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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都是后话,都是将来对永和宫的议论,此时此刻乌雅岚琪正迷茫地待在乾清宫暖阁里,耳畔仿佛还萦绕夜宴的喧嚣。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等待,饮酒后的人,加之屋子里温暖如春,她渐渐坐得腰背酸痛,不知不觉靠在大枕头上,心里只一件事想着,过度集中精神很容易就犯困,温暖的气息里,岚琪竟渐渐有些犯迷糊。
“主子,皇上回乾清宫了。”环春奔进来告知,却见岚琪歪在炕上要睡着了似的,被她这一喊倒是惊醒了,但酒气上头的人难免有些犯晕,即便坐起来了,脸上还是一片茫然。听说玄烨回宫了,岚琪悬着的心落下了,莫名其妙多了几分安心感,精神更是因此变得放松了些。
只是容不得她这样暗下喜滋滋地犯迷糊,立时有小太监跑来说:“万岁爷要娘娘过去伺候。”
岚琪应了,环春匆忙给她穿好鞋子。着急时也没顾得上检查主子的仪容,赶紧先把人送过来要紧。这边有太监送水盆、木桶和热水出入,要伺候皇帝洗漱更衣。那些事岚琪做起来本十分顺手,可微醺的人难免晕乎乎的,才接过小太监端进来的水盆,手里一滑落在地上,大半夜那动静震得人心惊肉跳,岚琪犯晕的脑袋也被震醒了。
“烫着没有?”皇帝突然出来,瞧见一地的水,再见岚琪好端端地站在一旁,面上紧张的神情倏然松开。而岚琪乍见玄烨,空荡荡的心瞬间被填满,迎上来想要与他说话,玄烨却一转身又走进去,理也不理她。
环春没喝酒,脑袋比主子清醒多了,瞧这架势忙给边上小太监们使眼色,一溜人放下东西赶紧出去。岚琪再端着热水进来时,听见寝殿的门合上的声响。
在等待皇帝归来的时间里,岚琪已经被环春伺候着洗漱过,也因此才更多了几分困意能睡过去,不过似梦似醒睡得并不踏实。突然被环春惊醒,又突然见到玄烨归来,而对于外头的事她一概不知,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皇帝这样大半夜走,咸福宫那里该多痛苦,但现在的她,再也没有怜悯温贵妃的心了。
“皇上,请洗手。”岚琪端着热水到暖炕前,玄烨盘膝坐着,大半夜了还有闲心拿几本奏折翻翻,岚琪走过来他不曾看一眼,这会儿与他说话,也只当作没听见。
水盆有些分量,平日里时常是有小太监搭把手,即便独处,也是三两下工夫的事,今天这样捧着不动,岚琪才感觉到沉重。御用的铜盆本就不轻,再放一盆热水,捧得不稳怕水洒出来,更加小心地用着力道,皇帝那儿一本折子没放下,她的双手就打战了。
“皇……”她想再请一次,可见玄烨眼皮子都不动,抿着嘴心中很是委屈,竟是脑中一热,转身就去放下水盆,双手释下重负,更是感觉到酸痛,不自觉地甩了甩胳膊。
玄烨见她跑开才抬眼,看她站在一旁揉着胳膊,又好气又好笑,冷声说:“这点事你就受不住了?不是自诩天天在慈宁宫伺候皇祖母,这点小事也做不得?”
一句话里字字都带火药,岚琪觉得自己今晚凶多吉少,可是这样耗着不是法子,她知道玄烨没讨厌她,这样闹就是心里不痛快。可要罚她也好骂她也罢,大半夜谁都累了,别这么耗着成不成?
“朕还说不得你了?”玄烨见岚琪犟在那里不动,一时恼火,呵斥她,“过来!”
岚琪被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地就挪到玄烨面前,而玄烨这会儿才仔细看她,冷不丁瞧见脸上一道印子,紧张又心疼,抬手捏起她的下巴转过脸问:“哪儿弄的?”
岚琪自己没明白,伸手摸了摸,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支支吾吾:“大概是……刚才睡着压出的印子。”
玄烨摸了一把,的确软绵绵的不像伤痕,有些地方也渐渐淡下去,这才略略安心。可一想到自己在咸福宫给她收拾烂摊子,她却在这里安逸地打瞌睡,眉间紧蹙,微微咬着唇,恨不得要揍她一顿才能解气,可偏偏人家还低下头顶嘴:“臣妾在慈宁宫可不做端盆送水的活儿,太皇太后舍不得。”
玄烨顿时心硬起来,冷着脸说:“可你做的那些事,敢不敢去告诉皇祖母?只怕从今往后,连在慈宁宫端盆送水的活儿都轮不到做,皇祖母养一个没用的人在身边做什么?”
