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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主意很好。し”炎寒先给予肯定,然后坐直身体,无比坚定地说道:“可是我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伊人在先,所以,我不会利用她做任何事,也不会做违背我的承诺。”炎寒淡淡道:“固然,我也想攻打天朝,也想趁机打击贺兰兄弟。可如果我那样做,我又将自己置于何地?将伊人置于何地?一个人,可以运用计谋,却不能没有信义。所以,我不能做。”
“可是,王上”
老者还想劝说,炎寒已经抬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先生,我决定了的事情,无须再说。峻”
老者遂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又沉声道:“伊人小姐,跟贺兰家有极深的渊源。王上若执意将她带回去,难道不怕她是天朝的奸细?”
“我只怕,我未必有能耐将这个奸细带回去。”炎寒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接了一句鲫。
然后,他从沙盘上抓起一把细沙,指缝微露,沙粒滚滚而下。
一同落下的,是沉寂的夜。
第二天,黎明时分。
伊人听到门外的声响,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昨晚负责看守贺兰雪的属下已经回来,正束手站在炎寒面前,疾速地禀告什么。
“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问。
“有点状况。”炎寒收起面对属下的严肃,冲她温和地一笑“想去看看吗?”
他们再次来到贺兰雪的住处外时,时近中午。
贺兰雪正坐在里屋,拿着一卷医书,漫漫地翻,很专注的样子。
容秀在不远处的厨房,拿着扇子,很娴熟地熬着粥。
容秀的衣着已经换成了普通百姓的棉衣,只是粗劣的布料,丝毫没有掩藏她的高贵清丽。让人看着,只觉得这套衣服,并不是她应该穿的。
即使顿身熬粥,动作也是如此优雅好看,倒更像戏台上的一场秀。
不像伊人,穿着粗布就变成凡人了,做饭的时候弄得满屋满人乌烟瘴气、蓬头垢面。
容秀是懂得厨艺的,从她的姿态便能看出来。
火候渐足,粥香逸了出来,连藏身屋顶的炎寒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嗅了嗅。
此刻的她,是一个绝对称职的贤妻。
贺兰雪也闻到了香气,轻轻地放下书,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他的目光很平静,脸上有笑意,笑意却淡,淡如波澜不惊的生活本身。
香气越来越浓,浓得有点馥郁了,连偶尔路过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羡慕地望向这边,感叹谁家拥有这样一个贤惠的娘子。
“吃饭了。”门口处,容秀端着粥罐,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刚煮好的粥热气腾腾。
贺兰雪迎了上去,从她手中接过粥罐,然后摸着她的手指,关切问:“烫着没有?”
容秀温柔地笑笑,轻摇头。
贺兰雪牵着她的手,退到了桌边,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容秀的脸,她的眼。
他的表情,出奇地平静。
“总看我干什么?”容秀的脸上浮出一层红晕,低嗔道:“难道我的脸上能看出一朵花来?”
贺兰雪微微一笑,终于松开她的手,坐到对面。
容秀则从桌边拿起两只碗,为贺兰雪满满地盛上一碗,再递与他。
“好香。”贺兰雪低头嗅了一口,含笑道:“小容,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向戒馋大师学习炒素菜的情形?”
