,就见金效坤已经从外面回了来。他问金效坤“干什么去了”,金效坤带着一身寒气,告诉他自己是去见了几位新闻界的朋友——当然,为了安全,他并没有离开法租界的范围。
果刚毅含恨看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恨。金效坤独自坐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窗外天阴,客厅内的吊灯亮着,灯光把他那个一丝不苟的脑袋照得亮晶晶。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保持着衣冠楚楚的形象,不是他爱美,是他自小就是这么穿戴,对他来讲,这不过是文明人类应有的面貌。而一个人再怎么苦恼,也依然还是个人,没理由因为苦恼,就堕落成了野兽。
“刚毅。”背对着果刚毅,他忽然开了口:“这次,恐怕还是要辛苦你了。”
果刚毅瞪了他的后脑勺一眼:“知道,又让我给我舅舅打电话,让他托人到霍静恒跟前给你说情去,是不是?”
金效坤没回头:“谢谢你。”
“有谢我的闲心,你不如出去找个瞎子算算,看看你是不是天生的穷命。如果是,那咱俩趁早散伙,我可是想发财的,你别连累了我。”
金效坤被他说得心乱如麻,可是连反驳的精气神都没有。胳膊肘架上膝盖,他俯下身低了头,用双手捂了耳朵,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天津城内的几家大报上,都刊登了金效坤的声明。仅从文字上看,金效坤是摆足了立正挨打的姿态,自认是对报馆管理不严,导致督理大人清名受染,自己犯下了如此大罪,真是万死不足以弥补其一。与此同时,果刚毅也给陆军部的次长舅舅打去了电话,让他帮忙去向霍静恒求情。次长不乐意去,支使这位外甥去找连毅,外甥答曰:“您我要找,他我也要找,您二位双管齐下,不怕静帅不给面子。”
平心而论,金效坤和果刚毅的对策,全合乎道理,然而北京城里的霍督理看了他们这一手,再次气得犯了头痛:你金效坤躲到租界里不回北京,通过中国外国的报纸发声是什么意思?什么致歉声明,话里藏刀,分明是怕大众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委屈,要给我霍某人扣上暴政的帽子!你是求我原谅吗?我看你是要逼我原谅!
金效坤可恨,更可恨的是金效坤背后的连毅,以及连毅的好友、陆军部的谭次长。谁让他们串通起来一起传话给自己的?难道自己是个傀儡,可以任凭他们摆布?
霍督理和连毅之间的新仇旧怨,已是数不胜数,他早就预备着要和连毅一战,只是时机始终未到。如今这金效坤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他忍无可忍,于是他决定在宰了连毅之前,就先拿这个靠着连毅耀武扬威的金效坤开刀。
刀子具体怎么开出去,是不劳督理费心的。督理只要签下一纸军令,就自然有忠心耿耿的部下,奉命开始行动了。
行动由陆健儿之父、陆永明师长负责。因为在给督理大人煽风点火的过程中,陆大公子实在是出力不少,马秘书长本来无意得罪连毅一派,全是因为从陆大公子那里收取到了足够的好处,才勉为其难的帮了陆家一把。陆永明师长也很乐意接下这桩差事,一是他对连毅也有意见,二是想要向督理大人示好——督理大人年少有为,近来越发的奋进,有了点要大鹏展翅的苗头,所以陆师长决定对督理好一点,万一督理将来成了大总统,那么自己也好弄个三省巡阅使什么的当一当。
自从曲亦直下了大狱起,金玉郎就一直很兴奋。
他觉得自己成了好莱坞惊险电影里的男主角,兴奋得甚至忘记了仇恨,单只是心慌慌。这是一场连环计似的借刀杀人,他拿陆健儿做刀,目的是要杀金效坤;陆氏父子要拿霍督理做刀,目的是打压连毅、顺带着向督理大人表一表忠心;霍督理则是要拿金效坤做刀,给连毅和陆军部一点颜色看看。
金玉郎并不了解全局,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些天他几乎是住在了陆家,兴高采烈的观察着所有风吹草动。他想象自己是一颗小石子,“咚”的一声落入静潭之中,砸出一朵浪花,和一圈圈的涟漪。
涟漪越扩越大,整片湖面都被扰动、不能幸免。而他这颗小石子,已经无声无息的沉到了潭底,不留痕迹,不负责任。
躲在潭底一样寂静深沉的陆府里,他问陆健儿:“他要是一直躲在租界里不出头,你们怎么抓他?”