这话说重了,岚琪的神情也紧绷起来,等待的时辰里,她把什么都想明白了。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她自欺欺人地选择无视这个事实,认为既然那么久了也没人来干预,那就是都不知道。现在玄烨这样说她,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心里难过,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皇帝再问:“咸福宫那里闹婴儿哭,是不是你找人做的?”
岚琪点了点头,玄烨又问她是不是找觉禅氏帮忙套出贵妃心里的鬼,她也承认了。一时屋内静下来,听得见皇帝微微的叹息,岚琪好半天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之后忍不住了才轻声嗫嚅:“臣妾只是想给妹妹一个公道。”
“可朕怎么跟你说的?”玄烨的声音很是恼怒,一字字震得岚琪直发慌。但她明白,人家若是真厌恶真心寒,哪还有工夫大半夜来教训她?有这个做依靠,胆子渐渐也大了,与其憋在心里成了芥蒂,与其将来越走越远,不如现在把话说清楚,哪怕自此生分了,也落得个心里敞亮。
“臣妾明白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可是……”
“闭嘴。”玄烨突然呵斥她,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冷着脸说,“你想说什么朕还不明白?你以为你动那些心思朕都不知道?反是朕太惊讶了,一直冷眼看着,想看看你到底是糊涂了还是变了。你明明知道这宫里不会有朕不晓得的事,只看朕是否在乎,愿不愿意过问,结果呢?”
岚琪此刻已经抬头望着他,玄烨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叫她读不出喜怒哀乐,正要觉得心里疏远,皇帝却道:“没本事就修炼好了再算计人,做得不上不下还要朕去替你收拾烂摊子,你知不知道觉禅贵人被折磨得就剩半口气,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她?”岚琪目瞪口呆,她知道觉禅氏被折磨了,可没想到会只剩下半口气这么惨。
“为什么不来跟朕说你要什么?你明知……”
“皇上已经说了不追究,可是臣妾不甘心,妹妹在钮祜禄家是一辈子的事。”岚琪方才被喝止,此刻却打断了皇帝,一股脑把心里话说出来,“臣妾只是这后宫里的一个,许多年后宫里新人辈出,皇上能不能记得臣妾也不知道,现在若不为妹妹争取,难道等将来连保护的能力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您现下要利用钮祜禄氏,但十几年后呢?如果到时候钮祜禄氏不再重要,可我的妹妹还在那个家里。”
“那你就好好修炼本事再做这些事。”玄烨面色冷肃,却并不无情,眼睛里隐隐泛出几分柔光,“朕若要阻止你,何必等到现在?皇祖母说想让你试一试这后宫的深浅,可是到今天,朕若再不出面,觉禅贵人冻死在咸福宫的话,你就会一辈子背负这个愧疚。所以朕才生气,气你跟着皇祖母那么久,半点儿本事也没学到。”
岚琪的额头被重重一点,疼得她往后踉跄,但很快就被玄烨拉住了手,这一下触碰,却勾出她的眼泪。
“还有脸哭?”
眼泪是自己跑出来的,她并不想哭,抬手抹掉眼泪,倔强地看着玄烨,玄烨脸上却再无方才的严肃,皱眉含笑,一脸拿她没有办法的无奈,而岚琪也不知哪儿冒出来这么句话,竟是说:“再有下回,臣妾一定做得漂漂亮亮。”
玄烨眼睛瞪得大大的,皱着眉头训斥:“还有下回?”
