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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都没大亮,通往清乐县县城的各条道路上,已然能看到一些赶着大车或是推着独轮车的乡亲,渐渐在大路上汇聚成了一条长龙。
都是乡里乡亲住着,彼此间也总有个相熟亲厚的亲朋。一同顺着大路朝清乐县城走去,路上总会有人压着嗓门挑头开口:“你们村里也得着信儿了?”
同样压着嗓门,相熟亲厚的亲朋也不避讳:“早得着信儿了!小鬼子这招当真阴损,听说德源老号的掌柜当天晚上就急病了,问啥都不答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关着门哭闹,说是丢了先人的脸面,再没法在清乐县里生活了!”
“不光德源老号,好几家在清乐县城里做了几辈子买卖的商铺门口,也都叫小鬼子强逼着挂了那‘日中亲善’的匾额,还当众叫小鬼子塞了一盘子大洋呢!听说今天鬼子叫各村派人去领粮食,也都是叫那些商铺掌柜的出头维持场面……”
“这小鬼子到底是要耍什么花样?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没琢磨出个道道来……”
“就你那脑袋瓜子,一挑麦子两箩筐的账你都算不过来,你哪儿还能琢磨明白这里头的路数?照我说呀……咱照方抓药,就照着村长交代的话办!”
“话是这么说……可小鬼子要是翻脸不认人,我这大车……”
“你就甭操心你那点儿家当了!瞧见没有——各村的主事人物全都到齐了,这就是给咱们来吃定心丸的!更何况……咱们身后不还有主心骨吗?”
“你是说……”
话说半截,对话的两人几乎同时伸手比画了个“八”字手势,这才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几乎是众星捧月般地被各村主事人物围拢在了当中,坐在一辆小篷车上的江老太公一边和蔼地朝前来向自己打招呼的各村主事人物拱手还礼,一边温和着嗓门朝各村主事人物提点道:“沉住气,稳住心神!就算是鬼子要闹怎样玄虚,咱们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当真不怕……”
紧随在小篷车旁小跑着,额头上已然见了些汗水的管家好不容易逮着了个清净空当,这才一边抬手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低声朝江老太公说道:“太公,这天留琢磨出来的法子……”
微微抬起眼睛,因为起了个大早赶路、脸上明显带着几分疲惫神色的江老太公和声应道:“怎么?不放心?”
管家犹豫片刻,方才轻轻点了点头:“虽说天留这几天一直就猫在清乐县城周遭打探消息,差不离也都摸准了鬼子想要耍弄的花样路数,可万一小鬼子翻脸不认人,这清乐县十里八乡、过百个村子的壮丁、牲口、大车,可就真是囫囵送到了鬼子嘴里啊……”
江老太公将很有些疲乏的身子靠在了小篷车中的棉垫上,轻轻地吁了口气:“一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哪怕咱们各村都不去清乐县城领鬼子发的粮食,那鬼子也能想出其他
的法子祸害乡亲。到时候,各村的壮丁、牲口、大车,照样保不住!二来……李司令和栗队长那边,也都做了完全的准备!小鬼子要是当真翻脸不认人,想要借着这次发粮食设局掳掠各村的壮丁、牲口和大车……”
话没说完,身穿着一件窟窿叠窟窿的破袄、脑袋上还扣着个缺沿儿草帽的莫天留,猛地从小篷车后钻了出来,接上了江老太公的话茬儿:“只要鬼子想耍心眼儿,埋伏在清乐县城外边的李司令立马就能拉出人马、摆出要攻清乐县城的架势。咱们清乐县武工队大当家的,昨晚上就已经带人想法子进了县城!到时候城里城外闹成了一锅粥,再加上咱们这些本乡本土的武工队员混在领粮食的乡亲里头闹腾,鬼子就只能看着咱们卷堂大散!”
直起了腰身,坐在小篷车内的江老太公抬眼看着那些从大武村中加入武工队的壮丁,丝毫不露痕迹地混在了领取粮食的乡亲之中,这才重新靠在了厚实的棉垫上:“虽说是定下了万全计策,可还是要防备有万一之时啊!”
