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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农历甲午之年。
七月的朝鲜,天气像孩儿的脸,变幻多端,捉摸不定,时而艳阳高照,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时而阴雨连绵,雷电交加。
鸭绿江南岸,一支清朝骑兵正冒雨向南前进,连续几天的大雨,冲得道路淋漓不堪,山区的情况更严重,泥石流堵塞了多处山路,骡马寸步难行,骑兵们怨声载道,大声咒骂。
为首的一位军官魁梧雄壮,大概三十来岁,英武粗犷、棱角分明的黑脸,掩饰不住令人害怕的凶悍,他叫于成龙,奉军提督左宝贵的手下,现为左营马队统领。
抹去脸上的水珠,雨水却源源不断,浑身甲衣全湿透了,沾在身上难受得要命,于成龙的脾气本来就不好,此时更加心烦意躁,仰天骂道:“****的贼老天,一到朝鲜就下雨,专给老子找麻烦。”
前锋一骑急奔而至:“龙哥,五里外有个村庄,要不要进去休整?”
于成龙双腿一夹,军马吃疼长嘶,雷鸣般的声音盖过雨声,震耳欲聋:“弟兄们,落脚点就在前面,那里有酒喝、有火烤、有肉吃,大伙儿加把油。”
其他骑兵向后传话,很快就传遍全军,个个精神大振,像一群饿狼似的嗷嗷叫,驱骑向前狂奔。
村庄不大,百十户人家,破旧的木屋乱七八糟,朝鲜百姓比中国还要贫困、胆小,骑兵的到来把他们吓坏了,房门紧闭,鸡飞狗跳。
于成龙狞笑道:“杀,全杀光,小李子,你带几个弟兄,负责外围的警戒。”
队官、哨官们飞快的对望,其中一个黑大个子高得惊人,最起码有一米九,超出于成龙半头,脸上、手上毛绒绒的,活像一只穿衣服的大狗熊,他舔舔嘴唇,腆着脸说道:“出营好几天了,大伙儿都变成了和尚,呵呵,龙哥,您再大方一点,村里的小娘们暂时留着,让弟兄们尝尝鲜。”
其他人纷纷淫笑,轰叫道:“就是,早就听说朝鲜的女人很有味道,皮白奶大,嫩得很,一把能拧出水来,龙哥,您就行行好吧,弟兄们解解馋。”
“小兔崽子,马上要打仗了,还尽想好事。”
于成龙没有真的生气,只笑骂了一句,举起马鞭:“看你们的馋样,老子就成全你们一次,吃完了抹干净点,别给老子添麻烦,记住,到了平壤老实点,让那些大佬抓住把柄,左提督也保不住你们的脑袋。”
众头目两眼放光,齐声道:“龙哥放心,弟兄们心里有数。”
黑大个翻下高头大马,挥鞭吼叫:“小崽子们,最漂亮、最水灵的留给龙哥,谁敢占先,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尿壶。”
另几人也跟着下地,齐笑道:“那当然,龙哥吃肉,咱们喝点汤就够了。”
于成龙有点心动,想了想又摆手:“算啦,老子今天累了,你们各自享用吧,千万不要争抢,免得伤了弟兄感情。”
龙哥开恩了,众骑兵如狼似虎,争先恐后的破门而入,开始了高效率的血腥大屠杀,除了女人暂留,其余的统统灭口,家禽、牲畜也宰得净光,即将成为兵匪的口中食。
惨叫声、尖喊声、痛骂声、狂笑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幅丑恶的画面。
谁也没注意到,天空突然发生异变,一道妖艳的闪电撕破苍穹,急劈而下,无巧不巧击中于成龙的脑门,短暂的凄厉尖叫,当场栽倒在地上。
“龙哥——”几个戈什哈惊慌失措,有的下马抱起龙哥,有的命令士兵清理房间。
脱掉甲衣,反复检查了几遍,龙哥全身没有一处伤痕,心跳却十分缓慢、腕脉几乎停止跳动、呼吸极其微弱,仿佛后代所称的“植物人”,这些大老粗不知所措,只好在屋内点上火炕,为龙哥灌了一碗姜汤。
谢天谢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于成龙自动苏醒。
所有头目都闻讯而来,见状欣喜若狂:“龙哥,感觉怎么样?”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于成龙,此时面色蜡黄,目光无神,有一点点呆滞,缓缓的扫过他们的脸庞,好久才多了一些神采,声音却十分微弱:“你们是谁?”