“自然记得。”容秀微微一怔,然后也一脸追忆地笑言:“那时候戒馋大师从不收徒,我们乔装成两个沙弥,故意在他面前斗法,你偷偷地将御厨做的菜拿过来,将我比赢,我哭哭啼啼地求助于戒馋大师,他被御厨们的厨艺所激,发誓要帮我赢了这比赛。所以啊,他的一身做菜本领,全部传授给我了。”
“那时候你才十三岁。”贺兰雪浅笑,绝美的容颜,被笑意氤氲得近乎凄迷。
浓浓的,回忆的味道,甚至,有点感伤了。
“你十三岁时很矮的,还不到我的肩膀。我们偷得的那两件衣服,我穿着太小,胳膊腿都露了出来,你穿着就像裹着床单似的。”贺兰雪又说,声音好听得像风一样。
伊人也忍不住侧耳去听:她很少听到贺兰雪这样的声调,明明是悦耳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心底一阵难受,好像听到的,是他的哽咽声。
“粥里有药。”伏在伊人旁边的炎寒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等
伊人开始惊诧,他又补充道:“贺兰雪知道,他亲眼看到容秀下的药。”
伊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低头看了看下面的贺兰雪,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是他的选择。
她能做的,不是阻止他,而是在他选择后,在他输完所有赌注后,帮他。
容秀显然也被贺兰雪磁性的声音所引,默默地坐在对面,望着粥碗冒出的腾腾热气,静听。
“再后来,你在父王生诞那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大展厨艺,父王很喜欢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你父亲说,要将你许配给皇子。”贺兰雪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当我听到父王的这句话后,兴奋得整晚没睡。大哥深居简出,二哥又喜欢在外面游猎走马,你一向与我走得近,父王也知道我们要好,我当时想,他一定是要将你许配给我吧。”
闻言,容秀低头道“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许配给你的。”
“可是那之后,你为什么都不怎么理我了?”贺兰雪笑着,好奇地问。
“父亲说,我们年纪都大了,不应该经常见面。”提起幼年趣事,容秀玩着袖角,吃吃地笑道:“那会儿,你又刚长胡子,嘴上有时青茬茬的,我总觉得你变陌生了,所以不太敢见面。”
贺兰雪也吃吃地笑“傻子,因为长胡子,所以就疏远了吗?我总不能一直是那个玩泥巴的小男孩。”
“当时年纪小啊,所以不明白。”容秀含嗔带娇地瞪了他一眼,复又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你现在的模样,却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贺兰雪但笑不答,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无比清晰地问了一句盘旋在心中太久的话:“小容,至始至终,你可爱过我?至少,在父王说将你许配皇子的时候,你心中的夫婿,是我,还是贺兰淳?”
“当然是你。”容秀似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们疏远后,大哥反与你走得近了,有一次,我看见你在庙里求签,上面写着大哥的名字。”贺兰雪自嘲一笑,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太敢靠近你,好不容易见着面,却只是傻笑,说不出话来。”
容秀似没听到他后面的话,而是急急地解释道:“给陛下求签,是因为、因为那段时间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每次去我们家都沉着脸不爱说话,外面又盛传先皇有意废长立幼,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容秀说着说着,声音愈低,到最后,连自己都有点惘然了。
难道那时候,她为他求签,已经不仅仅,是因为同情?
“小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放弃皇位,而让给了贺兰淳吗?”贺兰雪幽幽地看着她,轻声道:“现在,你还想知道吗?”
“为什么?”容秀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面前的米粥。
“理由或许可笑——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郊游的时候吗?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柳条是青翠色的,风很暖,轻轻柔柔的,你说想听我新谱的曲子,我们坐在繁花丛中,你随曲而舞的时候,衣袂翩跹,漫山遍野的山花,都及不过你的美。然后,你累了,说要去旁处走走,你走过山坡,那里有一棵很古老很古老的杨树,你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所以我也追了过去,我看到你和他”
“阿雪,以前的事情,我们再找时间慢慢说好了。快喝粥吧,都凉了。”容秀终于打断他的话,将面前的粥碗,朝他又推了推。
言笑嫣然。
伊人则皱皱眉。
生平第一次,她有种想要讨厌一个人的冲动。
讨厌容秀,讨厌她。
“小容,我只想告诉你,凡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贺兰雪淡淡说完,最后一次看了容秀一眼,慎重的、深沉的、不明意义的。
然后,他垂下眼眸,扬唇微微一笑,端起粥碗,心平气和,浅啜一口。
炎寒搁在旁边的手臂,也在这时,突然被伊人紧紧地抓住。
他诧异而欣喜地转过头:伊人同样一脸平静,几与贺兰雪差不多的表情。
可是她抓着他手臂的力气,却那么大。
而下面,贺兰雪的云淡风轻,也终于,终于,被他微颤的、端着碗的手,彻底出卖。
很多时候,爱情就是一场飞蛾扑火。
明知它的难测和不纯粹,仍然愿意用生命去赌一次。
知其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不关理智,无所谓聪明或者愚笨。
只是——
它来了。
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次,任心所引,做一些极傻极傻的事情,事后也不会后悔,只是它带来的伤痛,已然刻骨铭心,再也无法清除。
“很好喝。”贺兰雪近
乎贪婪地将手中的粥尽数喝完,然后放下来,淡淡道:“忘忧草的味道,永远是世上最香甜的。”
闻言,容秀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地立于原地。
贺兰雪静静抬眸,极平和地看着她“我明白,亦懂。我也说过,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你”容秀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脸色刹那变得青白“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不骂我,不问我,为什么还是要这样一副自以为伟大的样子,说什么明白我懂得我!”