岚琪要朝后缩,可是被玄烨紧紧拽着逃不开,她越往后,人家越把她往身边拽。轻盈的身体很快被人拉入怀,窝在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浮躁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安宁,岚琪伏在玄烨肩头,虔诚地说:“臣妾错了,皇上不要生气。”
“你只有认错的时候最聪明伶俐。”玄烨苦笑,让她也好好坐着,语重心长地说,“朕也想明白了,不能一辈子让你为了大局着想,你这么点身量那么小的心,怎容得下太多的事,朕不能那么自私。所以这一次,哪怕与钮祜禄氏不得善终,朕也会坚持到底。温贵妃闹腾得够久了,她之前做的事,随便哪一件都足够她现在的下场。她失去的小公主,太医说也是因为母体早期用药的关系,她那会儿对朕对她自己下了药,才得了那个孩子,结果那个孩子也为生母的行径付出了代价。朕这里有的是可以让钮祜禄一家闭嘴的例子,只是……”
岚琪认真地听着,玄烨突然停下,让她不免担心,但听皇帝说:“你该明白,并非遏制了一个贵妃,就能保证岚瑛在钮祜禄家的周全。虽然是朕促成了这门婚姻,岚瑛嫁给钮祜禄家的确很勉强,可若岚瑛自身不坚强起来,即便不做阿灵阿的福晋,在其他家里,也会被人欺负。能不能和阿灵阿好好过日子,能不能在钮祜禄家里立足,不是你压制了贵妃就能决定的,一切还在她自己,这一点,你就完全没想到吗?”
岚琪颇有几分醍醐灌顶的觉醒,可她不是没想到,而是眼前存在的不安让她忍不住要为妹妹担心。其实玄烨和太皇太后何尝不是如此?对他们来说,很多事都只是一句话一抬手的工夫,他们也同样习惯了为自己遮挡风雨,这么多年虽然不曾真正太平过,可她乌雅岚琪在两宫的庇护下,比谁都过得滋润安逸。这一次她初涉宫闱深浅,以失败告终,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朕一早就说过,欣喜你的心智长成,你有心机城府。”玄烨的语气越发温和,本是一肚子火的,可是看到岚琪好好的,心里就想还有什么不满足,只要她好好的,其他一些事能解决就解决,能算了就算了,对着温贵妃那句“那又如何”便是道尽他的心思,堂堂帝王连个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无法满足,做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可惜长得不上不下。”岚琪憨然一笑,垂下绯红的脸颊说,“这次把觉禅贵人弄得那么惨,足够教训了,臣妾会好好反省。”
玄烨则笑:“朕和皇祖母都明白,你不会做害人的事,真有一天你生出歹毒的心思要害人,那你和朕的情也走到头了。可是朕相信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人,自然更相信我们的感情会天长地久,所以将来你若再想为了谁讨一个公道,再想惩罚这宫里行恶的人,给我好好算计好好筹谋,一步步走得踏实点,若最后还要朕来给你收拾残局,你且试试。”
挨训的人软软地笑着,玄烨越说她心里越暖,实在因为贵妃的事本在她心里是个疙瘩,她怨玄烨要顾全大局不追究,又明白皇帝有皇帝的苦衷,理智与情感反反复复在心中斗法,才逼得她决定自己动手。现在玄烨成全了她,更帮她一起保护妹妹,她真真是心满意足,今晚就算被骂得狗血喷头也无所谓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岚琪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露出自己洁白无瑕的身体,虽然玄烨没有真正碰她,可却把她的心完全偷走了。十二年,从大字不识的小宫女,到如今尊贵无比的德妃,再十二
年她就不再年轻,可她希望如皇帝所说,彼此的感情能够天长地久。
待岁月流逝,褪去了血气方刚的热情,他们的感情会变成彼此呵护的守候,她的丈夫是皇帝,是坐拥天下的君主,从她十二年前上乾清宫龙榻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要与三千佳丽分享他一人,对于岚琪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爱,要么放手。
爱,就难免经历感情中的酸甜苦辣,难免深宫沉浮的坎坎坷坷,既然一心一意要爱着这个男人,那些注定了无法避免的辛苦,只能全盘接受。她想她这辈子,若是放手了对玄烨的爱,还剩下什么?当年雪地里狼狈的自己望着圣驾远去时,上天就注定她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说尽道理,夜已深,重新让小太监打水来伺候皇帝洗漱,待一切妥当两人安安稳稳躺下,玄烨在她面上亲吻了几口便要睡,可是心虚愧疚的人却想好好“救赎”自己的过错,一点点把身子蹭过去,玄烨忍不住笑骂:“朕累了,好好睡。”
“那让……”岚琪没敢把露骨的话说出口,却悄悄爬上玄烨的身体,红唇缓缓蹭过他的颈间胸膛,玄烨笑出声,在她屁股上轻轻拍打了两下:“老实点儿,朕有的是日子收拾你,今天好好睡,你也累了。”
岚琪腻歪着不大情愿,玄烨翻身把她压下来,搂着她的肩头带着困倦说:“等去了畅春园,那儿可比宫里自在多了。”
见皇帝当真无心云雨,岚琪也不会勉强,玄烨若是不高兴的,又怎会在她身边那么快就安然睡去,平缓的呼吸声叫她很安心,虽然觉禅贵人还不知生死,虽然咸福宫里温贵妃此刻不知如何疯狂,但就再自私一回,好好躺在他怀里,外头的风风雨雨,会有玄烨为她抵挡。
自然这只是短暂的贪婪,翌日天明岚琪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伺候好皇帝去乾清门听政,自己便匆匆回永和宫换下昨晚的衣裳,而后直奔延禧宫来。
延禧宫在永和宫前头,一直没有主位,只在后院住了个早年入宫的答应,如今觉禅贵人被安置在东配殿,那个答应正好也病着没来前头相见,岚琪过来时有太医从寝屋退出来,岚琪拦住问:“觉禅贵人怎么样了?”