陆健儿来回溜达,且踱且答:“他犯了大罪,租界当局有义务把他交出来。”
“名下的报馆乱登文章而已,罪过有那么大吗?还能惊动租界当局?”
“他的罪名可不是这个。”陆健儿,相当罕见的,向他微微一笑:“他的罪名,是走私烟土。这个罪可不小,杀头都够了。”
金玉郎恍然大悟:“这个罪名可以用?不怕得罪连毅?”
“我们奉命行事就是,怕也轮不到你我来怕。”
金玉郎笑了起来,笑得有气无声,肩膀直颤,等到笑过劲儿了,他才说道:“这里头没我,只有你们。不信你查去,看看里头有没有我的事?”
“那篇文章,不就是你动的手脚?”
金玉郎一摊双手:“文章是曲亦直写的,稿子是排字房小徒弟拿去印厂的,和我还是没关系。”
“既然一切都和你没关系,那你这些天留在我家里做什么?你回家去吧。”
“陆兄,你真没意思,我这么说,是想让你夸我聪明,结果你可好,不但不夸我,还想撵我走。”
“你若是不把这话说透,我还可以算你聪明;可你肤浅至此,我还没问你,你就把心里话全讲出来了。这么一点点的城府,你怎么还好意思自夸自赞?”
金玉郎笑道:“我当然是比不了你,可我有一点好,就是傻人有傻福。”
然后他换了话题:“你说,曲亦直会死吗?”
“你希望他是死还是活?”
“当然是希望他活着了,我和他又没仇。”
陆健儿踱到了金玉郎面前,停了下来:“错了,他应该死。他一死,死无对证,你和这件事情,才算是彻底的没了关系。”
金玉郎垂眼盯着地面,微微蹙了眉头,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后来他拧着眉毛一歪脑袋,自己笑了,仿佛是没想明白。
“我听你的。”他说:“反正,你比我懂得多,听你的不会错。”
然后他对陆健儿一笑,笑得非常天真甜蜜,因为忽然心虚,怕陆健儿把自己也杀了,虽然好像自己算不得什么“证”,对方完全没理由杀自己。况且自己若是死了,他上哪儿接收金效坤的遗产去?
陆健儿这时又问:“你真不用回家看看去?”
金玉郎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绝不回家——他怕自己一见傲雪,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等金效坤当真进了大牢,他再回去对着傲雪大笑吧。况且,现在他也舍不得离开陆健儿,陆健儿真是个宝贝,几年不露面,一露面就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就因为这一点,他现在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位老朋友——不是虚情假意,是真的喜爱。
他愿意留下来,陆健儿也没意见,正好他这个家庭气氛沉闷,偶然来个活泼的朋友小住几日,他也能够得些陪伴和消遣。两人达成共识,正要继续笑谈,哪知陆家的丫头进了来,说道:“大少爷,金先生家里打来了电话,要找金先生说话呢。”
金玉郎摆摆手:“就说我不在,出去了。”
陆健儿推了他一下:“这样不好,现在都知道你哥哥那里出了事,你对家里太过冷淡,看着不像话,反倒容易招人怀疑。电话你该接就接,一个女人,你还应付不了吗?”
金玉郎倒是肯听他的话,依言出门,到外间屋子的电话机旁抄起了话筒:“喂?我是金玉郎。”
随即他听见了傲雪的声音:“你若要出门冶游,那也请先对你的朋友们交代清楚,不要让他们跑到家里来向我要人。况且就算是你打算把我这里当成你的一处联络站,那你也应该把你的行踪告知给我,免得我照着电话簿子打了一圈电话,才打听到了你的下落。”
金玉郎听了傲雪那老气横秋的语气,登时就想翻脸:“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天津来的段小姐,要见你。”
“段——哪个段小姐?”
“就是那天,我们在公园散步时,遇到的那位段小姐。”
说完这话,她挂了电话。而金玉郎握着听筒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的,万没想到段人凤会忽然跑了回来。
金玉郎决定回家去见段人凤。
而在他穿衣戴帽预备出门之时,金宅内的大客厅里,傲雪和段人凤相对而坐,段人凤一眼一眼的看她,目光锋利得像刀子,傲雪则是面无表情的昂了头,认定面前这位乃是自家丈夫在外的姘头。她不吃醋,但对待肯做姘头的女子,当然也无需抱有敬意。段人凤目光不善,于是她也心里有气,暗想像你这种不男不女不正经的东西,若是放在过去,都没资格进我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