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抬起手,将桌面上的罐子碗筷全部推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一地碎屑。
有稀粥溅到了贺兰雪的身上,晕开,湿了布衣青衫,他没有闪开,仍如泥塑木雕般,安静地坐在原处。
看着她。
“阿雪,”容秀终于平复了神情,有一种让贺兰雪陌生的语气,重新开口道:“忘忧草不会伤及性命,只会消除从前的记忆,你以后便能安安心心地,听命于陛下,做陛下最优秀的臣子。阿雪,从此以后,我们都解脱了。”
贺兰雪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
她的声音那么动听,却又那么冷漠,那么陌生。
仿佛面前的这个女子,他从未认识过。
红颜如花,曾占据着他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梦寐,如今,在茅屋或明或暗的光影中,美得对面不识。
“你为什么不说话?!”贺兰雪的沉静与不语让容秀倍觉难堪,在这荒渺无烟的地方,坐在她对面的绝美男子,正以一种她看不见的姿态,远离着。
她忽然觉得孤独,遍体生寒。
也许那寒冷,比忘忧草带给贺兰雪的药效,更加强烈。
固然,贺兰雪的全身,同样冰冷,只是他已不觉。
“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等了许久,贺兰雪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淡淡道:“可我不能问,我已知道答案,却无法接受,你在我面前亲口说出来。”
“阿雪”容秀一怔,泪便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
贺兰雪则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走向他,他也随之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他的脚步有点踉跄了,脚踩到一块破碎的瓷片上,扎进薄薄的鞋底,很快渗出血来,血又与粥混在了一起,粘稠、肮脏,摆不脱离不开。
然而他们都没有看见。
贺兰雪甚至没有察觉到痛。
他冷得吓人,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如果还有呼吸,呼吸业已结冰。
没有痛觉,什么感觉都没有。
“小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爱我了?”他终于,一字一句地,将这个问题,诉诸于口。
一个在胸中盘桓太久,灼烧太久,每每被他的怯懦与自欺压抑太久的问题。
她已经不爱他了。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场花事,在杨柳树边,在她将发丝散在贺兰淳的肩上之时。
他的声音清越如水滴夜石,在无边无际的夜的荒原里蔓延开去,清冷虚无,是一闪而过的风。
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无法肯定,那是自己的声音。
容秀的手撑到了桌沿上,她快站立不稳了。
方才的失态,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然后,容秀哭了。
削瘦美好的肩膀上下抖动着。
她抽泣着。
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阿雪,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不得已的,你知道,我身不由己”
“我知道。”贺兰雪竟然笑了,笑得凄迷而魅惑,是隔着薄雾看过去的彼岸花“可是为什么?”
他已知道答案,然,又怎么能甘心?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他们早早地定下一生一世的盟约。有一度,他们以为对方就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为什么?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
“我不知道。”容秀终于彻底虚软,顺着桌子,跌坐在地上“阿雪,我没有想过会对不起你,我喜欢你,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天朝又会有谁不喜欢你呢?你那么完美,你无可挑剔——可是阿雪,你太完美了,你总是一副什么都为我好,什么都能为我做到的样子,我不得不喜欢你,甚至没有选择!”