“贵人高烧不退,只怕凶险,能不能熬过去,且看贵人自己的命了。”太医说得很沉重,“听说是穿着单衣冻了一天一夜,这么冷的天,贵人没冻死已经万幸。”
岚琪手里紧紧握拳,定下心神嘱咐太医:“一定要治好觉禅贵人,用药的规格不用拘泥宫里的规矩,有什么事,我会替你们周全。但如何病的冻的,这些话就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太医连连称是,又赶去准备汤药,岚琪进屋来,几个陌生脸孔的宫女在,再有香荷守在床边,她也是一脸憔悴,听说也被软禁了一天一夜,只是正好身上衣服厚实不至于像觉禅贵人穿得单薄才冻僵了,这会儿怕主子一病不起,怎么也不肯去休息。
“娘娘,我家贵人会死吗?”香荷哭着问,一面给德妃行礼。
岚琪拉起她,心疼地说:“你好好去休息,不然贵人醒了你却病倒了,谁来服侍她?”说着让跟来的紫玉把香荷带下去,并让她料理这边的琐事。不多久荣妃也到了,敬事房赶紧来安排延禧宫的人手,碍着德妃荣妃两位娘娘的面子,不敢怠慢了觉禅氏。
荣妃则告诉岚琪:“咸福宫被锁了,皇上没有下明旨,但太医院已经出消息,说贵妃病了要静养,一点点吵闹都听不得。咸福宫周遭的殿阁往后不能随意修缮发出动静,也不能在殿阁歌舞升平,连带着宜妃和佟嫔宫里,往后都不能吵闹,说起来,就是不能惊扰贵妃养病。”
“也好,我本就不愿她和家族再有往来,家族里的人未必真敢对我妹妹下毒手,可有贵妃撑腰他们就胆肥了。”岚琪冷漠地应着,只要想到妹妹可能终生不育,一丝一毫的怜悯也不愿再给贵妃。
“眼下要准备大阿哥的婚礼,都等着十九的热闹,温贵妃本来就不怎么得人心,不会有人计较这上头的事,可你要明白。”荣妃看了看病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觉禅贵人,拉着岚琪到门前透透新鲜空气,轻声道,“她原本在咸福宫被贵妃压制着,别人对她就少些忌惮,现下一个人住到延禧宫来,又是皇上亲自安排,往后怎么样,可就不知道了。或许她真是心如止水根本不在乎圣宠,可宫里的人放不过她这张脸蛋,往后是是非非,延禧宫里没有主位做主,很多事就讲不清楚了。”
岚琪没言语,回身望着还不知能不能活下去的觉禅氏,对贵妃毫无半点的怜悯此刻全用在她身上了,她怎么就活得那么难。
“这一次是为了你才遭罪,我知道你的脾气,往后心里对她难免愧疚,难免一心想补偿。”荣妃冷静地说,“妹妹你别怪我多嘴狠心,你可不能因此被人利用。”
荣妃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如今岚琪对觉禅贵人诸多愧疚,想她不顾生死为自己去做那件事,若是真被贵妃折磨死了,还有什么好利用自己的,而她活着是应该的,她无欲无求,又会利用自己什么?
小心一些不错,但不要因此过分戒备,就算不会把觉禅氏当布姐姐那样的知心人,岚琪也想以后和她多多往来,她晓得自己如今的地位,永和宫能照顾觉禅贵人,宫里就没人敢欺负她。
岚琪谢过荣姐姐的提醒,说道:“这一次的事,原来皇上由始至终都晓得,想想自己真傻,还满心天真地以为能骗过他,实际太皇太后和皇上都知道,我现在都不敢去慈宁宫,怕被太皇太后骂,还牵连姐姐替我瞒着。”
荣妃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便是皇贵妃也没真为你做什么,说起来昨晚皇贵妃若没有喝醉,不晓得会怎么样,你说她会不会帮你去咸福宫闹一场,把觉禅贵人找出来?”