几位小军官骇然失色:糟糕,龙哥杀人太多,老天爷发怒,特派雷公给个教训,一下子将龙哥劈傻了,连弟兄们也不认识了,报应,真是报应。
一人轻轻的咳嗽,从人缝里挤出来,矮小干瘦、尖嘴猴腮,外貌有点隈琐,看样子却身份颇高,制止众人的喧哗,眨了眨小眼睛,轻轻的问道:“龙哥,你还记得我吗?”
于成龙眼球微转,盯着他看了几眼,迟疑了一下,不自信的说道:“姚……姚二胜?你是二弟?咦,好像是第二队队官。”
“对,我是姚老二。”姚二胜喜出望外,稍稍欠开身子,手指其他人:“龙哥,看看他们,都记起来了?”
黑大个手指自己的鼻子,嗡声嗡气:“龙哥,还记得我王老三吗?”
“你……王大力?大力……我的三弟。”
于成龙连点几个名字,完全正确,目光却又迷糊起来,喃喃道:“我是谁?我……我是不是叫于成龙?山东人?”
脑海里一团糟,一面清理以前的记忆,一面用古怪的眼神扫视众人,辨认每一个面孔。
记得老家很穷,曾经拜师学武,少年时北方大旱,一家老小全饿死了,只身逃到热河、奉天、内蒙,做了十几年的土匪、马贼,三年前被左宝贵收服,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官兵。
手下五百多个兄弟,都是土匪、马贼出身的亡命之徒、江湖上的老油条,个个有一身好本事,天不怕地不怕,骄横凶悍,五毒俱全,名义上是官兵,实际上还是一群匪贼,相互之间以江湖义气约束。
几个月前,朝鲜爆发东学道起义,向大清求援,朝廷令四大军入朝,左宝贵是其中一部,领旨率奉军进驻平壤。
本来是八营一起行动,不知怎的,出发的前一天,于成龙忽然心血来潮,主动请命充当前锋,为大部队探路开道、运送部分弹药。
据说日本也派了大军,已经攻陷汉城。
突然间,于成龙脑袋一轰,莫名其妙的冒出一个名词——甲午战争。
来朝鲜之前,对小日本没看得上眼,不料被雷一劈,脑海里居然多了很多东西,这场战争的详细经过、今后的发展、大清的灭亡,一直到百十年之后,全部清清楚楚,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军事技能。
“龙哥没傻,还聪明呢。”
憨人王大力,以前是个山大王,凭借一身蛮力专门黑吃黑,不幸败在于成龙手下,输得心服口服,所以只听于成龙一人,左宝贵也使唤不动,他摸模脑勺,咧开大嘴笑道:“弟兄们听听,龙哥没事了,知道自己叫于成龙,还能想起山东老家。”
姚二胜将他推到一边:“闭上你的臭嘴,龙哥需要休息。”
王大力牛眼圆瞪,捋起袖子、抡起铁拳就要动手。
姚二胜没啥本事,一肚子坏水,却深得龙哥的信任,王大力怎么也看不顺眼,一有机会就抬扛,故意找姚老二的难堪,若非龙哥管得严,早就将姚二胜揍成猪头。
旁边几个人连忙将他拉开,陪笑道:“力哥,您消消火,龙哥被雷这一劈,身子很虚,最怕惊吵,胜哥是一番好心。”
姚二胜尽管排名老二,但管不住这位三弟,识相的拱手道歉,让王大力消了气,然后伸手摸上于成龙的额头,惊道:“不好,龙哥发高烧,木瓜,快弄条湿布来。”从袋子里掏出几颗药丸,扒开于成龙的嘴,硬塞了进去。
王大力在旁哼道:“姚老二,你的大力丸管不管用?”
姚二胜翻了他一眼:“别说风凉话,有这个精力去抓只野鸡、野兔,让龙哥补补身体。”
王大力腾的起身,招呼旗下的小弟兄,一窝风的出门:“豹子、黑狼、山鸡,跟老子去打猎去,咱们顺便也打打牙祭。”
于成龙的眼皮沉重无比,含糊不清的说话,姚二胜俯下身子,隐约听到几个名字:“甲午……叶志超……左宝贵……北洋水师……李鸿章……马关条约……台湾……两亿白银……”慢慢的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还有几个哨官没走,惊诧的问道:“龙哥说什么?”