贺兰雪没有插话,只是沉痛地看着她,等着后文。
“是,贺兰淳样样都比不过你,他没有你的文采,没有你的风姿,没有你光彩照人的荣耀与传奇,他甚至对我不好,他只会在我窗前悄悄地放一些他新拾捡的鹅卵石,却从不会像那你样写情诗。他只会用容家的事情来威胁我父亲威胁我,而从不肯放弃什么,他强-暴我,蹂-躏我,用言语击伤我,却又能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容秀有种恍然的后知后觉,真相,在她的语无伦次中,甚至第一次,出现在她自己面前。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恨贺兰淳的,所以大婚五年后,仍然对他冷若冰霜。
可今时,今日,容秀倏然发现:她原是爱上他了。
爱上了贺兰淳的直接,他在她面前,展现了最最真实的喜怒哀乐,那么不完整的男人,在她面前总是那么容易情绪激动的男人,强迫她亦爱恋她的男人,什么时候,已让她深陷?
以至于,她明明相信贺兰雪也有能力保护容家,她还是在容家利益的光环下,一次次舍弃贺兰雪,帮他?
贺兰淳是能真实触摸得到的,而贺兰雪于她而言,那么完美,完美得失真了。
贺兰雪脸色煞白,他呆呆地听着容秀的一番言论,然后,又是一笑。
笑容中的自嘲与哀伤,浓得连屋顶上的伊人都不敢看了。
“我一直想把最好的全部给你,不肯让你承担一点不好的东西,这样,竟反而失去了你?”贺兰雪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笑,笑容渐淡,渐白,似乎药效的原因,他变得出奇虚弱,人几乎靠到桌上,呼吸急促。
容秀也振作了一些,好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非但没有击倒她,反而给她灌注了一股无以伦比的力量,她站了起来,站在贺兰雪的面前,一字一句,平静道:“忘忧草,可能会让你有一段时间没有知觉,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以你的名义联络凤九先生,解散天一阁,也会清除你的一切据点。等你醒过来之后,陛下再也不会猜忌你了,你还能回到朝廷为天朝效力,以后,你再好好地找一个值得你爱的人,结婚生子,儿孙满堂,这样好不好?阿雪?”
贺兰雪没有答话,药效越来越厉害,他脸白得像只鬼,全身虚脱。
只是一股内力在此强撑着,所以迟迟没有倒下。
“容秀,你杀了我吧。”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吃力地说了一句“不要让我生不如死。”
他明白贺兰淳的手段,贺兰淳所谓的解散,当然不是将他的属下全部遣散回家,而是彻彻底底地消灭。
以贺兰雪的性格,追随他的人因为他而遭遇不测,而他还要跪在凶手的脚下俯首帖耳、行尸走肉,这远比死,更让他觉得痛及肺腑。
“但凡你还念着以前的一点情意,就杀了我,现在!”他高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力气越来越不支,容秀却只是安静地站在他面前,漠然地望着他,丝毫没有想答复的样子。
贺兰雪的模样,却已狼狈之极,他的牺牲与选择,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可笑。
可笑而幼稚,他就是这场滑稽戏的主角。
他们对面而立,对面而望。
最最漫长的片刻间。
然后,响起了贺兰雪的笑声。
贺兰雪终于意识到自己担任的角色,眸里痛极惘极,可是脸上却是越来越大的笑容,笑声虚弱而强韧,那么深刻的自嘲,宛如剜着自己的刀子。
声声见血。
容秀的眼中划过不舍与愧疚,很快,又变成漠视。
女人变起来的时候,远比男人更彻底,更无情。也许是一瞬间的事情,于是红颜白骨了。
“救他。”一直揪着炎寒不放的伊人,忽然开口道:“带他离开。”
她不能让贺兰雪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容秀面前。
她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贺兰雪,那个在被发配流放时都可以保持风姿楚楚的绝世人物,不应该,不应该站在这里,被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人,如此糟蹋!
炎寒闻讯,朝屋下做了一个手势,人影倏然而动,便要攻入屋去。
伊人松开了手,扒拉着趴在屋顶上,继续看着里面的情形。
炎寒发觉自己手臂一松,歪头去看伊人,然后突然意识到,伊人会在第一时间抓住自己,并不是因为受到了刺激,而是,她担心他会离开,她担心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帮贺兰雪。
她对贺兰雪如此尽心尽力——炎寒摸了摸鼻子,几乎有点嫉妒了。
变故,发生在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一刹那。
就在炎寒命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伊人只觉眼睛一花,她诧异地回顾,然后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刀戟森严,隐藏在树后丛里的人们,剑刃被日光照耀着,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映疼了伊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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