岚琪摇头笑道:“不知道,但现下没给她添麻烦,也挺好的。”
“妹妹,一晃十几年,我如今都三十多岁了,回想在你这个年纪时对你说的那些话,真真可笑,现在看来当时的我也稚嫩糊涂得很,却还总对你指教些这样那样的。”荣妃笑着,很真诚地说,“所以现在的你,觉得自己也就是当时的我,自以为厉害了、成熟了,其实还是年轻冲动,往后你再要做什么,可一定想清楚了,这宫里没有上头不知道的事,自从惠妃被各方压制,我心里就明白,踏踏实实守着本分,这路才走得长远。”
岚琪很受用,拉了荣姐姐的手说:“当年没有您那些话,我恐怕也走不到今天,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姐姐,不敢说什么大话,总之咱们将来都会老的,等宫里再有新人来,咱们姐妹可不能叫小丫头片子欺负的,咱们都要好好的。”
荣妃笑道:“这话可真酸,也就你说得。”
之后二人互相叮嘱几句,岚琪还要去慈宁宫,荣妃则要去帮惠妃料理大阿哥的婚事,临走前岚琪将延禧宫的人都找来,吩咐他们要好好照顾觉禅贵人。虽然侍奉贵人的宫女有限,这里其他人都只是看守宫殿的,但现在贵人有病她身边的宫女也不大好,只能靠他们多多费心。
岚琪又去后院看望那位答应易氏,易答应竟是在惠妃那些年入宫的旧人,只是一直无宠又多病,几经辗转避居在这延禧宫后院,很少在人前走动,连岚琪都只略略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今日见屋子里陈设简朴,清清落落,不免心生可怜,只笑道:“往后与觉禅贵人有个伴儿,都把身子养好才是。”
易答应和惠妃、荣妃差不多年纪,比岚琪年长些,虽然身份低微,岚琪也不愿随意尊大,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后,让紫玉送些红箩炭来给易答应,自己这才往慈宁宫去。
这件事总还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昨晚被玄烨训,她还能撒撒娇,今天太皇太后若骂她,只怕撒娇也不顶事,太皇太后对她的期望值很高,自然对她的失败,失望也就更大。意外的,太皇太后没说岚琪什么不好,只是问她些这里头的细节,帮她分析若有下回该怎么做,更与她道:“成功之路披荆斩棘,没有谁能走得顺顺当当,虽然后宫的女人怎么才算成功,连我都看不清,可每做一件事,咱们就要把它做成了。壮士断腕的确悲壮无情,但要下决心做成什么,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昨晚皇帝若不帮你,你会怎么样?”
岚琪摇头,很坦白地说:“在梁公公让臣妾去乾清宫暖阁等候前,臣妾心里矛盾极了,除了求您和皇上,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皇贵妃娘娘醉了不能帮臣妾,当时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去咸福宫闹一场,无论如何,要把觉禅贵人救出来。”
太皇太后不屑地笑:“糊涂。”
“是。”岚琪垂着脑袋,可她并没体味到太皇太后一声糊涂指的是什么。
老人家轻轻地拍她脑袋说:“记着了,若有下一回,绝不能这般投鼠忌器,事情必然不会相同,可你要学会举一反三。拿这次的事来说,你就不该着急,你该回永和宫静静地等,第二天皇贵妃醒了,你再去求她到咸福宫要人,她既然答应了你,以她的脾气就不会推诿。”
“臣妾不明白。”岚琪不敢赞同太皇太后的话,现在觉禅贵人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不知能不能熬过高烧,若是再冻一晚上,会不会今天早晨去,觉禅贵人已经死了?
太皇太后却看穿她的心思,轻轻一叹:“你现在后怕,是因为你知道觉禅氏被虐待成这样,可将来再有什么事,你能知道什么,就是昨晚你也本来什么都不知道。要紧的是能不能把事情做成,难道你要做一次失败一次?你有这样投鼠忌器的心,顾此失彼,永远也不会成功,既然如此,就掂量自己的斤两,别去蹚浑水试深浅。”
苏麻喇嬷嬷见德妃被训得可怜,笑着来说:“咱们娘娘心地太善良,哪儿狠得下心做壮士断腕之举,一听说贵人在咸福宫被打,即便想象不到那么严重,也够她担心的了,太皇太后耐心等等,娘娘会慢慢学会狠心的。”
太皇太后却哼道:“我这把骨头,还能等多久?”