姚二胜听得稀里糊涂,皱眉想了想,迷惑不解的摇头:“高烧说胡话呢,应该没事,龙哥的身体棒得很,估计睡一会就好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直到次日清晨,于成龙才从梦中醒来,除了眼球有点红,下巴的胡茬长了许多,没有其它异常,精神头好得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些头目正在一旁守候,喝酒吃肉、划拳赌博,见状大喜过望,有的手摸于成龙的额头,有的抓起他的胳膊,七嘴八舌的问候,叽叽喳喳,轰笑喊叫,屋内乱成一团。
姚二胜桌子一拍:“吵什么吵,让龙哥清静点。”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讪讪的走开。
只有王大力不买账,端上几个大盘肉食,笑嘻嘻的说道:“龙哥,你饿了吧?真他娘的运气不错,居然抓到一只老虎,龙哥你看一看,虎肉、虎筋,还有虎鞭,保证你连打三炮。”
众人轰笑,一人叫道:“不好意思,那些娘儿们都分光了,到平壤之后,我们给龙哥找十个解火。”
于成龙朝王大力笑了笑:“谢谢。”
大家均是一怔,面色古怪。
如果说这支马队是一群野兽,龙哥就是百兽之王,最粗暴、最血腥、最野蛮、最霸道的一个,从来没说声谢字,今天怎么文皱皱的?
于成龙也怔了一下,很快就恍然大悟,暗自长叹一声,下意识的摇头,试图挥去心中的阴影,可怎么也忘不了梦中的历史。
现在的人谁也没想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而是决定了国运的关键时刻。
很不幸,庞大腐朽的清朝完败,平壤、鸭绿江、金旅、威海卫、黄海水战,淮军、北洋水师几无亮点,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其状惨不忍睹,割台湾、赔巨款,国际地位一落千丈,李鸿章也是晚节不保,声败名裂。
古老的东方帝国,国力彻底衰竭,仅余的一丝光环彻底消失,大清朝最后一丝复兴的希望完全破灭,十几年后突然崩溃,开始了漫长而悲壮的外忧内战史,让后人痛心疾首。
与此相对应的是,日本踏着清廷的尸体,这一战始正式崛起,摆脱了被列强蚕食的命运,从以前的弱者跃升为当代一强,也成为中国的死敌,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中国的输血养肥了日本。
也许,中国的前途太坎坷,死的人太多,被人欺负得太惨,连老天爷也不忍心了,专门开了金手指。
姚二胜见他脸色不对,小声问道:“龙哥,你怎么啦?”
于成龙醒悟过来,手抓一大块虎肉,嘴巴鼓鼓的大嚼,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咽下后问道:“老二,弟兄们怎么样了?马匹与弹药有没有损失?”
这支队伍中,姚二胜的文化水平最高,在四川老家曾读过几年私塾,后来混过几年江湖,所以成为于成龙的狗头军师,他不慌不忙的说道:“五百二十二个弟兄、一千三百四十三匹骡马,全部活蹦乱跳,一个也没受伤,弹药装备都用油纸包裹,完好无损。”
王大力一拍大腿,扯着大嗓门叫道:“小崽子们吃得饱、喝得舒服,玩得也开心,个个都在问龙哥的事,****的,差点把我问烦了。龙哥,外面雨也停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于成龙没答话,点了点头,算是对姚二胜的回应,继续大饱口福。
饿了一天一夜,肚子真的空了,将虎肉一扫而光,又喝了两大盆虎骨汤,这才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示意戈哈什收拾残局:“老二,地图呢?”
姚二胜讶然,龙哥从来不看地图,也看不懂,打仗全凭经验、悍不畏死的冲锋,今天真是怪了。
诧异归诧异,他从胸前掏出油纸包,将地图摊在桌上。
这是一幅朝鲜的全图,制作粗糙,只画出大概轮廓,标上了重要山脉、河流、城市、官道,距离也不精确,全凭经验估算。
龙哥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姚二胜按图讲解了两遍,生怕他听不懂。
于成龙没说话,不时的皱眉,目光扫来扫去,似乎在考虑行军路线。
众人惊诧万份,龙哥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熟悉的匪气、暴躁最起码少了一半,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很像一个真正的军人,变得深沉、稳重,莫非这一次雷击,性格也改变了?