很难得地,莫天留并没像往常那样与江老太公插科打诨地闹上几句,反倒是和声答应了江老太公的吩咐,扭头便钻进了大路上越来越壮大的人流当中,朝着一个个分散开来的武工队员们低声叮嘱起来……
如果从空中俯瞰,从四面八方朝清乐县城涌来的人流,就像是一条在冬日大地上逐渐汇聚起来的黑色河流,渐渐聚拢到了清乐县城外的火车站货场附近。在上百名日军士兵和几乎相同人数的皇协军士兵呼喝调度之下,聚拢起来的人群被再次分成了五列纵队,而各村的主事人物,却被那些对本乡本土知之甚详的皇协军士兵拉扯到了几路纵队的最前方。
迎着被各村主事人物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江老太公,德源老号的掌柜哭丧着一张脸,迎着江老太公便是深深一揖:“江老太公,我这儿……”
江老太公很和气地朝着德源老号的掌柜还了一礼,温声打断了德源老号掌柜有气无力的话语:“什么都甭说了!这世道……谁都不易啊!”
耳听着江老太公温声劝解的话语,德源老号的掌柜顿时鼻子一酸,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了眼眶,哽咽着朝江老太公说道:“有了您这句话,我这……我可也实在是没法子啊!祖上几辈子留下的家业、立起的招牌,不能……不能毁在我手里呀……”
没等江老太公再开口说些什么,在一旁吆三喝四调度着领粮队伍的皇协军士兵当中,却是猛地响起了个阴阳怪气的吆喝声:“嘿……这还没到清明祭祖的时候,你这儿倒是先拉扯开了个哭坟的架势了?皇军给你赏钱、让你挂匾,那是瞧得起你!你可别不识抬举……”
扭头看了看从扎了堆的皇协军士兵中挤出来的白癞子,江老太公顿时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朗朗乾坤,却闻狂犬吠日……当真污人耳目!”
眼睛猛地一
瞪,好歹从语气中听出来江老太公是在咒骂自己的白癞子顿时朝着江老太公撸起了袖子:“好家伙!这还有个不怕死的,敢跟白爷我对话茬儿……”
还没等白癞子朝着江老太公冲近几步,簇拥在江老太公身边的各村主事人物中,已经有几个壮年汉子横着身板拦在了白癞子面前。虽说那些拦住了白癞子去路的壮年汉子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几分胆怯的模样,甚至连双腿也有些颤抖,但每个人都狠狠地咬着牙,彼此依靠着组成了一道略显单薄的人墙。
油坊村里常年在外跑江湖、与人交往应酬的主事人物强装着笑脸,几乎是从那道人墙之中的窄缝中钻了过去,哆嗦着手指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烟卷儿,做好做歹地朝白癞子递了过去:“白队长!白爷,这可是有日子没见您……”
白癞子抬手便将递到自己眼前的烟卷儿打飞老远,横眉立目地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南部式手枪枪套上,拧着脖子厉声喝道:“好家伙!你们这帮子土包子扎堆成精了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贱骨头!赶紧给老子滚开,老子今儿非得拿这老东西打个样儿看看……”
油坊村主事人物也顾不得自己的手被白癞子打得生疼,几乎是合身抱住了白癞子:“白爷,您高抬贵手吧白爷!江老太公他是年纪大了,他不是说你的……”
白癞子挣扎了几下,愣是没能挣脱开油坊村主事人物豁出了全身气力的搂抱,顿时扯开嗓门叫嚷起来:“这他妈的是要反了啊?来人,给老子来人……给我打!”
如同一群听到了扑食命令的恶狗,原本就在白癞子身后扎堆的皇协军士兵,顿时如狼似虎地朝堵在白癞子面前的各村主事人物撞了过来。尤其是常年跟在白癞子身边的副官,更是熟门熟路地抽下了束在腰间的牛皮腰带,劈头盖脸地朝搂着白癞子不放手的油坊村主事人物打了过去。
着实挨了好几皮带,抱住白癞子不松手的油坊村主事人物脑袋上顿时见了血,惨叫着松手捂住了自己头部的伤口。而那几名在白癞子面前列成了人墙的壮年汉子身上,也都挨了皇协军士兵好几枪托。
或许是出自本能,抑或是早已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一名身板颇为结实的壮年汉子闷吼一声,猛地伸出了粗糙异常的巴掌,一把攥住了砸向自己的枪托!
平日里压根儿没有丝毫的操练,更兼得早就被酒色大烟掏空了身子骨,那名气势汹汹拿着枪托砸人的皇协军士兵顿时觉得双手上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原本就只能算是虚握在手中的晋造三八式步枪顿时脱了手,落到了那名攥住了枪托的壮年汉子手中。
丢了手中家伙什的皇协军士兵,惊惶地后退了几步,顿时像是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般,扯开一副被大烟烧灼得沙哑异常的嗓门惊叫起来:“抢枪啊!土包子抢枪了啊……他们这是要造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