岚琪蹭过来靠着说:“说好不讲这些话的,您要打要骂还不容易,说这些做什么?”
“你啊……”太皇太后无奈地笑着,也实在没什么可不高兴的,反正她一向瞧温贵妃不顺眼,之前对玄烨用药的事就恨不得剐杀了她,现下封了宫最合她心意,只是可惜岚琪没能真正成长一回,更不知下一回,自己还能不能在边上看着。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皇太后的朝服要改几针,奴婢去拿来,今天天好,光线充足,咱们改好了,十九那天,等着大阿哥来给您磕头呢。”
可太皇太后却说:“那个不着急,我叫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嬷嬷忙说好了,喊了紫玉一道跟着,不知从哪儿拿来六七个一模一样的金丝楠木匣子,打开其中三两个,都是一样数目规格的首饰,东西花色款式或有些差别,但金银玉器乍看一眼,价值该是差不多的。
太皇太后笑着拿过一方匣子,拿起里头一支用整块羊脂玉雕琢的蔷薇簪子,通常玉簪子不过是在
金银铜铁上镶嵌雕花,这一支簪子却是通体羊脂玉,一块玉料本可以切割出许多摆件,如今只得一支簪子,必然是天价之物。
“你总说我舍不得把这簪子给你,我是想若能多找来一些就攒了,不能的话,将来给你就给你吧。”太皇太后笑着,让岚琪拿在手瞧瞧,一面说,“前些日子让苏麻喇准备给大阿哥福晋的赏赐,我就让她一道把四阿哥温宪他们的也准备好了,这里四阿哥的温宪的,还有小公主和十三阿哥的都有,娶儿媳妇和嫁女儿一样赏赐,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你将来不要偏心。”
岚琪本高高兴兴的,这一下眼眶都红了,太皇太后却乐呵呵地说:“多的几样,我是盼着你还能有孩子,多子多福才好,若是就这四个孩子了,将来你看着哪个阿哥公主喜欢,给他们也一样,或是你收着,等孙子媳妇也成。”
岚琪推开不想要,要太皇太后将来自己给,老人家却说:“咱们不是说好了,高高兴兴的,别去想那些事,眼下你只管哄我高兴就是,难得我这会儿心情好了,怎么着,为了昨晚的事,再骂你几句才痛快?”
“只要您好好的,臣妾天天挨骂也不怕。”岚琪终于放松地笑起来,哪怕是装的,也要让太皇太后高兴,何况得了那么多好东西,她心里本是真高兴,只是难过太皇太后费心准备这些,就是知道她自己恐怕等不到四阿哥娶媳妇的那一天。
“毓溪那孩子,我挺喜欢。”不久后说起闲话,太皇太后也道,“哪怕看不到那一天,我也安心,听说家里好好教养着,我盼着她将来好好扶持咱们四阿哥。”
四阿哥不足十岁,娶福晋真是很遥远的事,但眼下十九就在眼前,大阿哥的福晋就要正式嫁入皇室,太皇太后对大阿哥一向喜欢,自然对此十分期盼。
转眼已是十八,这天宫外户部尚书家新娘的嫁妆送到阿哥府,内务府在阿哥府设宴款待福晋娘家人,外头的事妥妥帖帖办好,一夜相安,翌日天未亮,宫里就热闹起来。
这是皇帝登基至今头一次娶儿媳妇,所有人都既紧张又期待,岚琪一清早就穿戴齐整赶到慈宁宫,这边太皇太后很快就要接受大阿哥行礼,之后大阿哥还要辗转宁寿宫、乾清宫,最后才去长春宫给亲娘磕头。
一晃十几年,岚琪还记得大阿哥丁点儿大时在慈宁宫缠着太祖母的景象,胤禔虽不是皇帝第一个孩子,却是第一个健康长大的儿子,玄烨早年的孩子接连夭折,太皇太后昔日对他十分宠爱,即便如今更偏爱太子或四阿哥他们,甚至对惠妃有所厌恶,但对重孙的感情并未减少。
大阿哥三跪九叩大礼后,太皇太后便把孩子叫到跟前拉着手说:“你皇阿玛在这年纪,没有你这样高壮,好孩子,将来好好给你阿玛办差,大清的江山,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不守护,还靠哪个去?”