但龙哥心事重重,大家都不敢吭声,连大气也不出一口,屋内静得有点可怕。
一条官道直达平壤,根本不需要多想,王大力憋不住了:“龙哥,看地图有个鸟用,抓紧时间赶路吧。”
于成龙没理睬,像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目光又变得古怪起来,脸色时阴时阳,不停的变幻。
过了好一会儿,于成龙睁眼:“刀来。”
小李子连忙出门,很快就扛来一柄厚背大刀。
这是龙哥的宝贝,单刃长就有三尺半,从头到尾均由生铁铸造,重达五十八斤九两,通体黝黑粗糙,只有锋口处布满了血丝,这是由鲜血染成的,可见饮了太多的人血、夺去了太多的性命。
小李子还递上一块木头,拳头般大小。
于成龙左手握刀柄,右手拿木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端坐在那里,好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只有手腕在动,开始凭直觉雕刻木头。
每当心神不定、内气浮动时,总是通过雕木来稳定情绪。
今天的心情糟得很,脑海里不知想些什么,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手腕颤抖得厉害,时深时浅,刻痕坑凹不平,甚至于划破了手指,血流不止。
于成龙停了下来,将伤指放在嘴里,边含边思索。
当他脸色恢复正常,继续操刀雕木,频率完全稳定下来,连声音也有了规律,不再吱吱的难听。
沉重的厚背大刀,在他手里像玩具似的,随心所欲,表情特别专注,全身心的投入,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没过多会,木雕有了大概的雏形。
大伙儿张大了嘴巴,几乎可以塞进一只鸭蛋,自认识龙哥以来,每次雕的都是一尊佛像,今天怎么换成了女人?
木屑飞舞,女人的形象也丰满起来,相貌秀丽端庄,眉如弯月,琼鼻挺拔,樱桃小嘴,五官表情栩栩如生,最传神的是那双眼睛,水灵、纯洁、善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童年,记忆中的一位邻家小妹。
不过,此女的装束十分奇特,一头罕见的短发,衬托出俏丽的脸型,衣服更是古怪,不是常见的长裙、旗袍,上身是薄衣短袖,露出细长的胳膊,下身穿的是西洋式裤子,脚蹬露指凉鞋,细细的后跟高达五、六公分。
放下大刀,于成龙睁开眼睛,手掌轻柔的抚mo木雕,眼中充满了奇特的感情,迷惑、茫然、深情、悲痛、伤感,好像看到逝去的亲人。
众头目面面相觑,难道是龙哥的情人?
沉默许久,于成龙似乎一声轻叹,悲色自动散去:“你们看,我刻得怎么样?”
众人都是耍刀的行家,当然清楚其中的奥秘,纷纷鼓掌叫好:“龙哥,你这手绝活,能不能教我们几招?”
姚二胜也大声喝彩,一半是马屁,一半是发自内心的恭维:“心如止水,身似泰山,手刀一体,龙哥的刀法又进了一步,可喜可贺。”
王大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大拇指一竖:“龙哥刀法如神,打遍关东无敌手,我看呢,天下第一刀当之无愧,嘿嘿,我练一百年也赶不上。”
于成龙自言自语:“刀是百器之王,共有四个境界,一是举重若重,断铁裂石,二是举重若轻,视千斤如鸿毛,三是举轻若重,竹石胜金铁,庖丁解牛,最后一个境界,心中有刀,手中无刀。”
那些大老粗目瞪口呆,听得莫名其妙,他们也各有师承,有的还是名门弟子,在刀法上有极深的造诣,但对四大境界闻所未闻。
姚二胜目光连闪,若有所思的点头,好像听明白一点道理。
于成龙忽然抓起木雕,毫不迟疑的扔进火盆,喝道:“通知所有弟兄,立即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王大力第一个冲出屋门,只听他吼叫道:“小崽子们,统统给老子滚出来,开路了。”其他人也忙不迭的出屋,跑得比兔子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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