大阿哥意气风发,笑着应太祖母:“孙儿记下了,太祖母,您要康健着,等我们福晋给您添玄孙。”
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果然是成家的人,这样不害臊。成啊,我等着,你可要好好疼媳妇。”说罢便打发大阿哥去宁寿宫、乾清宫行礼,说不要耽误了时辰,一面又叮嘱,“离宫后就不大进来了,可也别只顾着前头的事,要时常来给你额娘请安。”
虽然太皇太后不喜惠妃,尚不至于在人伦孝道上让大阿哥悖逆常理,何况儿子是人家的,她早晚不在,管得了现在也管不了将来。
大阿哥走后,慈宁宫里便没什么事了,因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如今都不让宗室里的人来请安道喜,太皇太后早年还强撑着要给玄烨长脸,还是玄烨说服祖母,一切以身体为重,故而今日大阿哥婚礼之后的事,阿哥府摆宴和宫内摆宴都与慈宁宫无关。
岚琪与苏麻喇嬷嬷将太皇太后一身朝服换下,老人家解脱束缚,懒懒地歪在炕上,看着岚琪收起朝冠,轻声笑道:“那东西沉得很,戴在脑袋上,心里压得沉甸甸的。”
岚琪将朝冠收入锦盒中,搭上扣锁,听太皇太后这样讲,笑着说:“难得戴一回,今天瞧着您可精神了。”
“戴上这东西,心里就明白身上的责任,怎么也要昂首挺胸,不能失了尊贵,将来你……”太皇太后话说一半,不知为何没再继续,反而打发岚琪去长春宫,“六宫都去凑热闹了,你也去应个景,你要学学荣妃,左右逢源不是坏事,我晓得你如今对惠妃诸多忌惮,但何必露在脸上,心里明白就好。”
苏麻喇嬷嬷也劝:“娘娘去瞧瞧,就当是看个热闹,将来四阿哥十三阿哥婚礼时,您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阿哥们长大起来,可都是眨眼的事儿。”
如此岚琪也不好推辞,先放下慈宁宫的事,带着环春往长春宫来,这边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门前宝云见到德妃,更是殷勤地引进门,各宫妃嫔都在,彼此见了礼,但见惠妃大妆坐于上首,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见她露出紧张的神情,众姐妹都笑:“儿媳妇要明早才来见礼,这婆婆已经紧张得不会笑了,明日若也这样镇不住儿媳妇的话,咱们大阿哥将来可要被福晋拿下了。”
惠妃嗔怪众人给她出洋相,不多时前头传话来,说大阿哥从宁寿宫出来,这就去乾清宫。算着时辰还要些工夫才能过来,众人都散坐着说话,不知哪个起的头,说起皇贵妃此刻正在乾清宫陪皇帝受礼,各种闲话便飘出来,岚琪耳朵里听得最多的,就是说皇贵妃要做皇后。
对于皇贵妃入主中宫,岚琪一直以来最迷茫的就是四阿哥会怎么样,她不晓得这样子四阿哥是不是就算嫡子,但即便名义上是,终究人人都知道他还是德妃生的,不提起来也罢,提起来便是个尴尬。
而她会这样想,旁人也会想到,说话间时不时有人偷偷瞄一眼德妃,岚琪当然能感觉到自己被瞩目,身旁荣妃轻声与她道:“都是瞎操心的,与她们什么相干?一个个见了皇贵妃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会背地里嚼舌根子。”
岚琪笑而不语,抬眸见上首惠妃,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时不时摸一把胸前的朝珠,那朝珠是昨天太皇太后赏赐的,果然熠熠生辉十分亮眼,她总是担心自己仪容不够端庄,宝云一直在拿镜子给她看,但岚琪这些旁观者,实在难以体会惠妃此刻的心境。
想想自己,等四阿哥婚礼时,自己这个生母的身份难免有些尴尬,四阿哥届时来不来永和宫行礼,全看皇贵妃的意思,虽然十三阿哥将来的婚礼必然是她做主,但到底不是自己生的,那种感觉一定不同。原本她有六阿哥,若干年后就可以真真正正为儿子操持一场婚礼,可如今胤祚离开她都快两年了,一切恐怕都是拜今日最风光的这位和她背后的家族所赐。
浮起的怨念搅乱了岚琪的心神,她怎么就想起这些来了,立刻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与身旁荣妃随便说几句话分散注意力。她答应了觉禅氏,要把惠妃留给她,自己往后与她保持距离就好,她的未来,就让觉禅氏去决定好了。而自己该做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地保护好孩子们。
半个时辰后,大阿哥终于从乾清宫来,到底年轻,折腾了一早上也不见疲倦,到了母亲跟前依旧神采奕奕,岚琪听荣妃跟她说,大阿哥比皇帝这个年纪时要高大一些,果然是一代比一代强。
岚琪听太皇太后说时还不觉得什么,听荣妃说,却莫名有些泛酸。她可从没见过康熙十二年以前的玄烨,荣姐姐在她面前,就是有些炫耀的资本,况且那些年的荣贵人,也是十分得宠的。
“你瞧惠妃,眼睛都湿了。”荣妃轻轻推了一把岚琪,岚琪望过去,惠妃正襟危坐,看着儿子行二跪六叩的大礼,眼眶渐渐泛红,晶莹之物在里头打转,宝云赶紧递过去帕子,她稍稍掩一掩,才算好些。
想想早年皇子公主接连夭折,她的儿子是何其尊贵,奈何时移世易,如今大阿哥虽然依旧有皇长子的荣光,但有了毓庆宫太子这更尊贵的存在,再有皇帝对妃嫔的恩宠亲疏,妃嫔膝下阿哥公主的地位也跟着很不一样,皇长子的地位大不如前,且谁都明白,惠妃其实早就失势,她不过是强撑门面,维护着自己妃位的尊贵。
但这一次,大阿哥的婚礼体面隆重,从上到下事无巨细都给足了长春宫颜面,惠妃当年封妃也不见得有今日这般荣光万丈,到底她没有白辛苦白坚持,儿子这个皇长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依然极重。
惠妃说几句训导的话,不过是场面上的大道理,可她也说得动了真情,眼含热泪,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刻她只是个做娘的女人。
之后到了吉时,大阿哥该离宫去阿哥府准备之后的事,宫里会有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派一位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另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这些事早就安排下,惠妃也前后下了丰厚的赏赐,这会儿吉时已到,大阿哥该走了,今日之后大阿哥就算正式离宫要住到外头去,做娘的终究不大舍得,一时也顾不得规矩,一路将他送到长春宫外。
众妃嫔跟来看热闹,却是此刻,门前有人说,太子过来了。
旁人并没觉得不妥,岚琪却无意中瞥见从大阿哥脸上掠过的怒意,但这份不悦很快消失,连惠妃也笑着拉了拉儿子,仿佛用眼神示意他要淡定。不多久太子到了长春宫门前,见过诸位母妃后,便与胤禔笑道:“原想今日去皇兄府上贺喜,但方才皇阿玛下旨,要我留在宫内陪宴,只能改日再去皇兄府上道贺,特赶来送送皇兄。”
胤禔的眉毛颤了颤,口内暗暗咬牙,朝太子屈膝行礼。
岚琪抬眼看惠妃,只见身着朝服雍容华贵的女人眼中,露出与方才在殿内受礼时完全不同的目光,阵阵寒意杀气溢出来,直叫人不敢再盯着看。而胤禔已经行罢礼起身,笑着说:“太子几时要来府里,一定提前说一声,好让我焚香设案迎接大驾。”
太子含笑,温文儒雅,谦和地对兄长说:“何来大驾一说,你我是兄弟手足,原都一样的。皇兄今日小登科,将来更比我多些人生阅历,往后我们兄弟依旧要互相扶持才好。”
岚琪听着这些话,转脸见荣妃跟她使眼色,心中会意,之后长春宫的热闹散去,姐妹俩一同去慈宁宫,荣妃与她道:“太子果然气盛。大阿哥今天是最荣光万丈的人,一早晨拜了祖宗,拜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再来亲娘这里行礼,咱们这些母妃也不过是看个热闹,偏偏太子非要这个时候过来表白他的尊贵,兄弟见了不能不行礼,虽不是大礼,可今天这膝盖跪得,我是大阿哥,心里也气不过。”
“或许太子真是好心来恭贺,没想到这么细的事,都是咱们多想了,他们到底还是孩子。”岚琪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挑唆皇长子和太子的关系,是会让皇帝厌恶的,虽然谁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和睦,可也不能挂在嘴上说。
但之后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来,老人家无端地叹了一声,即便什么话也没说,岚琪知道太皇太后她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